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

　　周军左路的游击分队现在归黎疏昊节制了。
　　说实话，黎疏昊对领兵打仗本来就没多大兴趣，外面的土地再大又关他鸟事，最后所需的不过是崮宸山巴掌大的一块地，够把自己埋进去就行了。但是黎疏昊喜欢手下那群汉子，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有些不过是半大的孩子。但是那些黝黑的面庞上添满了各式的伤疤，足使得他们看上去坚毅而刚强。而黎疏昊喜欢他们的原因关键是，他们都是一群血性的汉子，抱着一腔热血和年轻的激情。
　　当然，这些小伙子也喜欢这个将领。为什么？不为什么呀。别的营蓬都在汗流浃背地操练的时候，他们可以游荡在日渐熟悉的林子里逮野兔；别的营的士兵都在整肃军纪的时候，他们围着篝火在和他们的“黎将军”拼酒；就连顶着日头干活的时候也有“黎将军”在旁边陪他们打趣说笑，还会帮上两把手……
　　是的，黎疏昊和姬朔珩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姬朔珩更多的是在碉堡里边完善他的沙盘边陷入思考，他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姬朔珩的沙盘是做的极好的。
　　此时，黎疏昊在篝火边大口的喝着酒，火焰噼噼啪啪地响着，热烈的气氛依附着上升的热气，年轻的士兵们吵吵嚷嚷地嬉闹着。

　　“朔珩哥！你在干什么呢？昊哥哥和炎子哥那边可热闹了，在拼酒呢！你怎么不过去”莫未艾的手腕上、脚踝上戴了一串串的银镯子，或扭丝或镂空都精巧的紧，加上又都缀满了细碎的银铃，繁复中见灵动。衣脚裙摆也都是铃铛哩，走进来的时候随着脚步丁丁零零地洒了一路的清脆。小艾见姬朔珩一脸严肃认真地对着沙盘，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你成天对着这么堆沙子，不闷的么？”说着也不等姬朔珩反应过来，就用手指轻轻的捅了捅沙盘上最高的那个沙堆。谁知沙堆本来就是无形之物，哪怕一丁点的外力也可以使它倾颓，于是连同四周一大片的山脉都在莫未艾的一捅之下散了开来，再不复原先的形状，只剩下摊开的黄沙。
　　“糟糕了！怎么办？”看着被毁掉的沙盘，小艾顿时傻了眼，她斜眯起眼偷偷地看了看姬朔珩。看来真糟了，姬朔珩的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生硬地拉着，这不是生气了是什么。奇怪的是，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的莫未艾竟在心里泛起莫明的紧张来。“怕什么啦？他还能把你给吃啦？大不了我跑就是了，他还能追的上我不成……”小艾在对自己说，但身上细碎响开来的铃声此时却像细密的鼓点一下又一下的在心上撞着。
　　莫未艾还不知自己的脸已经涨得通红，直着脖子道：“看什么看？不就是堆沙子吗？坏了就坏了呗，难道还要骂人呐？”其实她还藏着句——难道还要骂我小艾吗？
　　其实姬朔珩不是这般的暴烈脾气，否则哪能得到这么多士兵和人民的拥戴。加之从小受到的良好贵族教育可没有叫他当众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发脾气，当然贵族教育也没教人像小艾这般……这般什么？姬朔珩也形容不上来，只知道她现下脸上的表情变化丰富得以至有趣，所以他才这么一直盯着她看的呀。
　　“算了，不理你了……”小艾实在搞不清自己的心绪，只好一跺脚转身就奔出了碉堡，留下一大片铃声在空旷的夜色中回荡。

　　她真的很特别。姬朔珩在一瞬间就明了了自己的想法。想要的，他都会想办法留在身边。

　　“小艾……”莫未艾站在一块崖口的断石上，晚风抚过，铃声很淡也很清澈。她听到姬朔珩的声音，扁着嘴不打算回头理睬他，“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居然还要追出来的……”
　　小艾听得出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紧贴着不过半米的距离。但不知怎么的，灵活如她也有僵硬的不知如何动作的时候。就这么站着，左手紧握着右手，任由调皮的晚风钻进来吹凉手心沁出的汗。
　　“你为什么要跑呢？我又没有生气……”说了这句姬朔珩也开始沉默。月色不亮，倒是漫天的星辉灿烂。晚风中似乎夹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好象是不知名的野花，可也不全像。姬朔珩贪婪地嗅着，鼻尖一点一点地向前，忽然好象碰到了什么柔软细碎的东西，弄得他痒痒的。是她的发。
　　小艾听得到背后的鼻息。“小艾，你好香……”背后的手轻轻的环过来，箍住了她纤细的腰肢，鼻息探到了她浓厚的长发中，有些湿热。小艾原本僵直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软软的靠在身后的胸膛上，手反回去触摸着他面部柔和的线条。
　　从来没有人对莫未艾说过——“你好香……”
　　而与此同时，盛大的篝火在汉子们铜色的胸膛上映出光泽，美酒在酒杯相碰和放浪不羁的唱和中四溅……“再来……”“干呐！”“猴子，这套拳不错嘛？再耍一个……”在摇曳的火光和层层袭来的热浪下，黎疏昊在烈酒和欢娱热闹的气氛中陶陶然熏熏然。真是一群讨人喜的汉子，不是吗？
　　可是，黎疏昊不知在崖口的断石，有一处晚风清澈……

　　“黎大哥，布阵学得怎么样了？”在例行的公会上姬朔珩顺口问了问。
　　黎疏昊却撇了撇嘴，似乎有几分不满：“枯燥得紧！元之毅那臭小子连野兔都逮不住，就想来教我？”这一句话虽是批评，却流露出三分宠昵的意思。大家伙听了在下面都忍不住吃吃地发笑。开始时谁都知道他俩谁也不待见谁，都等着看好戏呢。结果不到两天就成了黎疏昊身后的小跟班了。
　　姬朔珩也忍不住笑，但是很快又被眼中一股沉重的忧虑给盖了过去：“好了，说正事吧？这段时间殷军在崮宸山附近的活动似乎越发频繁了，大概是见我们躲在看不见的地方久了，太不放心了吧……”
　　其实要守，大家是有信心的，毕竟这地头太易守难攻，但是任谁都明白他们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躲在这山坳里当胆小鬼了。养精蓄锐是足够久了，加之民心所向又添了不少精壮的兵力，但是殷军锋芒……这仗到底该怎么打？
　　“我其实心里有个计较的……”姬朔珩手里捏了些细沙，还在细心地摆弄他的沙盘，口中沉吟了半晌，却不道出下半句。
　　一时间会场上乱哄哄的，在封闭的碉堡的空气中搅出紊流，长久以来积聚的急切和凌云壮志在这一刻四下流窜。姬朔珩不为人注意的笑了笑，他很满意他的话所带来的效果，没错，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士气。
　　他在沙盘上向众人细细地讲解了他的作战计划，当然又是在他的意料中，众人陷入了沉默和切切私语。——“将军，计是好计，不过如果那天不下山雨又当如何？”
　　的确这一计必须要有一场淋漓酣畅的山雨配合才会有效，谁能保证一定会下雨呢？毕竟这老天爷的事谁也说不准。再说了这个时节崮宸山都是这般天气，日头在上面晒着，潮气在下面散着，闷闷的像是把人丢在蒸笼里，但，就是好长时间没下过雨啦！
　　黎疏昊的两道阔刀眉拧在了一起，颇不象样子。
　　姬朔珩的眼睛现在豪不隐晦地看着黎疏昊，带有两三分说笑的意味：“要说这事啊，我还得问问黎大哥呢，怎么藏了这么个宝贝？”

　　莫未艾可也是莫家的人。虽然没有她父亲那般天赋异秉，却也算是少有的好料子，怎无奈她从来都是只贪玩的鸟雀，对算命什么的半点也不上心。所以她所长的只占星一项，卜卦和五行多少还会点儿，但于看相就半点也不会了。
　　是的，小艾是不会看相的。心境灵台如她这般清明透亮，大约是看不透面具之下的复杂和阴影的。

　　“黎大哥，你可从没对我说过小艾原来精于占星一道呀！”他眉宇间有些意气风发的神采，“这天，必定会下雨，一场酣畅淋漓的山雨！”
　　周军上下自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但荆岗寨的所有人却都抿着嘴，没有任何的表示。但是三百多人的沉默瞬间就被那欢呼席卷而过，看不出痕迹来。
　　这是里黎疏昊的决定，在周军正式上山之前，他决定隐瞒小艾会观天象这一事实，他甚至没有给出任何理由，而荆岗寨上上下下没有任何质疑的服从了。这个结论来自于黎疏昊比野兽还要精准的直觉，而他所有的兄弟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的知觉。
　　所以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内，没有任何相关的口风泄露出来。
　　风耳朵勉强把看似没睡醒的眼皮向上抬了点，寨子上下发生的事只要风知道他就知道，而此时他在后悔怎么没把小艾的事情早点告诉黎大哥，早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
　　俞伯坐在树下依旧在捶着右腿，嘴里不停地喃喃道：“看来真是不行了，老啦……”
　　就算是霍炎这种一跟肠子通到底的人也有了些想法，捅了捅身边的胖子：“诶，你说不会是小艾和那个那个了吧？喂，你倒是说句话……”
　　小艾已经不复旧时的小艾。欢畅快乐，以至没心没肺。
　　此时，莫未艾的眼神在场上溜了一圈，荆岗寨众人的神色变化已尽收眼底。“怎么了？大家难道不欢喜？昊哥哥呢？他……”方才莫未艾的确没敢去看黎疏昊的神色，目光一触即收，现在心下又有个念头来来回回地叫她心焦。
　　莫未艾永远都不知道，当时黎疏昊的脸色既不是碧空万里也不是狂风骤雨，甚至连阴雨霏霏都没有，有的只是像被抹得一干二净的空白。

　　很多事情不需要你把它端到台面上去说，它也会变成公理。
　　很多事情的发生模模糊糊的，不像真的发生了，但是它又确实发生了，就像在健壮的大树上种下了微不足道的病根。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习惯于小艾流连在封闭的碉堡，而不是满山的追逐调皮的清风，更不会嬉笑在篝火豪爽的火光中。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双方开始学会忍受在恭敬中冷漠。有三百多人是横竖看姬朔珩不顺眼，却依旧在某人爽朗的笑声中服从于另一个人。

　　战局很快的发生了扭转。殷军已经被周军扼得喘不过气了！
　　这些日子整个崮宸山都被高昂的士气呼啸席卷了，震天的军歌从汉子们嘹亮的嗓子中飞出，直抵云霄。是的，他们不能不高兴，他们要离开崮宸山了！辽阔的疆土才是他们真正的沙场，值得他们用鲜血去拼搏。长久以来的隐忍和努力都看到了结果，外面的世界，广阔的世界，这才是他们一直梦寐以求的，不是吗？

　　“黎大哥，你——你真的这么决定的吗？”姬朔珩脸上真的看得出惋惜的神色，“为什么不愿跟我们出山呢？这么大的江山，你还愁没有你施展抱负的地方吗？还有，你为周军立下了这许多汗马功劳，将来定是前程似锦……”姬朔珩确实舍不得黎疏昊。他是个独一无二的将才，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般领兵的将军，不用军令、不用刑法就能使一帮弟兄紧紧地围在他的四周，甘心为他两肋插刀、肝脑涂地。
　　姬朔珩还待再说挽留的话，却被黎疏昊拦断了：“姬将军，恩，我从今往后就不叫你姬兄弟了，姬将军。”他的话说得没有半点回旋的可能，“至于山上的弟兄，愿意留的就留，若有愿意出去看看的，还请姬将军多多照顾。反正这里依旧是抗敌的阵线，我在这里也不闲着呢……”他想说几句融洽气氛的话，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恩，也没什么其他的了……”黎疏昊站起身打算离开，却有一句话久久地在喉头盘旋，酸酸的涩涩的，关于那个人，关于希望姬朔珩能好好照顾那个人。最终他还是没有说，转身离开了，心里暗笑，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小艾，在做什么呢？占卜？”姬朔珩走进来的时候莫未艾慌乱地收起桌上的龟甲，她忘了其实就算姬朔珩看了，也是不明白龟甲暗示的内容的。
　　“最近，恩，好象占卜地满频繁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
　　“没有，没有……”好象在姬朔珩的面前小艾总是格外笨拙，“其实，也不是……”
　　她咬着下唇仿佛在做艰难的决断，平日明媚的光彩也隐去了。——“朔珩哥，我……”小艾深吸了一口气，“我不和你走了！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荆岗寨，我，我要和昊哥哥在一起……”开始她的声音还算坚定，到后来却西细若蚊吟。但在姬朔珩的耳朵里却好象惊雷一般，道：“哼！昊哥哥！好一个昊哥哥，原来你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朔珩哥哥你怎么想都好，我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悔改了。”这句话说的不冷不淡，硬生生地将姬朔桁的话打回到肚子里去了，发作不出来。
　　见姬朔桁黑着脸的样子，小艾也不由地心疼，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你别这样……”这句话就说的极软，带了几分哀求的语气。“别这样，那我能怎样？你告诉我……”
　　长长的沉默就像在空气中不断拉长，突如其来的决定打乱了一切的步调，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混乱而矛盾。在等一个人打破僵局，给出答案。

　　而最后转身离去的是姬朔珩，外面的情势逼得他不得不尽早做决定。

　　“小艾，接着！刚采回来的野果，胖子发现的……”霍炎依旧像山崖上的蹦羚，灵巧的蹿到了碉堡前，远远地将气喘吁吁的胖子扔在后面。俞伯依旧捶着他的右腿，有一下没一下地咳着，唠叨道：“小姐呀，您悠着点……”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小艾还是小艾，荆岗寨龙血树梢上永远活泼的小黄莺。
　　但是小艾毕竟不再是小艾，不尽的欢颜下终究藏了密密麻麻的心思。
　　“小艾，你说你为什么忽然决定留下来？”霍炎从来都是个直肠子的人。“炎子哥，你这话可不对！难道、莫非、难不成你——不想小艾留下来！哇，炎子哥太坏了！”说罢她从高高的龙血树上直坠下来，纤纤素手在霍炎怀里一探，便轻巧地攫取了几枚青果。
　　小艾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坐在石台阶上喝酒的黎疏昊，道：“我留下来，难道不好吗？”声音极轻，充斥了莫名的无奈。

　　在周军离开之前，莫未艾在龙血树密实的枝叶庇护下，占了一卦。龟甲上确凿无疑的告诉她黎疏昊命不久矣。
　　怎么会呢？为什么会这样？小艾的昊哥哥，怎么会死？
　　死这个字眼对莫未艾来说未免太过沉重。重复的一遍又一遍占卜，每一个信息都叫她窒息，如同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在虚空中种满藤蔓从未知的背后缠绕着她的脖子。不能啊！她从来、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会失去她的昊哥哥，突然间那个在自己生命中陪伴了将近二十年的形象又频繁而清晰地出现在梦里，一如丧父的童年。在阴沉的崮宸山漫漫的黑夜中，总是有那么个人陪在自己的背后，无尽的包容和宠昵。而小艾第一次如此明晰的感受到，那张宽广的胸膛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一切都是天命，她卜的卦向来准的。以她消瘦的肩膀无力去抗起什么或改变什么，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去改变，让一切回归到开始时那个欢畅而无悠无虑的夏天。

　　三个月后，黎疏昊被判通敌。
　　周军的军令来的极快，在封锁了一切情报的情况下，黎疏昊被处刑了。死前喝了整整一大坛的烈酒。
　　几乎就在同时，崮宸山荆岗寨反了。到山上传话行刑的周军最终没有一个能回去。而周军曾经的根据地一直到大周开国才重又收回。而其间的惨烈就不为人所知了。

　　小艾抱着黎疏昊的尸身从断崖口纵身跳了下去。
　　万丈深渊，幽冥茫茫，红颜陨，音讯绝。

　　到死小艾都不知道是自己的离开触怒了姬朔珩。毕竟姬朔珩和黎疏昊 从来都不是一种人。想要的他总会想法子留在身边的。

　　这支卦验证了果，而这支卦竟是因。

　　当脚离开断石的一瞬，莫未艾想起了父亲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人是永远都挣扎不过命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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