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情

　　天佑二十三年，三月四日，是一个必将载入东圣史册的日子。
　　天佑二十三年，三月四日。皇二子清源叛，弑父杀弟，囚皇三子晖源于冷幽庭，其后皇五子澈源杀皇二子于乾殿，最后，江南商家少主商行风带着大军凭空而降，救出被囚皇三子晖源，荡平贼寇，重还东圣盛世清明。
　　天佑二十三年，四月六日，大吉，皇三子晖源携玄圣麒麟印登召麟台，昭告天下，新帝继位，年号开皇，系其后开皇大帝。

　　贤王金非与和大将军马搁因为北方战起无暇他顾。商行风因母逝在江南商家守孝。三皇子被囚。四皇子六皇子被杀。仇世峰也因为仇珍中毒而畏手畏脚……
　　一切的障碍就这么都被瓦解了。坐在龙椅上，俯视着玉阶下的自己曾今跪拜过的地方，金清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站到了这个位置上了。东都的一切以及这个国家的命脉都已被他牢牢抓在手中了，果然他金清源才是真命天子，这天下就该是他的！什么千古一帝，什么盛世贤王，什么平澜王，都还不是要被他踩在脚下。他赢了！最终还是他赢了。
　　金清源激动得全身几乎都在颤抖，一遍遍不住地抚摸坐下金筑的宝座，好似如此才能确定这个位置真正是属于他。古往今来，江山淘尽，多少人为了坐上这个位置而兵戈四起，血流成河。想他金清源不过二十即能有此地位，是何等傲人。
　　只不过，要完全巩固现在的地位，尚且欠缺两样东西，最重要的两样东西：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继任皇位的诏书，以及玄圣令的秘密。
　　老东西早已经被“梦黄泉”折磨得糊里糊涂了，得到诏书并不是难事，最难的是如何让金晖源把玄圣印的秘密告诉他。一天没有得到这个秘密，一天他就不能算是东圣真正的统治者。永嘉帝的庶兄是如何失败的，母后早已告诉了他。为了真正把这大好河山实实握在手中，他无论如何一定要逼金晖源说出秘密！
　　“二皇子殿下……”
　　金清源抬首看向前来通报的士兵，目光寒过利剑。
　　“臣，臣该死！陛下，皇帝陛下，不好了，禁军统领冉谋倒戈了！”
　　“什么！”
　　一直抖得像筛糠的士兵立刻被这声怒吼震得口吐白沫昏倒在了地上。
　　一定，一定是这士兵撒谎！他一定要砍了他！砍了他！竟然敢欺骗他！他金清源怎么可能输！还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金清源完全不相信士兵说的话。
　　“清，清儿……”
　　“母后！”
　　凌乱的发丝，惨白的面色，依着门框摇摇欲坠的身影，这真是他泰山崩塌而不变色的母后么？
　　“清，清儿，听母后的话快和你外公派来的人逃出宫，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就还会有机会的！”
　　“母后，母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冉谋真倒戈了？”他到底还太年轻，不明白这明明刚才还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为什么会一下子就易主了。
　　白皇后垂泪道：“没错。母后一直教导你不要轻视敌人，却没想到自己犯了同样的错。这普天之下谁又甘心永远匍匐在别人脚下呢？冉谋当然也是希望自己的外甥坐上皇位啊。清儿，你快走，只要你活着，母后就没有输。你答应母后，一定要赢回来！”
　　看着眼前的孩儿，本来心灰意冷的白皇后心中又升腾起一股信心。没错，她不会输的，她不会再输了！
　　“有这样心心念念为自己着想的母后，二皇兄，你真是让弟弟羡煞了。”
　　一道略带嘲讽的声音传来，惊得殿上相互偎依的两母子立刻分了开来。
　　白皇后一看来人，惨白的脸上浮出几分愤恨，而金清源早已暴怒地冲了上去。
　　“金—澈—源—”夹杂着劲风的拳头就这么猛的挥了过去，本来意料中应该被击中的人却轻轻松松地避了开去。金清源一愣，不死心地又挥了一拳，同样没挨到金澈源一个衣角。本来性情暴躁的金清源更是怒火焚烧，恨不得立刻杀了眼前之人，食其肉寝其皮。这个东西，这个从小在他面前连狗都不是的东西，凭什么用那样睥睨的眼神看他，凭什么和他争这天下！
　　看着面前似闹剧一般的打斗，白皇后更是急得冷汗涔涔。她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这么会掩藏自己，竟然在她面前演了十多年的戏！
　　如此晦暗不明的心机，这般诡谲难测的身手，再加上工部尚书和禁军统领，甚至可能以及仇家的扶持！
　　一向自持冷静的白皇后已经不敢想象这个赌局的后果！
　　似乎已经逗弄够了金清源，金澈源抛下气得七窍生烟气息混乱的金清源，缓缓踱步到白皇后面前。
　　低头看着眼前银白的锦靴，白皇后自知已无回天之力，咬咬牙道：“你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就给本宫母子两一个了结吧！”即使是输了，她依然是东圣的皇后，有着皇后的矜持和尊贵。
　　“一个了结……”悠悠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金澈源微微笑道：“我东圣聪慧绝世的白皇后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金澈源，今日本宫和清儿是输了你，但是本宫是皇后，清儿是皇子，古语有‘刑不上大夫’之说，难道，你还想辱及一国之母，一国皇子么！”凌厉扫向金清源的目光赫然又恢复了她往日的犀利。狗被逼急了都会反咬人一口，他这般欺人太盛，那么就等着一起拼个鱼死网破！
　　“‘刑不上大夫，辱不及权贵’呵呵……多么冠冕堂皇的话，这就是皇家人的虚伪。有权有势方可为人，无权无势就只能任人宰割，甚至连死的权利都没有！是这般道理吗，尊贵的白皇后？”语气是温柔的，但是白皇后不会看错那双和“她”一般肖似的狭长双眸里的阴狠。
　　难道，难道他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白皇后心虚声张道：“你休要胡言乱语！金澈源，你堂堂皇子以色侍人才能到如今，你不怕天下之人耻笑么！”
　　金澈源大笑。“以色侍人如何？天下之人耻笑又如何？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天下也被我踩在了脚下！”
　　“我杀了你！”一道利剑划了过来，迫使金澈源跳开了几步，一个身影立刻闪到白皇后身前，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清，清儿……”白皇后泪眼涟涟。
　　“真是天下难得的孝子啊，既然如此，不如我就把准备用在皇后身上的刑都用在你身上吧，如何，二皇兄？”
　　“哼，你这孬货休要侮辱我母后！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千万不要让我有翻身之时，否则就是你下黄泉之日！”
　　“清，清儿！”
　　“母后勿要担心，儿臣定不会让您受一分辱的！”
　　不，如果他是想把当年她用了的手段用在她皇儿身上，她皇儿就毁了啊！
　　金澈源闻言粲然一笑。“既然皇兄如此急不可待，那我也不必拘礼了，就让皇兄领教下我朝皇后为了整顿后宫所独创的私刑吧！”
　　“什么？”
　　“不要！”
　　两道声音未落就传出几道干脆利落的“咔嚓”声和几声声嘶剧烈的惨叫，看着眼前景象，白皇后早已瘫软在了地上，三魂七魄似乎都从身体里被打散，不知飘到了何处。他，果然知道当年之事。
　　“清，清儿……”她的清儿，她的骄傲，她的一切……
　　“澈源是第一次动手，手法可能没有皇后悉心培养的宫人拿捏得准，还请皇兄见谅。不过，这最重要的还是之后的体会，澈源的母亲可是体验了十日。不知道，皇兄又能撑的住多久呢？”金澈源快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白玉石板地上有血，一大滩血，却还是没有血中的人，或勉强称的上“人”的人让人惊恐。被强力卸掉的双手双足就这么孤零零的扔在地上，躺在血泊中的人死死盯住那本该是自己的，却永远不会回来了的东西。
　　这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全身是四肢被生生拉扯掉后难以想象的剧痛，但是周身大穴早已被封死，留了很多血却远远不够致死，愤恨地想要咬舌自尽，下颚却早就被卸掉，想自己动一丝都不得，只能在地上疼的扭曲地抽搐，却带动着遍身的伤口更加的疼痛。
　　昔日英姿伟岸的皇子竟然落得这般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下场，任何人看见了也定不得相信吧。
　　再看看，那曾经风华绝代的皇后这般痛苦欲绝，金澈源更加是说不出的满足。本来清俊秀丽的面孔几乎都笑的有几分狰狞的扭曲。果然，最能报复她的就是折磨她儿子。
　　母亲，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曾经有多少的岁月，他都一直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每天不是被几个皇兄拳打脚踢，就是被宫内的奴才们轻蔑唾弃。那时的他还懵懂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只会偷偷看着被二皇兄欺负了的三皇兄跑回挽藤宫扑进惠妃的怀抱里。那时，他就想，要是自己也有母亲就好了，那么即使是每天被打的身上遍体鳞伤，也永远有一个可以容纳他所有泪水的怀抱。
　　但是，他的母亲早就不在了。就是因为当宫女的母亲和天佑帝深爱的惠妃长的有几分像，才偶然得到了天佑帝的宠幸。而早被嫉妒折磨的发狂的白皇后就拿他母亲泄愤！
　　自他七岁那年从一个宫人骂他的话中无意中知道这个实情后，另一个他就觉醒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他，一个靠着复仇的心活下去的他。
　　如今，他成功了！
　　母亲，我为你报仇了！
　　可是，您又在哪里。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您的容貌，什么时候我才能知道您的怀抱到底有多温暖。
　　金碧辉煌到透露出死气和惨淡的宫殿中央，或站，或坐，或倒有三人，却又都不似人，他们活着，却都比死还难受。一只脚踏入门槛的仇珍呆呆地看着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幕，而充斥于鼻间的令人呕吐的血腥味更是让他想立刻逃离这一切。
　　不，这不是真的，爹爹说的不是真的……他不会骗他的……他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他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人……
　　“阿……阿澈……”
　　报完了仇，心中却是一片空白的茫然，金澈源被这声颤抖着的轻唤恍然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果然是那人。
　　这世上只有那人才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叫他。
　　“你来了。”
　　“是的，我还是来了。”虽然爹爹将他幽于家中，不准出门，但是他还是不顾一切的来了。因为，他不相信，十载相伴，四载相恋，到头来却原来都是谎言。
　　“你想知道什么？”
　　“你……”他想问：你真的是骗我的吗？他想问：你真的在我身上下了毒吗？他想问：你真的这么想要这天下吗？然而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你真的有爱过我吗。但是，问不出口，他不想听到这么幽怨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他是仇珍，是来自异世，一个恋爱开放的世界的仇珍，是朋友们眼中潇洒豁达的仇珍，是爹爹引以为豪的儿子仇珍。仇珍，是不能也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的。
　　闭了闭眼，金澈源转身一步步向玉阶走去，直到走到玉阶之下，才停下脚步，凝视着台阶上不知染了多少血的金椅子。
　　“仇世峰告诉你的都是真的。”
　　果然这般么？
　　果然这般啊。
　　佛曰：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虽然活了两世，他亦非圣人，如何真能看的开这红尘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他也不过是上帝手中的一个棋子，只能在这命运中苦苦挣扎。逃不了，亦看不淡。
　　不过，有一件事情是他能做的，让他做完这件事情，就离开这个世界吧。在这个世界里他得到了太多太多，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总的算来，老天也是公平的。
　　“小……小珍……”金澈源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仇珍和那已没入他胸口的短刀。他从来不相信他舍得伤害他。他一直知道他有多爱他，所以他才敢凭这一点做他想做的事情。
　　“阿澈，我没想过你有这么傻。你怎么可能得的到这天下，不说三皇子，商家的商行风都不会同意。你最终还是个死。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死在我手里吧。你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金澈源静静地看着一边说话，一边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丝的仇珍。急火攻心导致毒发了么？仇世峰已经把解药交给他了吧？看来是铁了心要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了。
　　我杀了你，你杀了我。呵呵，也算是恩怨两清啊。不过，对仇世峰的诺言还是违背了。毕竟，他也想带仇珍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终归他金澈源是一个自私的人，属于他的他一定不会放弃。而，仇珍是他这世唯一真正完全拥有过的，更是难以放手。
　　对仇珍是利用还是爱，他也分不清，他只知道，仇珍是他的一切，平生见到的第一个微笑是仇珍给的，平生听见的第一个“阿澈”也是仇珍给的，让他有活的像一个人的资格也是仇珍给的，让他能最终完成复仇心愿的契机也是仇珍给的……
　　仇珍，仇珍，仇珍……我没有爱你的资格，更不可能恨你，这世上能联系我们的到底还有什么呢？就让死亡把我们连在一起吧……
　　伸出手将面前一脸悲伤却没有流出半点眼泪的人，轻轻搂住，金澈源安心的闭上了双眼。“小珍，我们一起走吧。”有你的陪伴，去哪里我都不会犹豫。
　　潺潺的泪水止不住地蜿蜒流下，仇珍反手紧紧抱住支撑不住了的金澈源，道：“好，我们一起走。”
　　如血般的残阳，临照着这大殿，红彤彤的光辉无私地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无论是还在血泊里苦苦挣扎的失败了的皇子，还是早已失魂落魄的一国之母，还是殿中央紧紧相偎的两个苦命人。
　　而，殿外，依旧是厮杀声不断。
　　这时，宁静的殿上，突然传出一道轻笑声，接着一个身影利落地从房檐上滑落到地上。
　　“还真是看了场好戏啊，不枉爷爷我在此潜伏了多日。唔，接下来，只要把人带去交给玖凰就行了。不错，不错，这趟任务还很有意思。只是，不能到外面和那些反贼玩玩真是太可惜了，爷爷我可是好久都没活动活动筋骨了。”遗憾地摇了摇头，说话的人扛起地上的仇珍，眨眼间就不见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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