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

　　崮宸山有个荆岗寨，荆岗寨住着一群山贼子。
　　崮宸山的林子有多密呀？是啊，有多密呀，他们怎么就住进去了？谁也闹不清，只知道那山，那林子，就和他们自己的家一样，熟着呢！像风一样从不知哪个角落杀出来劫了钱财，又像风一样消失在林子里，只有那在风里稍稍晃动的枝桠会泄露他们的行踪。

　　“大哥！你看！这次又有不少好东西呢！”一个脸上刻了红色的火□□刺青的年轻小伙子抗着个乌木大箱子朝山上奔来。灌木又深又密踩上去一脚深一脚浅的，加上山路又陡峭，甚是难行，但他抱着箱子仍举重若轻，像山崖上的蹦羚，轻巧敏捷，将身后一大群弟兄拉得远远的。
　　听到声音，黎疏昊刚从碉堡里走出来，还没答应，外面龙血树上一个娇脆的声音倒抢先应了：“炎子哥！有什么好东西呢？小艾要看！小艾要看！”然后小艾像只活泼调皮的黄莺从树上掠了下来，轻盈盈的，在草上点了几下便到了霍炎的跟前儿。结果战利品还没抬回寨子里就给莫未艾翻了个遍，什么铃铛儿、丝巾、发钗等小玩意儿不一会儿就都给她搜罗光了，这才满意的跟着大家伙往山上走去，口里哼着俚俗山歌，翠生生的像山涧般透彻清凉。
　　黎疏昊最是拿她没办法，见她孩子心性便由着她去了，只拿了壶酒在龙血树密实的树阴下坐了，啄了几口，疲懒地眯着眼睛。

　　别的事我不知道，可有一件事儿我可清楚的很。这荆岗寨里大家伙最爱最宠的自然是莫未艾，最敬最爱的就是他们的大哥黎疏昊。

　　队伍人不算多，也就二十多个，等到一个瞎了左眼跛了右腿脸上像被刀削过一样班驳的老头上到碉堡才算到齐了。这老头是荆岗寨的老人了，开辟这块空地的时候就在了。那年头活下来的人不多，崮宸山林的异兽多的难以想象，要和它们争得这一亩三分地也不知多少人博了性命。听说老头的眼睛就是给青箭蛇的毒给毒瞎的，那蛇厉害，毒液从嘴里能像箭一样射出三米远来。
　　“俞伯，还顺利吧？没伤人吧？” 黎疏昊这话是对那个老头说的，然后又斜睨了一眼霍炎，“炎子没闯祸吧？”俞伯还没有回答霍炎却开始嘟囔起来：“大哥你也真是的，不关心战利品有多少反倒数落我……我可立了功的。”黎疏昊不理会他，小艾却噗地笑了出来：“哟！炎子哥，自己夸自己也不害臊……”
　　“眼下确实有些不同往日”俞伯拣了块干净地儿坐了下来，“过往的不是些做买卖的商人，却是逃难的有钱人家。拖儿带女的，收拾好家当都在往南逃，一天好几拨，这山口就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他用手捶着右腿，老了，加上经年的久伤，吃不住累了。
　　“恩，风耳朵他们刚从外边镇子上回来，说是周军已经退到殇州境内了。而且殷军不论战备、人力还是补给都比周军强，所以现在眼看就要吃不住了。一天天的还在往南退，另一只援军又远在西面来不及救，看来这泥沼是很难爬出的了……”不知道为什么黎疏昊的眼睛里露出一些不忍的神色。
　　“他们打他们的呗！我们不是还照样当我们的山大王！这崮宸山的林子，嘿，我就不信他们能打上来……”霍炎还待再说，黎疏昊把酒伸到他嘴前就灌，说：“你当他们和你一样呆吗？深山老林的，他们打上来做什么？”说罢哈哈大笑，一扫刚才沉闷的气氛，提了几坛子酒扔给弟兄们，豪爽地喊道：“来！弟兄们！庆功！喝啊！不醉不归……”一时间山头仿佛沸腾了，全是汉子们粗犷的笑声和豪气干云的歌声……

　　可是荆岗寨的山贼子们没有想到的是，那群兵真的到了崮宸山的山脚下，扎了营安了寨，要打上来吗？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将领带的兵？竟要攻打一个密不见天日，鸟兽丛生的老林子……
　　这回霍炎倒高兴了，每天都满寨子的吹嘘自己的作战计划，说是可以凭着荆岗寨三百多的人全歼了山外头两万多的兵。另外一个高兴的人就是莫未艾了，整天整天地跟着她的炎子哥上上下下地跑，乐颠乐颠的。那是啊，所有新奇有趣的事情小艾都是喜欢的，连龙血树上新来的蚱蜢她都能看个老半天。
　　黎疏昊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和兄弟们一起豪饮。他向来是这样的汉子，粗犷，但是决不粗心。他现在正盯着石桌上刚刚用碳笔画上去的地图，一大片林地外头的圆圈代表周军的营篷。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周军要无缘无故地攻打崮宸山呢？明明周军自己现在的情势已是火烧眉毛了……
　　他皱着眉，没注意到门外的动静。突然，一个娇小的人儿扑地一下冲过来，从后面钩住了他的脖子，晃荡晃荡地趴在他的背后。“昊哥哥……你在干什么呢？也不嫌闷得慌？小艾跟你说，小艾今天采了许多姑酿子，都熟透了……”
　　“小丫头，我有话想问你，是正经事，你也给我正经答。好吗？”
　　莫未艾依旧趴在他背上，调皮地向他的耳朵里吹气，说：“哦，你问嘛！”
　　“他们是不是没有敌意？”“谁？”“山下的周军，你别闹了，明知故问！”
　　“昊哥哥，说实话，昨个儿晚上我特意看了星象的，眼下乱的，我说不上来了。不过呀，小艾还在龙血树上解了副卦子，也测不到远的，但是那些周军没有敌意小艾还是可以拍胸脯保证的！”
　　“那就好……”黎疏昊的这口长气还没出完，门外冲进来个十四五的精瘦精瘦的小鬼，“大哥，大哥！不、不好啦！西山坡、西山坡那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匀，“那些兵上山了，大概有五六百人，都穿带戴精良。”
　　“是吗？”其实黎疏昊也不真惧，毕竟是自己的地盘，暂时还是他说的算。倒是莫未艾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谁知一口气喘平了，那小鬼又接着说道：“而且，炎子哥带了二十多个人过去了……”
　　“什么？”这回可是不了得，“你刚刚怎么说话不吐完呢？”

　　他饿得太厉害了，食物根本还没有嚼碎就被吞咽到肚子里，只听到大块的食物刮在食道上的粗糙声音，露出一道道肋骨的干瘪肚子一起一伏，可以看得清食物的棱角。直到他的饥饿渐渐地被满足所取代，他才有空隙抬头去看坐在案前的那个人，是个将军。
　　帐子里除了几个亲兵没有其他的人，姬朔珩坐在案前，也不说话，安静地看着随手救回来的难民狼吞虎咽。“够了吗？要的话，我再让人拿……”那个人似乎饱了，在垒起的四五个大碗后露出了一个憨憨的笑容。“谢谢将军，谢谢将军！早听说周军爱民如子，可真是……”这个可怜人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您可千万别在往南退了，我们这么逃也不是个办法不是，没了地没了房，一家子的也不知道怎么就散了……那些个没逃出来的不就更可怜了，大家都说殷军又是抢劫又是奴役当地人……”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自然不知道这叫以战养战，只知道殷军就和洪水猛兽一样。
　　姬朔珩微微的笑了笑，安抚道：“我勉力吧。”然后话锋一转，“你是从崮宸山的北面逃过来的吧？”他舔了舔嘴边的油星儿，道：“恩……”
　　“那这崮宸山的情形你可了解？” 姬朔珩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急切。
　　“哪能啊？”他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姬朔珩居然不知道，“那山上的林子密得没人敢往里走，谁知什么时候就被异兽巨蟒给吞了，连骨头都找不到。不过别的我不清楚，一件事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山里有个荆岗寨，荆岗寨住了群山贼子！”

　　“主上，你真的要上山？”顾尚柯是右路中军的将领，在姬朔珩面前一直颇说得上话，所以大家伙就把他给推出来了。这次的决定实在是令大家难以接受。
　　姬朔珩还是不说话，平静地看着顾尚柯，既不反驳也不解释，是打算一意孤行了。他向来是个得人心的将领，从来没有这般不听众劝的情况。看着姬朔珩爱理不理的样子，顾尚柯终于怒了：“这算什么事！殷军都逼到家门口来了，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不打个胜仗鼓舞士兵们的士气，倒想上那个该死的崮宸山！你想干什么？难道要上山当山贼子吗？”听完这话，姬朔珩被激怒了，剑眉一凛，眸子里的光是生冷的：“怎么？我就是要去当山贼子！这便咋了？”

　　密实的林子遮掉了大部分的阳光，长长的绿色藤蔓从合抱的老树上垂下来，滑腻的苔藓布满了粗糙的树皮表面，齐胸的灌木丛使得五六百的周军寸步难行，潮湿而温暖的地气在铠甲里聚集，骚热难耐。“长矛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呢？” 姬朔珩苦笑，无奈地想拨开身前的不知名的茂盛植物。而前后左右全是和他一样徒劳的士兵。
　　突然，有箭矢的破空之声，锐利地撕裂粘湿浑浊的空气，然后——“啊！”——一个士兵倒地，箭正好透喉而入，漂亮地避开了坚实的铠甲。
　　周军不愧是训练有素，即使在极不利的地形下也迅速的向中心收拢，将所有的人力都集中起来列阵。姬朔珩眯起眼睛透过头盔去搜寻藏匿的敌人，但阴暗中细碎的明亮是敌人最好的障眼法。箭矢从出人意料的角度破空而来，周军张皇四顾，仍是避无可避，只听时不时的有几声惨叫。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姬朔珩沉吟片刻就镇定下来，下令道：“放箭！给我放箭！”他们虽然看不到那些山贼子的藏身之处，却有足够的箭矢。密密的箭雨顿时在安静的老林中掀起一阵呼啸，都是极好的长弓，射出的箭都带着烈风。
　　“炎子，怎么办？”黑瘦的陆圭紧紧地把自己贴在粗壮的树干上。“妈的！动不了了！”霍炎急得冷汗都出来了，晶亮晶亮的挂在鼻子上。他侧着蹲下去，略微把头探出去一点想看看情况，忽然，寒光一闪，箭穿透肥厚的叶子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他妈的！”
　　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霍炎是个急性子，心里又烦又乱一点计较都没啦。可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吃痛的声音，是胖子！“该死的！早叫他别跟来，添乱！”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心里却急的要命。霍炎把手摸进衣兜里，捏出个拳头大小的黑弹丸，一咬牙，猛得就扔出去了。弹丸的去势不快，周军都疑惑地瞪着。见它落得离周军的列阵还颇有些距离，却“嘣！”的一声将所有人都震傻了。就好象一记闷雷在跟前炸开，扬起一地的腐木枯叶，站在前面的兄弟倒在地上已是血肉模糊。而炎子带着众人像归洞的长蛇，倏地退了回去。
　　小小的交锋让双方都惊惧不已。
　　姬朔珩心想他们一定全都退走了，事实上霍炎也这么以为的。
　　但莫未艾正大大咧咧地坐在树干上，晃荡着两条腿，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周军，“中间那个咋咋呼呼下命令的应该就是他们的大哥吧？就像昊哥哥一样……”莫未艾不知道世界上率领别人的还有一种叫将军的，只以为都和她的昊哥哥一样是大哥。突然，她心里冒出了一个新奇又好玩的念头。
　　姬朔珩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往深处走。他正拧着眉，有一个轻盈的身影倏地从天而降，所有人张大嘴要惊呼。娇小的身影就像掠过水面的燕子，又轻又快，在他头上一点，完全不着力似的，一旋，继而轻飘飘地折反回去。当莫未艾从又倚在树干上时，大家的惊呼声才算是从嘴里溜出来。
　　姬朔珩悚然心惊，忙抬头去看，却见一个妙龄的少女俏皮地坐在树干上，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全是笑，细细的脚踝在锈着繁复花纹的裙裾下一晃一晃地若隐若现。至于莫未艾，竟也盯着姬朔珩有些犯傻。她从小就在荆岗寨长大，虎背熊腰的汉子她见过，机灵健硕的小伙子她也见过，却从没见过如此白净儒雅的人，就这么长身负手，仿佛就有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散发出来。
　　莫未艾还在发呆，姬朔珩心里的念头却已不知转过几转了，“这个八成是山寨里重要的人物，若是擒住的话……”
　　她正抛着的头盔玩，见姬朔珩已经纵身飞来。莫未艾忍不住想，穿成这样飞起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想着又噗的笑出来了。小艾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躲开，却笑嘻嘻地任由姬朔珩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带下树去。
　　“不就是这个么？还你便了，不要扣着我的手了……”见这个不知所谓的姑娘把头盔递还过来，姬朔珩讷讷地不知是接还是不接。不单是他，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这还不算，她竟大剌剌地问：“你叫什么？至于我嘛，大家都叫我小艾的。”
　　正当姬朔珩又疑惑又迷茫的时候，有人朝这边过来了，而且速度很快，一脚重一脚轻。还不等众人反映过来，割得脸生疼的烈风已经刮到了姬朔珩的身上，他下意识的放开莫未艾的手，抽出腰间的刀去挡。“乓……”刀上吃了极大的力道，震得姬朔珩虎口发麻，心里不由的慌乱，完了！却不料敌人，一击即退，等他回过神来已在三米开外，手里带着小艾。是个面目可憎的老头，而且居然跛了腿！姬朔珩不能不惊。
　　“俞伯，你怎么也来了？那昊哥哥是不是也跟过来了？”小艾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小姐，你今天实在太胡闹了！这根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回去！”俞伯的手像是钢爪，紧紧地箍着她的手，分毫都动弹不得。

　　“主上，要追吗？”手下的士兵问，其实心里不停地祈祷将军说“不”。姬朔珩果然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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