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情

　　阿……澈，阿……澈，不论哪里我都和你一起去，我们离开那里，离开那些风风雨雨，从此，碧落黄泉，我们也不分开……
　　已在床上昏迷多日的人依旧不停地辗转着，还偶尔发出几声似泣似诉的声音，似乎在梦中都不得安宁。
　　一直守在床边的人，叹息着摇了摇头，“早知就会如此了。我当初真该带你离开那是非之地，你也不会遭此一劫了。”
　　另一个声音却道：“唉，我说小商啊，你要是当初真那么做了，爷爷我不就没戏看了。要我说，你没看到还真可惜，别看那五皇子平时傻呆呆的，动起手来那可是毫不留情，扯那二皇子的手跟扯鸡腿吃一个样！我说那……哎哟，老婆，你干嘛打我……”
　　“你给我闭嘴！什么小商，要叫主子！还有，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不准叫我老婆！主子不是给你又在东都安排了任务么，还不快滚去做！”
　　“呜……红儿……那不是很久没见了嘛，人家想多和你亲近亲近才不舍得走。说起来还是要怪小……好好！是主子，主子！都是他！当初非要安排你当暗卫，又要我去东都，让我们两个天各一方。看看，你和玖拾那个木头呆久了，现在也变的冷冰冰的。当然，冷冰冰的也是很迷人。但是，你明明原来那么喜欢我的，都不舍得动我一个指头，现在却每次见面都对我拳打脚踢的。呜……商昙你个混蛋，还我个温柔可爱的老婆来……哎哟！哎哟！红儿，快住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温柔可爱了，陆月流！”
　　“当然不是！我可以对天指证，就是现在红儿也还是天下第一温柔可爱！”
　　“哼！”
　　“只是……要是能立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随我回东都就好了……哎哟！哎哟！”
　　一片打骂声。
　　“玖红，要表达相思之情去外面继续吧。现在，小珍情况还不稳定，玖凰说他还要静养。”
　　“主，主子，我没有……”
　　“啊？红儿，你打我是想告诉我你想我啊！那你多打我几下吧，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像小商说的什么SM那样我也绝对配合！哎，红儿，你去哪里啊！红儿……”
　　终于扰人的声源都走了，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还记得第一次与他相见时，是仇珍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个年头。
　　仇珍在原来的世界里，就十分受父母和哥哥的宠爱，在这个世界里更是仇世峰的心肝宝贝，别说什么苦，就是皱个眉头都会有一群人来嘘寒问暖。所以，当他第一眼看见那个匍匐在地上任人拳脚相加的男孩时，心中震惊无比。原来，这世界上，真有这么可怜的人。明明是个皇子，却活的这般悲惨。
　　毫无悬念，仇珍并没有选那个一脸骄纵的二皇子，而是这个一脸懦弱的五皇子。
　　之后的日子里，有着六岁年龄，却有着二十四岁心理的仇珍，对待金澈源一直是种既像兄弟又像父子的感情。
　　第一次倾尽一切地对待一个人，害怕他受一分委屈，受一分不公，想把世界上一切最好的都给他。看着他由开始的唯唯诺诺，畏手畏脚，生怕一个动作就招致一顿毒打，到能放开心对他笑，和他自如打闹。
　　仇珍渐渐发现自己不在只是别人捧在手上的宝贝，也有人如此需要他，心中的满足让他有种生而为人的幸福感。开始似乎真的只是这样。后来，又是怎么变了的呢？
　　好像是十岁那年，他们两个玩捉迷藏时，无意中闯入了三皇子的挽藤宫，看见了让人惊异的一幕：繁密的紫藤架下，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睡得毫无知觉的美少年的唇上。那样的画面是格外的美好，美好到，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直小心爱护的孩子对自己做了同样的动作。
　　“你，你做什么……”那一瞬间是惊慌还是什么，仇珍没有深思。
　　“我也想亲亲你，像三皇兄亲商行风那样亲你。”
　　一张白皙的脸立刻羞红了。“你，你瞎想些什么。那种事是只能对自己最喜欢的人做的。”
　　“嘿嘿，我亲的正是我最喜欢的人啊，小珍你真笨！”
　　自那之后，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也许他早就被网住了，在踏入皇家书院，看见小小的他那双几乎是认命了却又带着韧性的眼睛时，他就已经被网住了。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脆弱却有着摄魂夺魄的吸引力。
　　即使是死时都那么美丽。
　　“小珍，我们一起走吧。”
　　是我刺死你的，是我背叛你的，为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其实我没有资格去斥责你。我早就知道，二皇子一定会谋反，因为天佑帝和爹爹要借此为三皇子铲除朝廷上的异己。甚至，你能借助爹爹的力量推倒二皇子，也是我和爹爹的一个赌局，爹爹是想看你我分开，而我想试试你的真心。
　　原来，到头来，还是我从没相信过你啊。
　　原来，我们之间可能根本没存在过所谓的爱情……
　　“嘿嘿，我亲的正是我最喜欢的人啊，小珍你真笨！”
　　“小珍能和你在一起，我从来不后悔。皇帝又怎么样，牺牲了自己所爱的人得到的东西，我金澈源根本不稀罕。”
　　“呵呵，小珍今天二皇兄说我是靠屁股苟且偷生的贱人咧。你生气啦？没什么事啦！他们的话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小珍你记住，就算是父皇反对，我也不会和你分开的。你在我心中就像是你说的那种氧气，没有了你，我在这世上呆上一秒钟都不可能。”
　　“你想知道什么……仇世峰告诉你的都是真的……”
　　“小珍，我们一起走吧。”
　　……
　　你的假装纯真，我的假装无辜。到底又是谁撕破了谁的面具呢？
　　守在床旁边的商昙用手指轻轻抹去一直昏迷不醒的人脸颊旁滑过的泪痕，蓦然又是一声叹息。
　　我们都堪不破情的魔障啊。
　　所以，我逃避，而你寻死。
　　又过了几天，昏迷了大半个月的仇珍终于悠悠醒了。
　　“你醒了。”
　　仇珍没有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床顶。
　　“你在怪我救了你。”
　　商昙看了眼依旧不语的仇珍，起身向门口走去，到门口停了下来。“照顾了你这么多天，还有些事情搁着没处理，我现在要去看看了。这几天就留玖魄和玖华来照顾你，等我回来了，你再告诉我你要生还是要死。”
　　最后瞥了眼仇珍如死尸般挺着，连眼珠都没挪动一分，商昙就离去了。
　　穿过几道游廊，来到一个像主厅的地方，商昙推门进去时，一个人已早已在那等待了。
　　虽然是一个简陋的竹屋，但是老人周身带着血腥味的戾气依旧凌人。
　　商昙进去拱了拱手，“难为老将军搁下东都的那么多事务，在这个时候驾临商某的陋居。”
　　端坐在客座的华发老者——平澜王仇世峰，也起身拱了拱手，行的是平辈之礼。
　　“那些小事无碍，无论如何老夫必须得亲自前来感激王爷搭救小儿的大恩。”
　　商昙笑道：“我本来就和小珍相交甚好，有难时援手也在情理之中，老将军道这声谢可就见外了。”
　　听到这里，素来刚硬的仇老将军面色也缓了下来。“这次也亏得王爷搭救，否则我这老匹夫可真就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夫人了。”静默了片刻， “王爷想必也知道这段孽缘的来龙去脉，老夫也不多言了。珍儿既然无事，东都着实也还有些事情等着处理，老夫就先回去了。请王爷代替转告珍儿一声……想回家时就回家看看吧。”说完这些，东圣曾经勇猛无敌的老将军眼中竟有几分后悔和无奈。
　　“老将军请放心。”
　　也未多寒暄，商昙就送仇老将军向庄外走去，直到走到山庄门口，见到准备送仇老将军出阵的玖星了，老将军又停了下来。
　　“王爷真的准备放开商家了？”
　　商昙道：“商某已过而立之年了，也想清闲下。接下来，就该是年轻人展露身手了。”
　　仇老将军笑道：“也是如此。那等老夫把最后一点事情了了，就在将军府里恭候王爷来和老夫煮酒夜谈了。”
　　“呵呵，一定。”
　　送走了仇老将军，商昙就向书房走去，刚进门，玖拾就出现了。
　　“玖拾你怎么还改不掉来去无踪的习惯。”
　　玖拾的身影一僵。“属下知错。”
　　商昙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罢了，二十多年来你们也习惯了，一下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必然有些不便，慢慢来吧。有什么要紧事？”
　　“禀告主子，三皇子已经派人请大小姐进京了。”
　　“是吗？”商昙淡淡一笑，“那孩子也算的如愿以偿了。”
　　商昙想起离开前最后一夜的谈话。那一夜让他彻底了解了他一直最忽视的一个孩子。
　　“云儿，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皇宫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当初是情势的原因，为父才应允了陛下的赐婚，陛下之后也把悔婚的密旨给了我，只要你不愿意……”
　　“爹爹，云儿早就已经想清楚了。”
　　商昙摇了摇头。“你不清楚，你清楚了就不会去了。”而且，你还没看懂金晖源看你哥哥的眼神。
　　“爹爹，女儿已经下定决心了。”
　　看着大女儿一反往常温顺而变得坚定的眼神，商昙第一次觉得有点看不懂曾经认为纯真柔弱的大女儿。
　　“您放心，无论晖源有多喜欢哥哥，我都会是最终给他幸福的人。”
　　商昙大惊。“你——知道？”
　　首次看见一向持重的父亲外露的吃惊表情，商行云扑哧一笑道：“当然，如果连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谁都看不出来，那云儿也真是愧对爹爹这么多年的抚育之恩了。”
　　商昙心中突然冒出些愧疚之情。“云儿，为父，以前真是冷落你了。”所以才对自己孩子如此不了解。这可是颜儿和她的宝贝女儿。
　　“爹爹言重了，云儿一点都不觉得受冷落，倒是哥哥才真是受爹爹冷落了。”
　　“什么？”
　　“云儿身为女孩儿又从小笨拙，反而得到娘亲和爹爹更多爱护，而哥哥身为商家少主却是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从小，都是云儿在玩耍，哥哥则在努力学习爹爹安排的课业。每看着哥哥越来越沉默，云儿总想，如果爹爹能多赞赏下哥哥，哥哥应该会很开心的。”
　　“是吗……”
　　“爹爹，你真决定这次就这么走了，不等哥哥从东都回来了？”
　　“不必了。”不过两年的同在一个屋檐下，他都无法继续容忍他一直默默的目光，所以，必须得走。等他回来，他就走不了了，而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他必须把一切扼杀在萌芽的阶段！
　　商昙的栖身山庄建在临近东圣南方边界的一条原始山脉的中段山脚下，地势低洼，丛林茂密，瘴气汇集，但是在瘴气中央却有口泉，也是因为这口泉，才使得其方圆一里都没受到瘴气侵蚀，天然形成了块宝地。
　　几年前在一次出游期间无意中发现这块地方后，商昙就让擅长易数的玖魄在四周布了阵，以防有些躲过瘴气和猛兽的人，进入山庄。
　　从商家出来后，商昙就带着小女儿和长期跟随在身边的几个影手在这长住下来了。
　　这日，雾儿突然卯时过了一刻就起床，去商昙住的闲居把他拉起来，吵着要看日出。可怜商昙处理手上的事务直到丑时才睡下，没一两个时辰就得爬起来。纵使眼皮都撑不开了，还是不得不陪这小祖宗向山顶爬去。
　　近四月的天还是很有些冷，更何况又在山上，风寒露重，商昙裹紧披风将走不动路的雾儿包在怀里，认命的一步步蹬着有些湿滑山路。又过了几刻，气喘吁吁的爬到山顶，商昙恨不得立刻瘫倒在地上，怀中却蓦地一空。
　　“雾……雾儿……”
　　“爹爹，爹爹，那个大哥哥也在这里。”小人儿雀跃地指着几步远的青衣人。
　　商昙勉强喘过气来，弯腰支着膝盖看向远处。看来，是没什么问题了。
　　“你，你这小没良心的，还不快把爹爹搀过去歇歇。”
　　“嘻嘻……”
　　在雾儿一步一跳的拉扯下，商昙终于来到仇珍身边坐下了。
　　“再过一刻，太阳就要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淡淡的声音才应了声。
　　果然，不到一刻，远处昏暗的天际就渐渐变得亮起来了，先是浅浅的黄色，不一会儿就变成像橘子皮一样艳艳的橙色，再一晃眼已经变成暖人的红色了。
　　“爹爹，爹爹，太阳呢？太阳怎么还没出来？”还没看见太阳的小人儿急得团团转。
　　“再一会儿就出来了。你要是不赖床啊，天天都可以看见太阳出来。”借着机会，商昙赶紧教训习惯赖床的小东西。
　　哪知，这小东西不屑地吐吐舌头道：“天天看还有什么意思，偶尔看上一回才叫好看呢。”
　　一直看着天边沉默不语的仇珍蓦地一颤，却又不发一言，只是接着看着远方变化莫测的天空。
　　远处的流云在陡然升高的空气的抚摸下，不一会儿就从一块巨大的云层眼见着被蒸腾成了若干小块，然后随风漂泊各奔东西。
　　云深总有薄尽处，情到浓时有还无。
　　爱的多深也会有累的一天。更何况是他们这样构建在其他基础上的感情，更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现在他的心情就像这天边的云，一时的干柴烈火后，就烟消云散了。
　　刺向金清源的那一剑，已经用完了他这生最后的力气。
　　商昙自是看清了仇珍心中的想法，于是道：“多活了这么多天可有什么感想？”
　　沉默了片刻，仇珍开口道：“我爹来说了什么？”
　　商昙道：“仇老将军要我转告你，想回去时就回去看看。”
　　“嗯。”低头应了一声后，仇珍又闭口不言了，只是看着远处地平线上不知不觉中露出了头的红球。
　　“爹爹，出来了，真的出来了！”终于看见了期待已久的东西，小人儿高兴的围着席地而坐的两人蹦蹦跳跳，丝毫不见平时这个时候的睡眼惺忪。
　　“当然了，要是它不出来了才有的你哭的。”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慢慢想通，商昙不理如老僧入定一般的仇珍，又和疼爱的小女儿斗起嘴来。
　　“才怪，太阳每天都会出来的。”
　　“那昨天怎么没出来呢？”已年过三十的人就这样和个小毛孩叫上劲了。
　　“那是因为天上云层太厚了把太阳挡住了，所以才不会出来，爹爹你真笨。”小人儿一脸鄙夷地看着商昙。
　　商昙一时又惊又窘。“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他可不记得自己教过这些东西。
　　“是玖魔告诉我的啊，玖魔还告诉我很多很有趣的东西，比方我们住在一个叫地球的东西上，这个球转上一圈我们就过了一天，还有，太阳比我们住的这个球还大呢……”小人儿边说，边板着指头数，好不容易有次显摆的机会，她可得好好抓住。
　　听着小东西说着只有在之前的时空才听过的话，商昙满头的黑线。对于那个自己送上门来的魔兰也就是玖魔，他一向是闹不大懂的，但是见她确实很有能耐又非常信守承诺，就没怎么管。不过，今天发现她竟然连这些都知道……算了，随意吧，连他都能来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的呢？他现在也没什么兴趣挖掘别人的隐私，只要能安享晚年就行了。
　　等太阳完全出来后，商昙就让仇珍自己呆在山上发呆，带着雾儿下山去了。
　　又过了近一个月，仇珍来向他辞行。看着跟着玖华走出山庄的仇珍，商昙在内心中希望下次再见时，他一定会变回原来的那个仇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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