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上千华

　　厢房的气压骤低，比之前更为安静。
　　铜锁响动的声音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仍旧刺耳，听得出是有人在门内或者门外动锁。
　　言惜卿走到门前，走路无声，手刚刚拿起想推开门出去一探究竟，又觉不妥，便只开了细细的一条缝隙。
　　夏姨起身跟到了他身后，顺手抄起佩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的确是有人在动门。
　　言惜卿斜过身子从缝隙中看去，铜锁没有规律地振动着，手脚其实很轻，大约是怕惊动了什么人。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回头示意了一下夏姨，便推门而出。夏姨跟在他身后出来，注意着身边是否有任何风吹草动。
　　两人来到门前，门里的人似乎仍在尝试着开锁出来。凭借言夏二人的轻功，里面的人暂时还不能注意到他们的气息。
　　在走到这扇门前之前，言惜卿的脑子里已经思虑了很多种可能性。有些人的脑子总是能在瞬间处理极大的信息量，加以整合，并作出最佳的选择。
　　他伸手抓住了那只铜锁。就在接下来，里面的人继续撞了一下，感应到铜锁居然没有发出声音。
　　里面的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凭夏姨行走多年江湖的经历，她听得出里面的人身形很轻，并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言惜卿像是轻轻松了一口气，用力将门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今日将近十五，天空中的月亮异常的圆。此时的月亮恰当好处地升在正南方向，他一推开门，柔和的月色刚好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他定定地注视着里面的人，眼中潋滟的晴光仿佛迷人的秘境，忍不住让人沉迷。
　　里面的人好像愣了一下。那是一个面部轮廓明显是回鹘血统的小女孩，看起来也只比言惜卿小了一两岁的样子。具体的长相由于背光其实看不大清，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惊惧转变成了惊诧。她仰着些头盯着门外的半张脸看了半晌，才支支吾吾，用稚嫩的声音轻轻问道：“你……能救我出去吗？”

　　言惜卿没有说话。他眼睛向右瞥了瞥，回头向夏姨征求意见。
　　夏姨想了想，上前接过把门推住，低头去看那个小女孩。
　　“你是谁？为什么会被他们关在这里？”她开门见山地问。
　　里面的小姑娘思索了一下，轻轻开口，“我是被他们抓来的。他们要利用我们干坏事。”
　　这句话似乎回答了她的问题，但细细品味下来却实则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夏姨一时没了言语，兀自考虑了一下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小姑娘看他们没有再说话，便着急了起来，“你们能先把我弄出去吗？等我出去了，我一定把所有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们。”
　　夏姨下意识看了一眼言惜卿，似是打算参考他的意见。
　　言惜卿环视四周，道：“夏姨，麻烦你从我们厢房窗户出去，沿屋檐走过去，从窗户那边把她接过来罢。”
　　夏姨心下佩服自家小少爷的智慧，应了一声“好”，便踱回厢房去考虑怎么飞檐走壁来回既安全又不发出声音。言惜卿瞰了一眼还愣愣站在那里的小姑娘，“去开窗户。”语气颇有君临天下之感。
　　他双手合抱在胸前，也随着夏姨的脚步回了厢房。
　　夏姨的手脚很快，归功于她多年累积下来的轻功功底。她从窗户出去，沿着窄窄的一条道把小姑娘抱了出来。
　　夏姨把小姑娘塞进自己厢房里，言惜卿在房内坐着，眼睛抬了抬看着她们蹑手蹑脚地进来。
　　“现在可以说了？”夏姨伸手把窗户锁上，又转过身来睨着这个实则十分聪明的女孩。
　　她挑了个地方坐下，精致的脸蛋上有几分羞赧，“我叫阿娜耶，是回鹘后裔。看你们的面相……应该是中原人吧？”
　　夏姨看着她，眼神示意她接着说，两人都没有要回答她问题的样子。
　　“我们想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娘是属于什么组织的人。那个组织……在哪。”言惜卿忽然道。
　　阿娜耶怔愣了一瞬，先是陷入了一阵沉默。
　　半晌，她又开口：“大漠这边，是有一个在暗处的秘密组织的。为首的是旧回鹘的那些首领，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我是被我家族的人指派送去的，我也不知道他们需要我们这些小孩子要干什么……”
　　“你们从中原千里迢迢地过来……是专门为了找他们这些恐怖的人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这些与你无关。”夏姨一脸冷峻，大概是在嫌她的好奇心太强。
　　阿娜耶忽然站了起来，提高了点音量，“你们要两个人单枪匹马深入虎穴？你们疯了吗？那是去送死……”
　　“看来，你知道他们的本营在什么地方。”言惜卿闭上了眼，神情没有半丝波动。
　　阿娜耶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多嘴，又长出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既然你们执意要去，阿娜耶就在这里再求两位恩人一件事。你们……能否送我去找我的阿舅，他就在大漠的最东边。阿舅很疼我，一定会保护好我。他在东边也很有大势力，如果你们需要帮助，看在我的份上，阿舅一定能给你们提供些人手。”
　　夏姨默默听她说完，反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们相信我，你们两个人再厉害，去了也一定是去送死的。”
　　厢房内又陷入了一阵沉寂。
　　阿娜耶的心有些往下沉。眼前的这两个人保持着几乎绝对的神秘，却一直在尝试套她的话，除了真的把她带出来了之外，没有半点要帮她的意思。
　　就在她以为事情要到此结束，要开始独自天涯逃亡的时候，那个生得一副好皮囊的小哥哥忽然开口——
　　“好。我们带你去你阿舅那里。你认得大概的方位和路么？”
　　夏姨刚要开口，就被言惜卿用手势打住，听小姑娘点点头道，“我认得路。”
　　“不行，惜卿，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夏姨皱了皱眉。
　　言惜卿顿了一会，亦是为了表达对夏姨的尊重，“我已经考虑过了。”接着他又朝着阿娜耶点头致意，“我们稍微休息一会，天亮就动身吧。”说罢便阖上双眸，自顾自闭目养神去了。
　　夏姨搞不清小少爷要做些什么，但由于潜意识里对这个孩子的信任，思索再三，也觉得这个法子比较稳妥。她拿了床被褥给阿娜耶，“叫我夏姨吧。”也自己去休息了。
　　最后一眼看阿娜耶，她看到了那双深邃艳的艳色眼眸里的少许惊讶和最终的安心。
　　这双眼睛美得真特别。她这样想到。

　　这里的天亮的很快。这个时辰，整座客栈暂时还没有人从好梦中醒来，三个人却已经开始收拾准备起来了。
　　昨晚似乎有些冷，这短短几个时辰却也足够阿娜耶睡得不错了。言惜卿和夏姨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睡着——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路程了。
　　三个人很快地从正门离开，以防万一，夏姨先去一楼大堂和柴房打探了一圈，才偷偷带着阿娜耶和言惜卿去了马房，和阿娜耶共乘一骑，直接往东的方向奔去。
　　大约奔至晌午的时候，三个人都有些饿了——尤其是缩在夏姨怀里的阿娜耶，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起来。三人便在停在偏远的鸣沙镇上稍事休息。回望大漠，大概已经离阿里木客栈很远了。
　　菜上得很快，客栈里的小厮也很淳朴，偶尔还能听见有上了年纪的人用古突厥语在交谈。这在已经被汉化的大漠民族中已经不多见了。
　　阿娜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很快，却见旁边坐着的小哥哥细嚼慢咽，眉目中似乎有对饭菜的不满，却仍旧在努力地填报肚子。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到：“小哥哥，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哥哥没有说话。
　　正当她以为自己是自讨没趣的时候，他却悠悠然咽下一口冷茶，“言惜卿。未取字。”
　　阿娜耶像是先愣了一小下，又开始在唇齿间重复着他的名字，“言…哪个言？…惜卿…珍惜的意思吗？……好女气的名字……”
　　言惜卿那张万年不动拽得不行的脸上忽然有几分诡异的红晕，他假作咳了几下，“言语的言。惜卿是我娘取的名，不要取笑。”
　　阿娜耶嫩嫩地哦了一声，“那以后我就叫你惜卿阿卡(旧回鹘对哥哥的称呼)了，行吗？”
　　她的惜卿哥哥拧眉，拒绝回答她。
　　阿娜耶敛着笑意默默地扒饭，不过，好像这三个人之间自此才有了些小小的和谐。她青春洋溢的脸从这个时候便可端详出日后的娇媚绝艳。她身上满满是无法掩盖的傲气，张扬，不内敛，不显高贵，却也有大户人家的气质。看着她的侧颜，言惜卿大概对于为什么被抓走的是她有了一些模糊的认知。
　　稍事休息时，夏姨和她又交流了一些具体的内容。如今已没落的回鹘帝国仍旧有一些可汗君主的旧势力在活动着，暗中吸收教徒，与大漠的某些家族亦有极大的联系。阿娜耶便是这么一个家族中的一员后裔。前几日她的伯父告诉她出于为了家族的考虑，要将她送去一处隐秘的地方受训。阿娜耶自然知道自己会被送到那个恐怖至极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起先她自然百般逃脱，却仍然逃脱不了家族的天罗地网。
　　当她心灰意冷上了只有一个人看管的马车时，她觉得机会又来了。等走到库尔勒的中心，她觉得这里人多眼杂，逃脱的机会又大了几分，故此，便有了这样的相遇。
　　“这么说，车上的其他几个小孩你都不认识？”夏姨带着他们俩换乘骆驼，准备继续赶路。
　　阿娜耶摇了摇头，“不认得，他们非常沉默，我们也没怎么交流过。但所有人的脚是自由的。一路上对我们也没有特别不礼遇……我觉得……他们好像不是太怕我们逃跑。”
　　骆驼仍旧不紧不慢地走在炎炎烈日之下。时至晌午，太阳灼得人有些脱水，满眼的黄沙飞散着，抖动在炎热的大漠之中。
　　就在这热得让人虚脱的时候，夏姨忽然有片刻的分神，“不好。”
　　言惜卿和阿娜耶都扭头看她，听得她冷峻的声音小声说道：“我们被盯上了。”
　　两个小孩一瞬间愣住，言惜卿的脑内开始思索各种处理的可能，却没有发现蜷在夏姨怀里的阿娜耶忽然没了声响，双拳不由自主地慢慢握紧。
　　这个地方还处于有人烟的区域，故此跟踪的人似乎还没有决定要出手或是别的什么。言惜卿绕了点弯路，大致只发现了两名跟踪者。
　　“往这边。”言惜卿不太熟练地转换方向，带着夏姨她们往鸣沙山附近那座土堡岔路走进去。
　　“夏姨，有把握在他们通风报信之前解决掉他们么？”这时候他还处于极度的冷静之中，一字一句地问到。
　　她心领神会，“可以。”
　　骆驼载着人拐入了一个巷口。一个缓慢的拐弯后，三匹骆驼上居然只留下了阿娜耶和言惜卿。
　　阿娜耶在骆驼上有些不稳。夏姨一个飞身绕道而行，去解决身后两个跟踪的人。
　　阿娜耶和惜卿仍旧走在这条岔道上，不久便等到了夏姨回来。
　　阿娜耶的声音忽然有些疲软。她小心翼翼地问：“夏姨，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了。我们快走。”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确定方位之后便开始驭骆驼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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