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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者。
[終わりの世界から。]
来自终结的世界。
塌陷了整个泡沫般的宇宙,我一个人来自那个铅灰色的世界。
默片里无声的互相微笑被剪辑成燃烧的灰烬,混进那些不可避免的似成相识,从深海被打捞。
只是为了再次触碰到你的恒温,从这里开始了我的旅程。
——那么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不是你的你和不是我的我,还能再次互相微笑么?
++
[II.]
祈祷者。
FUJI'S POV
BGM:ARK - SOUND HORIZON
——那一天,我遇见了和那家伙很像的人。
我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过去,他一个人穿着浅绿色的格子纹睡衣坐在浅绿色的床单上,一只脚盘着,而另一只脚挂在床边,一下一下踢着床沿。
砰,砰,砰,砰,和墙上挂钟秒针吻合的频率。
那少年的右手睡衣袖子整齐地卷到了手肘以上,整条小臂都缠着雪白的绷带。
身边堆着好几只小熊公仔,他挑出一只,把作为眼睛的大衣纽扣[啪]一声扯下,穿针引线在破损的原位缝着什么。
我这才发现,那些公仔无一不是可怜的残障。
断手断脚的,或是被挖掉眼睛拽掉耳朵的。
一团团颜色诡异的棉絮从内里翻出来,散得到处都是。
我转身想要逃跑,却无意中踢到了门。
于是我看到那个丁子茶发色的人一惊,针线和公仔一起滚到地上。
他用一世纪的时光转过脸来,像个被惊醒的梦游者。
++
[01.]
我在等那家伙的时候,就这么倚着樱树睡着了。
只要醒来,就会看到那家伙欠揍的丁子茶色呆毛和放大了的脸。
对了,要敲诈他所有的香草杏仁饼干,挤上全部的芥末把他的嘴巴填满。
——谁叫这家伙迟到。
但是,自下而上晃动的视线。
我觉得我是海底岩石上漂浮的水藻。
黑,白,灰,谁吞没了光。
四面灰度墙壁合拢的世界,黑白灰。
我身处的这个地方,隐约可辨是一座长沙发。
我的脚卡在几个烧毁的弹簧之间有些发麻,而头枕的位置,大约是过去时的扶手——现在时的破布残骸覆盖的框架。
几个穿警署制服的人围拢过来。
原来,我被一个清理现场的工程队,发现昏迷在一片两个月前的火事现场。
刺鼻的烧焦气味已经随着高压水枪和时间消失殆尽,只是周围焦黑的痕迹依旧辨不清原貌。
这是一间私人出租的假日公寓,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房主无论如何都要抹杀一切痕迹——只要能出手,低价贱卖亏本放血也不是不可以。
我觉得有些眩晕,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画面,像半衰期短到难以置信的放射性元素,只留下道不明的影子。
而且,这个烧焦的空间从脚底渗出一种诡异的熟悉。
——熟悉到如果我不立刻逃离就会窒息。
他们简单检查了我的身体状况,除了轻微的低血糖症状,以及铁质弹簧卡在脚踝的位置而导致的脚部轻微缺血以外,并无大碍。
我在他们要对我进行认知测试——比如一位警员伸出两只手指,用对待幼稚园小孩子一般的口味让我说是几,说对了就给我一袋GUMMI BAERCHEN——的时候,终于笑了出来。
从小就被叫作[天才]的我,也有被当成智障的时候,这一认知无疑新鲜得过于喜感。
[叔叔要是不知道的话可以去翻翻幼教课本啊,附正确答案和超详细解答过程的。]
于是我揉着发麻的双脚,被他们塞进警车带去了警署。
我想,他们一定默认我是那些叛逆期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家出走的小孩中的一个。
++
[02.]
他们从便利店给我买来微波炉加热过的饭团和牛奶。
我这才意识到,我显然太看得起那家伙的香草杏仁饼干,所以连午饭都没吃。
我向那位给我提供食物的警员说了声谢谢,顺便问了从刚才下车瞥见警署大字招牌就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我会被带到大阪府警署。
也就是说,为什么我会在大阪。
我没有任何乘坐新干线的记忆。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难道其实我并不是睡着,而是被人弄晕了从东京带到大阪丢弃在那个烧焦的空间么?
可是谁又会这么做呢,勒索我那离百万富翁有很大差距的父母,还不如等着哪股脑残的龙卷风袭击金库间接劫富济贫来的实际。
况且既然是绑架,起码也得做到职业水准——好歹拴住我的手脚,用毛巾和胶带封好我的嘴什么的,至少也得牢牢看住我。
几根沙发弹簧算什么,这和带着根ZUCCHINI去抢倒闭歇业的银行有什么区别?
我抱着我的背包,晃着双脚,百无聊赖地脑补着。
那里有好好装着叠好的餐桌布和盛着芥末寿司的便当盒,和那家伙才打过电话的手机也插在夹层的袋子里。
——手机。
我拿出手机,心想无论如何先打电话回家报个平安,却发现明明满格的电池居然开不了机。
那个警察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又和其他警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要我先喝点热牛奶,安安神。
等会还有几个LIST的问题需要回答,既伤脑又伤胃,不多吃点东西不行的。
我对他们说我叫FUJI SYUSUKE,家住东京,有一个年上十岁的姐姐YUMIKO和一个年下一岁的弟弟YUTA,青春台第三学校四年生,这个春假结束就要升入五年。
如果不相信的话,也可以对我使用测谎仪,即便测试结果的解释空间,通常都可以容纳整个作家班脑袋离谱的编剧。
而我发现,我把我的事情每多说出一点,警员们的脸就变色一分。
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们交头接耳。
一位警员立刻坐到电脑前,随着啪一声[ENTER],我听到他一声低低的惊呼。
[好了,都问完了,可以送我回家么?]
我捧着牛奶盒,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甲刮着折角。
猛然间抬头扫过灰白的墙壁。
——一瞬间,我以为有人挂错了日历。
++
[03.]
WHO AM I
WHERE DID I COME FROM
WHERE AM I GOING
——我是谁?
听上去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可能是FUJI SYUSUKE。
——我从哪里来?
无中生有,无法被逻辑运算证明。
——我向何处去?
只是实话实说,在坂道尽头那棵樱树下等那个迟到的家伙而已。
出于某种原因,我被告知我不能回家。
我没有钱,也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与欲言又止中,我勉强拼凑出这一切大概与一起未成年人刑事案件有关,因为当事人未满14周岁,详情出于保护无法被公布。
我当然不觉得我平日闲来大恶作剧一下不闲小恶作剧一下,还能攒下这种人品——以至于能在神叨叨的刑事案件里无意路过,混个脸熟。
好吧,看来似乎不是这样,但这不是我关注的重点。
重点是,按照我的说法,我必须解释为什么从我记起的最后一件事开始,直到我昏迷醒来,那日历上失落的[三年]究竟追随了MAYA还是大西洋上的ATLANTIS。
我当然不觉得处于成长期的我在这三年之内牛仔裤和衬衫的长度都刚刚合身是件合理的事情,我也不认为假设沉睡了三年的我完全没有严重肌肉萎缩是个奇迹中的奇迹。
——所以,最好的解释是,我必须被彻底当成了那个脑袋离谱的编剧。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对于这样的审判,我一如既往把眼眸弯成弦月,似乎只是听了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
当然,这种反应更坚定了他们的决心,即便我并不是测谎仪宣判下的说谎者。
毕竟,身份不明的妄想症患者一直一直坚定自己的大脑才是整个世界。
那么,被伪装成箱庭的牢笼。
——另一个名字是,MADHOUSE。
++
[04.]
我能清楚回忆记忆曲线范围内的每件事情,所以我绝对不是PSYCHO。
我也知道,他们那么仓促而热情地把我送来这里,只是为了COVER掉某些解释不清的事实。
只是那些似乎关于我的真相,我暂时实在无力追寻。
被伪装成箱庭的牢笼,这里,我更喜欢叫它[箱庭]。
这让我想起自家房间窗台上那一排五颜六色的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棍。
多肉植物的姿态总有种让人莫名想要掐下去的冲动,却又迫于其竖起的尖刺而无能为力,它们就是习惯于用这种防御支起整个世界,把自己的温润如玉牢牢锁死在[箱庭]里。
郊区,被大片森林环抱的[箱庭],是一间有白色围墙围起来的白色建筑。
建筑门前展开一片苗圃,病人们自己种植的植物在这里排得毫无规格,以至于我认为,这里占主导地位的应该是杂草。
稍醒目一点的,三株严重营养不良的樱树,明明是最旺盛的花期,却稀稀拉拉的像脱了发的欧吉桑。
还有一株夹竹桃小萝莉,被那三株樱树欧吉桑围在中间。
呃,好吧,反正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房间在白色建筑3楼走廊第6间,也是尽头的一间。
十个平方米的病房,配有浴室,所有设施以防万一都磨成了圆角。
整个家具套组是暖烘烘的浅大地色系,而我最中意的,是淡蓝色罩有白色薄纱的窗帘。
NO.1的住户是个很有天分却患有严重强迫症的年轻家装设计师,我叫他[RUBBER OJISAN]。
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块绘图橡皮,总是对铅笔的印记怀有强烈的仇恨。
貌似是自己的设计处女作毁于一场大火,而逃生设置欠妥,导致数人死伤。
NO.3是位解离身份障碍的女高校生,体内寄居的两个灵魂是一对痛苦不堪正在计划殉情的恋人。
少女的父母因为无意中读到了少女双重字迹的带血日记,才将这对[触不到的恋人]送来这里,以防他们心爱的女儿哪一天自杀。
她,不对,应该是[他]是我在这里接触到的第一个病人,他说我可以叫他[FRATER],而他的恋人,也是她珍爱的妹妹,叫作[SOROR]。
NO.4的少女和我同岁,患有人群恐惧症,据说只有把人看作动物才能暂时缓解狂躁的症状,于是久而久之,她的世界成了覆盖全球的动物园。
初对面,她就吧嗒吧嗒扑上来捏我的脸,她说她见过很多很多的动物——已经灭绝的濒临灭绝的或是我们想让它们灭绝的——但是像公仔一样软软的不会主动攻击的小熊仔还是第一次。
于是我告诉她确实有那么个家伙叫我[GUMMI BAERCHEN],她不妨也这么叫叫看。
厚厚的平刘海,时而双马尾,时而长发披肩的少女显得很高兴,她让我叫她[JELLYFISH],因为她自己是养在旧电视机里,会发出荧光蓝色的水母,而他的父母是一对科玛奇蜘蛛,无时无刻不在织网,捕捉蝗虫蜥蜴和蝙蝠。
据医生了解,少女的父母是非常忙碌的商人,时常外出把她锁在家里,即便在家,父母的话题也离不开工作,工作,工作。
NO.5的中年人是个物理学家,他的门上的标牌标有[极度危险]的字样,倒不是因为他具有攻击性,反而是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以至于所有人都会恭谦地叫他一声[PROFESSOR]。
他向探望他的每个人传教式的讲述他的MULTIVERSE理论,并获得了90%以上的忠实信徒,其中包括三位之前治疗过他的医师——当然了,他们必然不可能继续治疗他。
住进[箱庭]是因为他总是说他可以看到某个平行世界中他的妻子外遇,而对现实中的妻子疑神疑鬼,甚至雇佣PRIVATE DETECTIVE排查妻子的整个社交网络。
只有NO.2的住户,从我入住起就未曾见过。
[他],或者[她]似乎从不走出房间。
不过医师和护士总是时不时带上一只小熊公仔敲开那间房门。
于是,我猜测,那里住着位和JELLYFISH差不多的缺爱少女。
但我还是把全部的好奇心磨平,锁好,把钥匙丢到脑后锁进另一片记忆宫殿。
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我必须这么做。
和所有人——无论病人还是医护——不能走得太近,也不能隔得太远。
三米半径的安全范围,我必须死守我的基地。
虽然这个界限早已被打破。
我有些感激父母赋予了我温开水一般的个性,这让我披上了名为[无害]的外衣,
护士们觉得我是个奇怪而莫名讨喜的孩子,不约而同表示要是想吃什么零食或是要玩什么东西尽管开口,当他们知道我是摄影迷还会打网球的时候,甚至主动向医师提出,可以发展我的这些爱好,以便我更早的恢复从这里离开。
——看来,警署的人对这里的人也保守了秘密。
于是鲜有的几次,我让他们给我带来GUMMI BAERCHEN和芥末寿司。
我是他们眼中的[好孩子],我不可以要求得更多,也不能克己复礼到不符合我的年龄。
不过,我是真心很想念这两样食物。
我的牙齿舌头味蕾还有肠胃都一起叫嚣着想念想念想念。
就像我想念我的家,爸爸妈妈YUMIKO姐姐和YUTA。
就像我不大想承认的,GUMMI BAERCHEN想念他那满是槽点的命名者。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发了疯般的寻找我。
——呐,在这个世界,我们还能够再次互相微笑么?
因为,我有强烈的预感。
仙人掌会在它三米半径的[箱庭]内死去。
++
[05.]
我的脖子上挂着某个护士阿姨的卡片机,它一下一下打着我的胸骨。
我嚼着我的芥末寿司走在走廊上,今天约好要让NO.1的RUBBER OJISAN看我新拍的照片。
我想着等会要一边看一边吃GUMMI BAERCHEN,要每样一色挑出来,在餐盘上摆出怎样结构完美的方阵,才不会让那块橡皮把我当成铅笔的污迹。
我想念着我的想念,那种感觉是不是就是相机打在胸骨上的钝痛。
无关紧要,可是微微钝痛。
于是那一天,我遇见了和那家伙很像的人。
滚落了小熊公仔,那个少年用一世纪的时光转过脸来。
[WHO ARE YOU]
夏蝉鸣泣的六月,我住进[箱庭]的第三个月。
NO.2的少年,那个和那家伙很像的人问了我,我在一天之内无数次自问的问题。
——呐呐,我……是谁。
++
[06.]
[GUMMI BAERCHEN。]
我这么告诉他。
——被捏扁搓圆都能即刻恢复原状的橡皮小熊糖。
那家伙说的,还刻意挑出一颗可乐味的当场演示。
捏完了,还把捏得脏兮兮的橡皮糖塞进嘴里,吧扎吧扎大声地嚼着,让人一阵胃酸熔岩大喷发。
他的病房,与其说是一间病房,不如说是一间普通的学生公寓。
很大的连着书橱的书桌,窗台上摆着不知名的盆栽,书柜顶上也摆着一盆垂下长长嫩枝的兰科植物——调和之绿,这就是整个房间的色调。
他书橱很特别,每一层都是单独的玻璃门,满满当当的植物图鉴和字典,有一些还是大部头的英文原版,当然了,小说绘本甚至填字游戏手册之类的娱乐用也有不少。
我注意到最顶层是唯一挂着锁的一排,是那种钳子一剪就断的玩具密码锁,锁壳白色漆已经部分剥落,而那一排整齐排着一模一样的笔记本,从边角的磨损程度来看,全部用过且经常翻阅。
——是个有强迫症的优等生,我想。
因为所有的本子尽管都有磨损,却全部用胶带补得横平竖直绝对不卷角,有一些则用塑胶壳重新做了封皮。
——可是不对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知道,如果在一位病人的房间目光四处乱飘是件对自己生命极不负责的事情,因为在未与对方交心的情况下,对方会认为你对他怀有有敌意。
于是我努力把好奇心往脑后推了推,走到床前,弯下腰,拾起掉落的公仔还给他。
我看到了床尾护栏嵌着的标牌。
——SHIRAISHI KURANOSUKE,十四岁。
病症是,DELUSIONAL DISORDER,妄想症。
——看来我们这层楼完全是妄想症博物馆。
除了FRATER和SOROR,尽管后来我终于知道那位十七岁的梨花头茶发少女的名字,却仍然固执地把他们当作完全自主的两个人。
所以我也很快被禁止与[他们]见面。
毕竟,这从普通意义上不适合那位少女的治疗。
也许,我只是有些羡慕[他们]。
也许,我只是很想见很想见那个家伙而已。
至少茶发少女可以让FRATER和SOROR用她的日记本聊天,右手的淡蓝色原子笔是SOROR,而左手的黑色原子笔是FRATER——有一次我去分发新口味GUMMI BAERCHEN,就是撞见FRATER穿着黑色的男生制服坐在桌子边,左右开弓奋笔疾书。
而我,我想起床头背包暗袋里的手机,那个即便配了充电器甚至让护士送去彻底检修的手机,始终都无法开机。
——我想和那家伙说话都做不到,我想像每段非春假的时光一样互通一次MAIL都做不到。
[WHERE DID YOU COME FROM]
名为SHIRAISHI的少年直直看着我看不到瞳孔的眼睛。
关西腔版的英文发音让我有点想笑,不过我还是认真回答。
[坂道尽头的樱树,东京。]
他继续用平板的语调问下去。
[WHERE ARE YOU GOING]
[坂道尽头的樱树,东京。好了SHIRAISHI KUN,那么换我问你。]
但是少年摇摇头,他说他现在没有时间。
他说他预定了必须去见他的[恋人],他们约好要去打网球,可是他记不起他们约在哪里,几点几分,甚至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的事情,全部都记不起,就像一部电影,背景是蓝幕而主角的画面只有白色的人形。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只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像块乳脂软糖塞进蛀牙洞剔不出来般粘着他,没他不行。
所以不行不行,他得努力想起来,拼图缺掉部分不找回来情节便无法进行下去。
他努力地想,然后就抱着头痛苦地倒在浅绿色的床单上。
他的左手在发间拼命拼命地挠着右手,一会又抓起一只小熊公仔撕扯着。
我想,那些绷带也许是为了不让他挠伤自己。
我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只是赶紧将那只还连着针线的小熊公仔移开,飞奔出门去找NO.0办公室的护士。
隔着紧闭房门的玻璃,我看着他们摁住他的手脚给他注射镇定剂。
我想他一定不断挣扎不断喊叫,只是[箱庭]良好的隔音,让我以为我只是看了场默片。
我想,我不遇见他就好了。
可是他们很像,他们太像了。
——像到我无法不管他的事情。
++
[07.]
我依然会去找他。
这种上瘾般的感觉,就像我无法克制不去坂道尽头的樱树下和那家伙约会一样。
但我小心着,不再让他有机会回忆[恋人]的事情。
这种经验有一次就够了,我不想这个和那家伙很像的人伤到自己。
我以为我会被禁止去找他,就像我被禁止去找[他们]一样。
但是医师说了,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个孩子被送来这里以后,也可以和别人正常说话的。
在此之前,他们一度以为他还伴随着失语症和交流障碍。
听上去,他就像是个忽然灵感尽失的作家,像段卡死的录影带反反复复播放最后的记忆,也可能是幻象,却怎么都无法看到故事的后续。
当然了,我调集我那可怜的十年生活经验,怎么都无法判定那样的交流属于[正常范围],也许就如JELLYFISH的视角,他大概也把我识别成他满床小熊公仔的同类。
——呃,要是变成那种缺胳膊少腿被挖眼睛的残障状态……还是算了吧。
于是我转了话题,问医师怎么知道小熊公仔可以让他得以片刻安静。
医师说,他被送来这里的时候,手上就抱着一只——现在看起来保存最完好的棕色的那一只,眼睛被缝成针脚细密的弦月,耳朵被别的布料替换掉的那一只。
好在每次他的表情都是淡淡的平和的笑容,仿佛那次发作从未发生过一般。
于是我也对他微笑,就像我和那家伙无数次恶作剧或是小打小闹之后,你看我我看你,看着看着就笑场一样。
有时,他也会用针线补着小熊公仔,一边轻轻说着[对不起],在我要帮助一起完成的时候,表示出无可反驳的抗拒。
我一边想着这个人可真不识好人心,一边也有些奇怪,针线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位自残倾向的患者房间,好几次想要拿走,都被他慑人的目光吓到。
好在他也只会用左手挠抓自己的右手。
更多的时间,我发现他在看书。
看到我来了,就会转过身来叫一声[GUMMI BAERCHEN]然后拉着我坐下来,用他正在变声期的奇怪关西腔给我念他正在读的段落,在我故意压低声线模仿他说话的时候用缠绷带的那只手敲我的头。
可我一次也没看到他打开书柜最上层那把掉了白漆的锁。
后来我每次去找他,都会悄悄数一数笔记本的数量,它们始终常量,再也没有加入新MEMBER。
而且我发现,那些换成塑胶封皮的笔记本隐隐露出些烧焦的痕迹。
我承认我好奇得不了,可是我不敢开口。
失忆也好,痛苦也罢,能多出一毫秒平和的微笑也是好的。
我不想看到他那样的目光,就像拿走他的针线的时候所露出的目光。
——不要从我这里夺走我的生命。
我们把两只脑袋塞进一个取景框做鬼脸,败者的惩罚游戏是把芥末寿司放到医师的便当盒里,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胜负记录依旧是我们一人一半。
他知道我会打网球的时候显得异常兴奋,于是[箱庭]里我一个人的对墙练习,变成了两个人偶尔的比赛。
他是那种看起来地基很深的PLAYER,胜负记录么——同样是一人一半。
惩罚游戏依旧是在某些人的便当盒里放芥末,病人是不行的,所以炮灰掉的依旧是NO.0医护全员,以至于后来只要听到打网球的声音,我这一周都别想吃一次芥末寿司。
我也会拉着他在整层楼窜门。
听他和RUBBER OJISAN两个完美主义强迫症的怪人争论结构的完美性表达,是件很有喜感的事,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把[箱庭]内所有的设施挨个吐槽一遍,然后歪楼到几光年之外。
偶尔经过NO.3,我也会看到FRATER或是SOROR向我无声地挥挥手。
于是我用口型猜测[他们]究竟哪一个,成功率95%,除非[他们]刻意模仿对方的动作。
另外,FRATER总是在看到我们牵在一起的手的时候,露出笑容,然后深深地叹气。
——在这个世界,我们还能够互相微笑么?
所以在FRATER和SOROR生日的那天,我问护士可不可以送[他们]一面镜子。
得到的答案当然是否定,这会加剧人格分裂的心理暗示,况且镜子本身就是一种潜在的安全隐患。
于是我把我那不能开机的手机附上卡片悄悄从门缝塞给了[他们]。
——借着黑色触屏的镜面反射,他们终于可以互相微笑了吧。
当然了,此举很快就被SHIRAISHI KUN定义为[典型性AHO行为]——明明[他们]可以在无人的夜晚借着星芒把窗玻璃当成镜子。
显然比起FRATER和SOROR,SHIRAISHI KUN更愿意常常出没于NO.5。
因为PROFESSOR真的比学校所有的老师都要会让听众接受他的思维,引用医师的话——邪教教主坚定不移的传教信念,让人不得不去思考与信服。
他时不时会说一说我或是SHIRAISHI KUN在其他平行世界的事情。
按照PROFESSOR的说法,那些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
不过,就好像姐姐YUMIKO的塔罗占卜,无关信与不信,只要听着就会产生[哎,那样也不错]或是[要是真能这样就好了]的想法。
他说四天宝寺中学或是青春学园。
他说亚德里亚明珠威尼斯或是慕尼黑热闹的OKTOBERFEST。
他说樱花纷飞东京三月。
他说坂道尽头有棵樱树。
他说旧时的私人假日公寓。
他说全国中学生网球大会和U-17选拔合宿。
……
但他最最惯常的还是将这份[能力]用于自己的妻子。
他说他的妻子是个好女人。
——他说他绝对不能错过这样的好女人,即便是别的世界。
[呐呐,PROFESSOR,那你能看到我在其他平行世界的恋人么。]
PROFESSOR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的脸色。
而我为我心血来潮的八卦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巴掌。
因为SHIRAISHI KUN已经开始挠自己的右手——发作的迹象。
PROFESSOR赶紧强制分开他双手,好让我去NO.0找医护来处理。
这一次,我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个让我震悚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名字。
丁子茶发色的少年撕心裂肺地喊着一个名字,被PROFESSOR的手臂箍住了还挣扎着向我伸出手。
——FUJI SYUSUKE。
++
[08.]
——我是谁?
我是那个被告知不可以是FUJI SYUSUKE的人。
——那FUJI SYUSUKE又是谁。
在那之后的第三天——我来到[箱庭]整整两年的日子,我又陷入了新一轮对自己身份的质疑。
同时还有对那个和那家伙很像的人的质疑,虽然它们在我的心底从未被忘记。
我想着我的事情,那家伙的事情,还有SHIRAISHI KUN的事情,翻来覆去睡不着。
SHIRAISHI KUN 是我认识的那家伙么,不然他怎么会知道FUJI SYUSUKE。
我不是那个不可以是FUJI SYUSUKE的人。
——我是FUJI SYUSUKE啊。
于是我爬起来,打算冲一杯速溶奶粉助助眠。
喝着温热的牛奶,我觉得我的微笑第一次像石膏面(分开)具一般糊在脸上想取都取不下来,让我甚至想用硫酸去腐蚀它。
——微笑的理由在哪里。
十平米见方,至多扩展为白色围墙圈起的范围。
小小的[箱庭]盛不下我微笑的理由,它们像打开了碳酸饮料的盖,一瞬间四散而逃,失落到哪个时空,完全定位不能。
昨天有去看过打过镇定剂昏睡了一天的他,他的眼窝一天比一天深,淤积的青紫让人胸口钝钝地疼起来。
记得明天和SHIRAISHI KUN约好了打网球,先前他来找我的时候这么说的,要陪他痛痛快快打一场。
他看起来还不错,至少脸上是有笑意的,我安慰自己。
他说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还说要告诉我小熊公仔的故事,如果是我的话,没关系,他愿意说。
我在他的病房开始了久违的寻宝游戏,没有提示也没有地图,自然无功而返。
他说那公仔就在他房间,我猜他故意藏了起来,某些方面SHIRAISHI KUN还是很孩子气的。
但我必须找到它——那是深埋在他心里的黑色种子,生根发芽盘根错节把他整颗心整个精神都肢解了。
直觉告诉我,只有连根拔掉这株黑色植物,他才能获得自由。
那么,直到找到为止,我会一直一直找下去。
不管他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家伙,我都要帮助他快点离开[箱庭]。
他是不应该被困在这里的人,我也不是。
不管他是不是那家伙,我要带他回到我们三米半径扇区的秘密基地。
我要告诉他,我要和他一起离开,我们一起离开。
忽然,那杯快喝完了的牛奶[啪]一声摔到了地上。
我感到眼前一阵强烈的眩晕,从胃里涌上来强烈的呕吐感让我冲进浴室呕个不停。
有些抽筋症状的手扒着水池,我觉得我的手指都要断掉。
这时候,房门[咔]得一声响,回音折叠。
我打开水龙头勉强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忍着头晕扶着墙壁想出去看个究竟。
——SHIRAISHI KUN。
丁子茶发色的少年推开门,借着走廊昏黄的灯光,眼神空洞像一幅嵌在门框里僵直的版画。
——那不是我知道的他的表情。
我向他伸出手,我踉跄着向他的方向走过去。
[救救我……快去叫医师……]
我脚底一个不稳扑倒在他怀里,他紧紧搂着我,像他抱紧他的小熊公仔一般紧紧搂着我。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十几米高的海浪就要漫过某个界限,可是我没有力气推开他。
即便有灯光照明,我的夜视力也在不断下降。
[救救我……]
可是他像尊石像一动不动定在原地。
他紧紧搂着我,让我觉得自己似乎是装在木桶里的伶人。
在装进木桶和那一刻起,以后的一生,四肢百骸都只能被固定为这个拥抱的形状。
——忽然,他把我用力推开。
我的额角撞上了墙壁,这让我本来就眩晕的脑袋更加神志不清。
我在暗下去的空间里努力找寻他的影子,我看到他开合的唇,没有光的眸子,因恐惧幻象而颤抖的双手和蓬乱的发……
我努力撑着墙壁,有温热的液体从刘海间沿着脸颊的形状一路向下。
我想我的头磕破了,头骨下有液体漫天卷地,可是痛感在哪里,我感觉不到。
我向他伸出手。
我已经发不出声音。
++
[09.]
[你,你终究是回来了么?]
[可是FUJI KUN。]
[你知道的。]
——救救我……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大概又被幻象缠住了灵魂。
而我只能向这个被幻象缠住了无法得以自由的躯壳求救。
我感到我的身子在下坠,脚下地板仿佛忽然从两边裂开,露出巨大的空洞。
——救救我……
一场漫长的陨落,我像滴颜料被甩进了洗笔的水罐。
我的心脏每一秒都在减慢它的速率。
头顶开始合拢最深的黑暗,我就要被那样的空洞填埋。
——SHIRAISHI KUN,请你救救我……
昏迷之前,我再一次向他伸出手……
——谁来救救我……
但是无论我多么尽力地伸出手,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光年的宽度和一个世纪的时光。
我终究没能触碰到他。
可是我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回去。
我第一次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想要活着离开[箱庭]的执念。
回去回去回去,回到那个能让我们互相微笑的地方去。
——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
[不修正不行,错误的故事一定要被修正的。]
他目光越发灰败,直直标示我的方向,瞳中却没有我的影子。
他显然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听到他变了调的声音隔着空洞传来,像坏掉的录音。
——[因为,我那么那么,喜欢你。]
-祈祷者。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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