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界浮生梦·霜降

　　五月初九，习霜和流莺一路辗转，渡过浩浩环水，来到了纳莲郡重镇之一：天约城。
　　天约城是帝都纳莲十二护城之首，繁华不下于纳莲。帝都之所以得名纳莲，正是因为此城的护城河“天水”呈波浪状，十二个凸起的“浪尖”边坐落着十二座护城，如画舆图，则形似一朵规整的莲花——而天约城，正是“浪尖”最“缓”处、离京最近的那一座城。
　　习霜在屋中等了大半夜，也不见流莺归来。他便去问客栈老板，老板滴溜溜转着一对鼠眼，手中拨着掉了漆的杂木算盘，流利地回答：“你说那个跟你同行的姑娘？她走前好像说过什么……什么不会再来了之类的，还要我把剩下钱转到你院上……”
　　“她没说过去了哪里吗？”不会再来了？
　　事实上自从晚上兴起游城走散，他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师姐。
　　“是啊。我说，是不是你把人家气走了啊，这样漂亮的丫头，要赶紧追回来才是啊……”老板掂量着调笑道。
　　“……”习霜抽了抽嘴角，默默地上楼回房——一路上二人郎才女貌，此类误解却也正常，只是每逢此时，便有忧思涌起。
　　重落人间业已近乎半年，七翎之毒已然破解，他刚入茫茫修行道，流莺却莫名失了踪……
　　“修行？”他蓦地回神，既然已经学了些许仙术，何不用此探查？
　　睁眼时，他心中一惑已解，新惑又起。
　　“纳莲？”
　　……
　　黎明时分，习霜结了账，背起包袱向纳莲赶去。敢情这流莺还在纳莲城较深处，以他之修为目前还不能准确感应她之所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习霜单腿抱膝坐在悠悠小竹筏上，渡船老头施施然撑着蒿，护城天水是混的，不知曾染过多少人的血，对岸则是纳莲城高大的城墙，在渐明的夜中沉默着，好似守城人坚毅的脸。
　　他正小口小口抿着杯中清酒，白袍当风，澈眸流转，若是免去眉间浅淡却深藏的愁苦，定是一副绝世风流像。
　　然而实际上，他是晕船的。
　　环水一渡，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奈何到了渡天水时，他仍未练成蹑云术，于是便想了个蠢招——先把自己灌醉。
　　可惜他才发现，自己并不善喝酒，一壶名贵玉琼浆，入口尽是辛辣，只得一口口抿着尝，迎着微凉的晨风，呛得他几乎泪流。
　　待他端起第二杯时，纳莲城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声——习霜循声望去，只见高大的青石城墙上空，一朵绚丽夺目的莲伴着乍明的日光连连绽放开来，重瓣于须臾间开落，洒烬于地，恰如金崩玉碎。
　　老船夫停下了蒿，他转身熄了灯，笑问习霜：“公子也是去城里参选的咯？”
　　“参选？”习霜愣了一愣，回想起一路上的传闻——女帝欲立夫，五月开宫纳人……
　　“莫非女帝今日选夫？”
　　“公子莫装不知啦，这事半月前不就贴了皇榜嘛。今日进纳莲的男子哪个不是去参选的啊，听说这当日进城人要多领受一关呢，不过也是比早进城者多了一份资格啊……”
　　听说倒是听说了，不过还真没想到就是今日呢……流莺昨日失踪，怎么就恰恰赶在这个时机？
　　……
　　习霜扶着略带晕眩的额头，看向紧闭的城门。
　　“奇怪，不开城门如何迎人啊？”他轻声嘀咕了一句，瞟向那十二米高的城墙，这一看之下不由脸色一变——只见那城墙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排手持弓弩身穿轻甲的兵将，皆是弓弩满张，直指城下之人。
　　莫非是城中起了变故，突发了祸乱？
　　流莺还在里面！习霜额角一跳，又暗暗安慰自己：流莺好歹也是个仙，比他这个只是粗略修炼过的凡人要安全许多，此番最要紧的是在人间大乱前与她汇合！
　　按他的推测想通后，他紧按了胸口处藏的汀煜图两下，从袖中摸出了两片薄冰。
　　再无晕眩。
　　他忽地仰起头，左袖一甩，双降之“朝”便脱手而去，直直嵌入城墙约四米处，城墙上万箭霎时即发，凛冽如针雨。
　　习霜脚下踏步诡常，右手夹着透明的“暮”挽花格挡，击落了近身的三五箭，远处人看不见其武器，只觉恍若仙法，发出阵阵惊呼。他趁换箭者震惊之空隙，将“暮”抛嵌入城墙□□米处，欺身向前一跃，左手已然搭上了墙上的“朝”。
　　与此同时，第二波箭阵已备全。
　　当下一箭阵射来时，他左手一使力，登时身形腾起，“朝”复在手，右手却搭上了墙上的“暮”，箭皆射向了方才“朝”之处，竟无一沾身。
　　双方俱惊。一方百箭向一处，一方百箭不沾衣！
　　习霜轻轻喘息了一下，毕竟他刚刚祛毒，身子骨仍较一般习武者孱弱。
　　然而这喘息也真真只是喘息了一下，第三箭阵已向他袭来。他将“朝”夹在左手指间，竖在额前护身，另一只手复用力，只见他的整个身子向后一动，竟凌空行了个空翻，箭阵再度落空。
　　落脚处，正是女墙之上。
　　“好！”习霜正待出击，却听身侧一声赞叹，他寻声看去，赞者却只留了一个身披重甲的侧脸。那人斜抛出一块物什，他伸手一接，低头一瞧，是一块正刻小篆“拾贰”、背刻凤凰的玉牌，他刹时顿悟——原来刚才的登城，正是女帝选夫的第一关！
　　回头看了看那些士兵手中的箭，原来那箭头上早已裹了一层胶，方才他只顾着躲避，未能注意。
　　十二，则应是指他乃今日第十二个登城之人吧。
　　他遥遥向那将军一拜，转身奔下城墙。
　　流莺的气息似近似远，果然在纳莲城的深处。
　　……
　　一路随探查之感而去，习霜满载疑惑的目光，此时正落在了曜日皇宫的华丽宫门上。
　　居然还在皇宫里？她那个师姐莫非也是去参加选夫的吗？看着皇门前排满了人的对诗赛，习霜苦笑。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凡间的日子，突然间庆幸起自己这个“太子”被常年囚于东宫了——现在即使这宫中老人也未必认得他。
　　但仍有一滴冷汗自额角落下——东宫卫呢？凝冰呢？那些朝中众臣呢？如果流莺在选夫最后一关等着他，那他便必须面见他的“皇妹”凝冰！其旁估计还会有朝中重臣相随！语昭等暗卫可能已经被除干净了，凝冰却绝不会不识得他，刚才城上的将军没有认出他这个潜逃通缉犯来已经是万幸……
　　也许凝冰已经将朝廷大换血了，且一路上并未见过他的通缉，或许凝冰早已对他这个无用的“皇兄”放了心……但他怎能不担忧小心？
　　他转念，想起将他带回凡间、却让他步入此境的流莺……难道她……不，仙人虽有异术，也并非永无止境无所不能啊……也许是她有些凡尘心愿未了吧。
　　此刻，他却又想起了那个替他了结世俗恩怨的师父，思念又起，如丝如缕。
　　他在武艺上虽极具天赋，奈何身弱学少。今日之乱后，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不知是否还可一见？
　　一时间心急若焚，心乱如麻。
　　……
　　他前面的基本都是提早入纳莲之人，毕竟过“武关”者寥寥无几——看着前后手持书卷磨刀的典型儒生人士便知。诗文一道却是他自幼便习者，因为凝微觉得一个不可缚鸡又无权势的伪皇太子即使满腹经纶也是极好压制的，便从不限制他出入藏书阁。却没想到当年他在短短五天之内通读《七界药理》并凭此弑君，正是他凝微给自己的铺垫。
　　说起当年弑君，他轻轻闭上了眼，当时的矛盾、焦急与挣扎分明如昨日。他在与姬花吟的对话中得知，凝微其实确确实实是由于七翎急发而死的，凝冰则捡了个便宜，趁机将凝微的禁卫灭了口。
　　“唯有东宫卫不知去向。”他师父当时这样说道，“连我也没探测到他们中哪怕一人的尸首。”
　　而凝冰颁布的假诏称凝微死于刺客之毒，自是为了维护皇室那“慈悲温和无害”的脆弱面具了。
　　一入纳莲，往事纷沓而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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