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华·岁晚

　　回了锦绣宫，池容初还有心思提笔描画，只见她搁下笔，望向推门进来的云含：“方才那股妖气，定然是你吧？”
　　云含没想过她会问这个，便应下了：“我取了身上一片叶子，如无大碍，你说的大概是我了。”
　　“你叶子多么？”
　　云含老实摇头：“仅四片。”
　　“想你平时遮掩行迹，这样突兀地妖气冲天，该是损了道行了。”
　　云含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片叶子是用在皇帝身上的，池容初不问，她也不能先开口明说。毕竟她也是骗着皇帝喝下去的，皇帝睡下后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现，先瞒着也是可以的吧？
　　“师傅让我带你去见见他。”云含唯恐师傅还在气头上，暗下决心师傅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办好，便小心检阅自己方才有没有说漏什么。回想一遍纸鹤传递的话后，琢磨着补了一句：“我们收拾妥了才去。”
　　池容初吃吃的笑：“自然。”
　　一切都要在这个火光点燃的月夜中落幕了。
　　池容初将烛火放在门边，芯火轻柔地撩着木门，渐渐缠绕吞噬着攀沿了上去。
　　“这个火势，还要许久才燃起来。”池容初温和地开口：“锦绣宫晚间走动的人不多，这寝宫的火烧过去，她们能不能及时发现保住自己一条命也是听天由命了。云含，我们走吧。”
　　她果然是不在乎这些婢女的，云含身子有些凉，下意识吐出的话却收不回来了：“外面传闻你经常责打婢女，是真的吗？”
　　“我们是妖精啊……你难道还会心疼吗？”池容初指了指心口，望着云含泛凉的眼神直笑，“你听来一句半句又能听出什么呢？她们待我不忠不义，我也不想违心跟他们处着，赶出去便算了，小小惩戒，我亦没打死她们。”
　　“……”
　　“就是我打死她们，这宫中上下，只怕也没人敢指责我半点不是。皇上是长荣之主，我亦念她们都是长荣的子民，从未伤及她们的性命，我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了……”周围星火四溅，池容初敛了笑意，“走吧，呆不得了。”
　　云含拉住她：“一走了之吗？”
　　“你待如何，我将住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丢两个人也当有了落口之实。这便算是对凡间的交代了。”
　　“……你都不想，见见皇上吗？”
　　“他尚在温柔乡吧，在藩外美人那寻个新鲜，不扰他了。”
　　云含竟从她的笑里看出一丝赌气。
　　云含怔怔地拽了拽自己褐色的长裙：“宣室殿没人，是我去的。”
　　池容初眼底浮出惊讶之色。

　　云含悄然来到小宫女的住处，透过纸糊的窗户，可以看见烛芯在燃烧近半的蜡烛上亢奋地舞动。小小的屋子有两个床位，不过另一个床位空落落的，被子也没铺上，显然许久没住人了。
　　这更应了云含的小心思。
　　用手指在上面戳破一个洞，云含把太医院里用以安眠的药草粉末抹了些在细竹管上，她深吸一气，对着竹管另一头缓缓地渡气。
　　小宫女累了一天，早早便睡了，她耷拉着眼皮躺在床上，似乎想转个方向，但她只是摸了摸被子，不知所云地梦呓一句，然后睡得更沉了。
　　云含背起小宫女，想想觉得不妥，又取来一件衣裳给她披上，望了四周一眼，只闻祥和的虫鸣夜莺之声。想到待会会发生的情景，云含心里默默一叹，挂着小宫女的手臂，乘着夜色匆匆推了房门离开。她不大敢施法，损了道行再用法术，要是引来道士的追赶就委实不划算了。
　　“棠儿姐姐……”云含拽了拽背上几乎能压倒她的小宫女，用胳膊肘拄了拄门。
　　“大半夜的，谁呀？”门‘吱呀’开了，柔和的烛光映照在云含身上。
　　云含无辜地眨了眨眼：“吵到你睡觉了吗？”
　　“云含？不，没，她是谁？”棠儿反应过来，望着小宫女瞌睡着趴在云含背上，丝毫掩饰不住脸上的错愕。
　　“这是与我同在锦绣宫做低等宫女的，人小了点，心也不坏。我见她在厨房偷酒喝，结果醉得不省人事，便想着就近找个住处让她宿一夜。”
　　“哎呀，这敢偷御膳吃……胆子不小呀。”棠儿捏了捏小宫女泛红的脸，睡熟的时候也是两颊嫣红，看着也像醉得昏睡过去。在云含坦然的目光下，棠儿很感叹地相信了。
　　“劳烦姐姐照顾她一下，娘娘夜里会寻我给她调脂粉，不敢耽误，我这便去了。”云含把小宫女扶过床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了几句。
　　“好，我待会去给她端碗醒酒茶，你快些去，别让娘娘怪罪下来。”棠儿着急地给她拉开门。
　　云含依恋地望了两人一眼，把怀里自己绣的帕子塞到棠儿手里：“这些日子也就绣出这个，姐姐看看哪里可以修改的，你瞧好了迟些要提点我。”
　　“小心夜里黑。”棠儿不做他想，接过帕子，送她出门。
　　云含又去了未央宫宫门前，借着高枝的葡萄藤遮掩了身子，躲到一旁安公公看不见的地方。
　　总可以，偷偷地，看上最后一眼……
　　“容初，容初？”池容初虚掩身形，候在躺椅旁，皇帝却动了动眼睫，似乎发现了她。他左右转头，想将倩影纳入视线。
　　“我在。”池容初还是现了身影，从椅后走出，青葱嫩白的五指覆在皇帝的手背，安慰地握了握。
　　皇帝紧绷的面容稍缓，精神松懈下来。“何时来的？”
　　“方才。”
　　“朕做了个梦，朕，还看见了你。”皇帝显得迷惑：“一朵，牡丹花？”
　　“是吗，好奇怪呀。”池容初掩唇低笑。
　　“梦里，朕看见了一个男子，面貌与朕有些出入，大致是相像的。朕仿佛附身于他，随后碰见了你……”他微有沉吟，“朕还在梦里破城之时自刎了，很沉重，很悲伤的梦。甚至场景细致得……真实？”
　　池容初僵了僵，有霎那的拘谨：“皇上怎么做了这样的梦？”
　　“太真实了，只怕不是梦。”皇帝躺在摇椅，心绪不宁地闭着眼回想。
　　确非梦境，那是你前世的记忆。
　　池容初提袖抹去皇帝额上的虚汗，以蒲柳之姿垂立一旁，静了许久，暖声笑道：“虽不知你为何会想起，但那日之后，我曾回去为他刨了个土坑，以一支木簪为他立了墓冢。”
　　“什么？”
　　“是衣冠冢。”她淡笑着，视线拂过皇帝的面孔，唇边的笑意很温柔。
　　“不，容初……”皇帝迟疑，“你是说，梦是真的？！”
　　“那是皇上的前世……”
　　“难道朕是因为前世做了那种事，转世才会投生作皇族中人？”
　　池容初低垂眼睑，望向皇帝惊怔的眼神：“……皇上，天数自定。”池容初笑出声，夹杂了些许无奈。
　　“那你真是妖怪——”皇帝一顿，失措地想改口，却发觉池容初已经松开了紧握他的手。他浑身乏力，依旧动了动手指想抓住她，却发现手里陡然握了一片虚空。“容初，我不是那个意思……”
　　池容初轻轻抽气，心口如同压了一块石头，很难受，却在口是心非：“没事的，皇上。”只是‘妖怪’这个词，实在有点不堪入耳罢了。
　　仿佛解释的话语都是无力的，皇帝怔仲片刻，没再解释下去，但他又问了个揪起两人的心的问题。
　　“是因为那个人的关系，你才二话不说欣然随我回宫的，是吗？”皇帝口中的那个人，是他的前世，庙祝。
　　池容初静默：“……”她不答，皇帝却呼吸一窒。
　　“皇上，醒醒……皇上？”卓纹停住步伐，躬身站在附近，焦急地垂下视线盯着光滑的地板，呼吸异常急促。卓纹终于忍不住，上前压着皇帝的肩膀轻拍了两下，“皇上？”
　　皇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他睁开眼，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是卓纹啊，怎么了？”
　　“皇上，锦绣宫着火了！宫人说池妃娘娘还在宫里没能出来！”卓纹平地扔雷。
　　皇帝回不过神似地望着他，扯了扯嘴角，没能说出话来。
　　“皇上……”卓纹有些胆怯，埋首在胸。“是否移驾锦绣宫？”只一瞬，皇帝回了神。
　　“容初离开宣室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怎可能这般早回到寝宫？狗奴才你是脑子进水了！”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皇帝拾起威严，扶着摇椅的扶手坐起身，望着卓纹重哼一声，眼底又不免露出些庆幸。
　　卓纹傻了眼：“池妃娘娘何时来过未央宫？”
　　“方才朕还与她谈话了，你不是在外面守着，难道没注意到？”皇帝皱眉。
　　卓纹欲哭无泪：“皇上是梦里……梦里瞧见娘娘了吗？宣室殿就这么个门，奴才恪守着半步没离开，可是连娘娘的影子都没看见，更别提您说话的声响了。”
　　梦里，梦里？“去锦绣宫……”
　　话题转的太快，卓纹表情有点呆。
　　“去锦绣宫！快去！”皇帝猛地起身，向外面走去，心脏跳动的速度急剧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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