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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丁鸿哲与雅娴一同前往安国公居住的白鹤院去给他老人家请安。两人走过立冬时节的庭院,一段繁华,一程萧索。繁华有金菊青松不畏霜寒、独抗西风。萧索有残枝枯槁斜倚窗台,轻靠墙角欲诉还休。其中景色各不相同、独具一格。宛如西风将各个庭院剪裁拼接成一幅各不相连又相映成趣的水墨画。
老管家从白鹤院里出来看见丁鸿哲兄妹信步而来。他忙上去打招呼:“三少爷和三小姐来啦!老太爷已经等候多时了。”说罢便将二人迎进白鹤院。
安国公本名昌宗,表字芥山。其人酷爱绘画,尤擅画松。且他画的松一律是刚挺笔直,宁折不弯的栋梁之材。年少时便以画松成名,外人皆以‘青松’相称。而今年逾古稀,人老眼花。往日的喜好譬如诗词歌赋之类皆已废弃,只有绘画始终难以割舍。
这日他如往常一样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边作画一边等待着丁雅娴过来请安。常言道‘隔辈亲’,这老国公虽然时常对儿子媳妇有诸多不满,但对那些孙子孙女却是极好。孙儿之中最喜欢丁鸿哲和丁鸿达。在他看来这二人皆是稳重之人。孙女中他最喜欢已经出嫁的丁雅婵。只因两人皆酷爱绘画。丁雅婵更是尽得他的真传。
对丁雅娴他是五分怜惜三分内疚再加两分的郁闷。此事也是说来话长。当年他盛名在外,所结交的也都是当时的风流才子,是以名气虽大,名声却多有损伤。但自从娶了孟氏之后,摄于孟氏的巾帼气势竟意外的开始惧内。因此他的一些友人也戏称他是‘丁乌龟’。一见孟氏就变成了缩头乌龟。当年孟氏主张送走丁雅娴,他就是躲在书房生闷气而不敢反对。而如今孟氏年纪大了,脾气也比当年收敛许多。遇上不如意也多向他倾诉,没想到反倒是他的脾气越来越臭。接回丁雅娴之事也是他念了许久才让孟氏同意的。
这会儿他刚画好一幅‘远山雪松图’就见丁鸿哲和丁雅娴走进书房。丁雅娴肖似她的母亲苏氏,虽不美艳但温润如玉。说起那苏氏的为人品性,安国公至今都是赞不绝口。他的儿媳众多,但没有一个能与苏氏相比。
苏家本是邕州的大财门,可惜子孙不兴旺。苏氏父母早亡,只留下苏氏与她亲弟二人。当年安国府大厦将倾,可苏氏却带着大批家产嫁进丁家,解了丁家的燃眉之急。安国公对丁鸿哲如此看重也是感念当初苏氏的情义。所以每次孟氏在他面前轻视丁雅娴,他都要与之理论一番。
“孙儿给祖父请安。”
“雅娴给祖父请求。”
尽管她的动作并不熟练,但安国公看着这样一对知书达理的孙儿心里也是万分高兴。他笑容慈祥地拉起两人让他们坐着说话,更不时呼唤下人来添茶倒水。
丁雅娴看着那一盘盘精致的点心不免在心中感慨国公府的奢华。
安国公不时问她这些年在白雀庵的生活。说到她父母之死更是红了眼眶,直言国公府亏欠她良多。
这位老人的诚恳也让丁雅娴心生不忍。她自幼去了白雀庵,除丁鸿哲外与丁家其他人皆是亲情淡薄。她怎会想到丁家之中还有人当她是至亲,待她如此真诚。
“祖父莫要悲伤。生死由命,或许真是我与父亲母亲没有缘分。”
安国公听她话里多有自责很是不忍,心里又怪起自己的老太婆来。那孟氏当初是鬼迷了心窍一口咬定丁雅娴是不祥之人。
“你无需太过自责,是你爹娘没有福气。等过了年让你哥哥带你去给他们扫墓。”他说着又是一阵哽咽。
三人互相安慰着又叙了会儿话。安国公留他们在白鹤院吃了午饭才让他们回去。
丁雅娴从白鹤院里出来感到温暖之余又有些感伤。有一回她静坐入禅时听到门外的秦姑姑和另一位嬷嬷窃窃私语,她们说她的父亲在她出生那晚冒着大雨骑马去找她的舅舅,在返回的途中被雷电击中。她的母亲生她时难产,在她出生后血崩而亡。而她舅舅第二天清早被人发现惨死在苏家别苑的大门口。她的出世让三个至亲不幸殒命,莫非她真带着前世的业障?
丁鸿哲也是难受。本来他又许多话要告诉雅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深知这个妹妹异常心软,若是不说又怕她与丁家牵扯太深。他只能好言劝慰:“我本来有些话向告诉你,可这里也不是个详说的地方。等到晚上我去找你细说。”
丁雅娴见哥哥一脸严肃似有至关重要的话要与她说。她点点头,两人默默走了好一段路才依依不舍地别过。
是夜,丁雅娴在屋里留了一盏烛灯一边抄佛经一边静候其兄丁鸿哲。过来许久她只觉眼皮沉重,窗外似有阵阵寒风袭来。抬头望去,只见满湖萧条枯稿毫无生趣。天边连片的阴云遮住胧月,烟波湖上雾霭弥漫。在那虚无缥缈之间,似有一阵清脆铃声伴随一点火光朝水莲阁飘来。
丁雅娴定睛一看,那重重水烟中走出一位一身蓝衣头上披着白帛看不清脸面的女子。那女子来到那枯槁茂密之处就不敢再靠近了。
“你是何人?怎深夜来此?”丁雅娴掀起纱帘问她。
那女子声音极小但极其尖细犹如猫叫。
“小女李氏,名曼青。从阴曹地府来到人间。”
“阿弥陀佛,你即已往生为何不去六道轮回反而来到这里?”
蓝衣女子道:“只因小女枉死,心中又牵挂我那阮郎。魂魄中也生出了许多怨恨,因此既不能入六道轮回也不能早登极乐。适才小女在去往黄泉的路上又听得小鬼们说在尘世之中有众多高贵女子,但只有丁三小姐真正心地良善、乐善好施。于是小女斗胆来到此处。”说罢一阵呜咽频频拭泪。
“阿弥陀佛,你甚是可怜。我愿为你念诵《地藏经》助你消除前世业障度你超生。”
“不,不。丁小姐是得佛祖庇佑之人,我们这些孤魂野鬼最怕您手里的佛珠,口中的经文。小女本有天大的冤屈,如今与我那阮郎阴阳相隔。只求丁小姐将小女已经往生的事告知阮郎。小女必对丁小姐感激不尽,来世愿为小姐做牛做马。”
“这可万万使不得。佛祖释迦摩尼教导世人不可心生执念。你被前世情爱所累因而不能往生这本就是最要不得的执着妄想。我若为你化解这段业障怎可再让你为前世因果所累?你只需说与我听你那阮郎又是何许人也,家住何处,我必尽心为你转达。”
丁雅娴一片诚意更令那蓝衣女子感动不已。
她道:“丁小姐明鉴。小女本是蔡州人士,家中略有些薄田。小女幼时与我那阮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三年前皇宫里采选宫女。小女因略有姿色进而被选到蔡州名册里。而后进宫做了一名小宫娥。今年我那阮郎进京赶考,不料因无钱财贿赂考官而名落孙山。他气结成郁便一病不起了。小女在宫里得知他的近况尤为挂念遂托人带了些钱财与他。谁知几月前无暇公主掉了一支朱钗,小女竟被人污蔑为盗钗之贼。小女因受不了宫里的讥笑折磨而悬梁自尽。可怜我那阮郎并不知道我已死去。”
丁雅娴说完她的叙述心里也是悲苦。此等命运多舛的可怜女子若是不能超生真是一件罪过。她问那李曼青:“你却是死得冤屈,那你又是如何来到国公府?”
李曼青道:“小女死后魂魄常宿于宫猫身上去往无暇公主居住之所,希望能向公主一诉冤屈。可如今宫里大肆屠猫,小女便再也不敢呆在宫中。今日看到小姐家中有猫,便借了这猫的躯体。”
“原来宫中猫妖作祟便是你化的。罢了,你那阮郎如今又生在何处,可已经返乡。”
那李曼青回答:“我那阮郎如今寄宿于城外白马寺中,他穷困潦倒、病魔缠绕,好生可怜。”
丁雅娴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定会想方设法帮你转达。你可安心离去了。”
李曼青一听丁雅娴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真是喜不自禁。她盈盈下拜跪谢丁雅娴的成全,之后化作一缕青烟散于烟波湖上。
丁雅娴见之方觉如梦初醒。刚才好似无尽的梦幻,但空气之间又飘散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阴森之气。她在纸上记下‘李曼青’这个名字,怕明日太阳初升自己便会忘却。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外响起几声有规律的敲门声。不多时,丁鸿哲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见她呆呆地坐在案前痴痴地看着案上的纸张。其中一张写着‘李曼青’三个字。丁鸿哲走过去握了握她的手,没想到竟是彻骨的冰冷好像她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
“你怎么了?这李曼青又是谁?”
丁雅娴只觉全身发冷,心口郁闷。她偎进丁鸿哲的怀里闷声问他:“鸿哲哥哥可相信鬼神之说?”
丁鸿哲虽觉诧异,但也是如实回答说不相信。
他的回答让丁雅娴不免有些失望,她指了指那张纸上的名字道:“李曼青就是最近宫里盛传的猫妖。方才她来与我说她又天大的冤屈,但更痛心她的情郎至今不知她已身亡。”
此时夜已深沉,屋里烛灯昏暗。丁鸿哲听到她说出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心里一阵忧虑。但看到丁雅娴偎在他怀里轻颤发抖的娇美模样又是一阵窝心。他笑道:“你若信,我就信。我知道这世上唯独你不会说谎骗我。”
“我还答应了她去帮她转达消息呢!这可如何是好?”
丁雅娴说着又开始沮丧起来,她生性容易心软,做事往往被自己的感情左右。有时候真是答应了人家才又后悔,生怕自己做得不好连累了别人。
丁鸿哲倒是想到以前常听人说一些素来做善事功德的人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那些狐仙花妖、孤魂野鬼之类的秽物。若是别人说看到鬼怪他定不信,但雅娴说的,他也是信了三分。可就算是这三分也够让他辗转难安,生怕她被那些鬼怪拐了去。
他信誓旦旦的对她说:“你只管将她情郎的姓名告诉我,我去转达。日后那女鬼若再来找你,你可不能什么都答应。谁知道那些异物安了什么心?”
丁雅娴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她的兄长倒是难得还有些孩子心性。她宽慰他:“你放心吧,我每天在菩萨面前诵经礼佛,她不敢近我身的。”
“那倒是好的。这浊世可不比那些佛门境地。你可千万不得掉以轻心被勾了魂去。”
怕是连丁鸿哲自己都没想到今夜竟与她说起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痴话。这可不是平常沉着风雅的丁鸿哲。这夜被那女鬼一闹,他又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讲事了。
两人只是依偎着说了些幼时听到的鬼怪之事互相取笑。不知不觉又到了鸡鸣时分,丁鸿哲临走之前交给她一个花样精致的荷包嘱咐她千万收好绝不能出示人前。
他道:“我只与你说一件事。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是丁家的人,更无需为丁家当责。若是将来遇到什么攸关性命的事,抑或你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隐姓埋名。你就拿着这个荷包去东大街的倚香坊找一个姓柳名凌霄的女子。她定会帮你。”
他说着很是怜惜地扶着她的长发继续交待:“在这世上从不缺奸猾狡诈之人,你要时刻留个心眼万不能听人胡说就信以为真。”
这时他看起来又像是个担心女儿的慈父。可这话里的隐忧无奈又怎能道与外人。丁鸿哲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忍耐。可是越是见她就越是爱她,更加无法将那真相说出来伤害她。再加上她并不知晓世间男女情爱之事,竟对他的感情毫无察觉。这更增加了他的痛苦。若是尽早为她安排一条远离是非的路,也是他心里最大的满足了。只是他从此之后又要为自己的心魔业障所苦。
爱不了的人就将之供于神坛,这是男人的通病。只是丁鸿哲又能力病得更厉害些,将爱不了的人不仅是供于神坛还要藏到世人找不到的隐蔽之处供着。这看似是神,实则是魔的人,其情真挚但其心不免太过扭曲丑陋。但丁雅娴依然对此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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