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

　　古堡。
　　不知是谁说过，吸血鬼是中优雅的生物，然而被我赶出去的那几只显然不符合这一定义。我很不满地看着阴暗破旧且到处堆着杂物滴着水的城堡，拨开一堆破东烂西，找到那看起来起码几百年没有用过的壁炉，踩碎两把椅子踢进去，吐口火点燃。火焰跳动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果然啊，所谓壁炉，是堪称城堡灵魂的东西呢！”被我带进来的小丫头夸张地感慨着，找个舒服的地儿坐下，把手里的包袱慢慢结开，一边说：“带着面包黄油过来果然是没错的，可惜你太性急，多等我一会儿，让我把红茶也带过来多好呀！”我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烟，拍拍翅膀，张大嘴对她露出牙齿，有谁听说过巨龙抢走公主时还得听她磨磨蹭蹭要求带这带那的？话说回来，就连这个小包袱，面包黄油什么的，她什么时候给带在身上，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可惜小丫头根本就没有一个被巨龙掠走的公主该有的紧张感，悠哉游哉摸出把极精致的小刀，慢慢切面包、涂黄油，完了递一片给我：“有点硬了，搁火上再烤烤，风味还是不错的。”我下意识地接过来，不知怎的想起很久以前，野外的火堆旁，我和另一个人，也是这样分享同一个面包……咦，等等，为什么我要——有些恼怒地直立起来，我发出一声狂吼：“稍微有点俘虏的样子吧！难不成你以为我是请你来喝下午茶？！”这一声狂吼其实蛮有作为一头巨龙的气势，我清楚地听到有什么东西被震得连二接三地掉下来，但眼前的小丫头仅仅抬了下眼皮：“我当然知道不是下午茶，现在是晚餐时间嘛！”相当无奈地瞪着她，我有种几百年的修行就毁在一个满不在乎的小丫头手里的败北感：“你难道就不怕我？作为一个公主，就没有一点对于可怕巨龙的常识吗？”“有，”小丫头继续切着面包：“关于你的记录神殿里有整整一箱——差不多隔个三五十年就会把当时的公主抢走一次，然后被骑士们打败，公主毫发无伤地给救回来，几乎每一代公主都要经历这么一次。”她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同情：“说句话你别难过，现在神殿已经把与你战斗并表现优秀，作为骑士晋级考试的最后一项了。”
　　“……”相当无语地看着她，我发现作为一条喷火巨龙，自己真的非常失败，“哎，其实……也不算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啦……”小丫头过来拍拍我的翅膀，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说起来，以往的记录里居然没有提过你会说话呢！”“最近刚学会的，你以为我那三五十年的间隔期都干嘛去了？记录里没提过我的能力一次比一次强吗？”“还……真没提过……会花上这么多的时间去学说话，你还真是特别……”“智慧！法力！！我用那些时间修炼的是智慧和法力！！！能说话只是附带的效果！！！！”冲着她吼过之后自己都觉得无力，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执著也许真就像个无聊的笑话。我看着她，开始考虑是不是干脆结束这一切，送她回去，然后从此不再踏足这块土地。
　　“不要那么沮丧嘛……会说话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哦！至少我见过的记录里面都没提过龙会说话！我还以为是因为它们不怎么跟人接触，没有学习的机会，原来还和智慧法力之类的东西有关的吗？这样说起来，你应该是在圣殿有记录的喷火巨龙里，最厉害的一位了！”小丫头找着词安慰我，拉着我的翅膀让我坐下：“来来，吃面包，给我讲讲你遇到的趣事吧！”为什么我要给她讲故事？！但是竟然还是坐下开了口：“想不起来什么有趣的，不过是修行、变强，抢夺公主挑战骑士，失败后再来，这样简单的循环而已。”“那个……龙的话，不是该有自己的同类、家族啊什么的，龙族专门的风俗啊聚会啊之类，你没有经历过吗？”“怎么可能！对了……那个的话，大概有吧……只是我一直都只想着变强了再来挑战，从来都没有去注意过……”我沉吟着，漫长的时光里，我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一件事，也许，错过太多了呢……“其实，一直想问你的……这么执着于从神殿抢出公主再跟骑士们交战，是为了什么……抱歉！这个问题太冒昧了，如果勾起你的伤心事的话，不想回答也没关系的！” 小丫头急急地摇手，我漫不经心地用前爪拈起一片面包凑到壁炉边烤，“伤心事啊……”本来我自己也以为是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可为什么，如今真正回忆起来，心里竟一点什么感觉都没有呢？
　　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五百年？或者更远？从那个时候起，圣殿、领导圣殿的公主、守护公主的骑士、作为对立面的黑暗世界，就已经存在着了，而那时的我，却是站在与现今截然不同的位置——我是对公主宣誓效忠的骑士之一，以自己的血发愿，结下生生世世守护她的誓言……
　　还记得那天，一起长大的好友，突然告诉我他将远行，要去完成一份与生俱来的使命，我一言不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接着转身，去找当地最有名的术士学习法术、报名参加骑士团，同时努力打探到他的消息：他去保护一个不被承认的公主，在王室和黑暗力量的多重追杀下，艰难前进。某一天，他和他的公主被逼到无路可退之际，一队骑兵出现解围，领头的人走到公主面前，下马，宣誓——那一刻，我抬头看他的眼，目光坚定决然，我不是善于等待的人，不能忍受在安全的地方为远行者担心，我所能做的，只是走他要走的路，追上他的脚步，站在他身边。永生永世，这句誓言，他说给公主听，我，说给他听。
　　之后的日子渐渐过得顺利，圣殿的大门也终于为那公主敞开，授勋之日，我们立于宝座两侧，等待公主一一为我们授予最高的骑士荣誉，然而……“我知道你是谁了！”小丫头惊叫着跳起来：“我早该猜到的！我看过记载，典礼上有个骑士突然发狂袭击公主，被周围的人击伤逃走，书上的解释说是那人被黑魔法控制了，后来再过几年，有巨龙出现攻击圣殿，却被一个骑士徒手拦住，那条龙……那条龙就是你对不对？”“是，”我有些怅然，不是为当年的事，而是发现自己对那些原以为会刻骨铭心记一辈子的事情，居然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那时候……”我竭力去想：“典礼之前的某一次与巨龙战斗，我受了伤，公主亲自帮我包扎，当时还感动得不得了，结果典礼上出了那种事，我逃出去，在荒郊野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变化，才明白她在包扎时，利用咒术，把巨龙的血，混进我的血里……”“怎么会有这种人？！太无耻了！”小丫头义愤填膺地跳起来，我淡淡道：“她可是你的前任，搞不好还是前世。”“跟她扯上关系真是我人生最大的耻辱！”小丫头忿忿不平：“居然这样对你！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嫉妒，我和那人的关系和默契，让她不能忍受；又或者，她的骑士大都出自我麾下的事实，让她感到了威胁；或许都不是，还有别的更深的理由，让她一定要我身败名裂。多糟糕，当我想要质问的时候，咒术的力量使我无法开口说话；当我终于摆脱咒术，重新拥有语言的能力，却发现早已物是人非，而我自己，甚至失去一探究竟的兴趣。
　　“这么多年，你一次又一次袭击，是为了报仇吗？”小丫头小心翼翼地问。我想了想，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因为愤怒吧，愤怒于公主的背叛，愤怒于他的拔剑相向，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挥爪，最后只有在不甘愤懑的吼叫中黯然离去，再然后……“其实到后来，只是想再见他一面而已，按照誓言的约定，他是每一世都要效忠于圣殿的公主左右吧，每一次，只是想见见转世后的他。可惜……”我笑笑：“终究是我太弱，还没等到他出现，就被打败了。只好去修行，等着变强后再来，周而复始，竟然快要忘了，当初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其实真可笑，就算真见到他，对着一个完全不认识我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不……”小丫头轻轻回答：“你可以见到他的，他的名字，叫伊修达对吗？”“是啊，”即使隔了这么漫长的岁月，提到他的名字，我还是会习惯性地微笑：“是个很有名的人吧。”“是啊，相当有名呢，叛逆者伊修达……”我惊住，小丫头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我：“不用查纪录也知道这段历史：伊修达在圣殿上向公主拔剑，抛弃骑士勋章，背叛圣殿，最后去了黑魔王那里——这件事在两边的世界都很有名，你就从来没有听那个世界的其他居民提起过吗？”
　　我颓然，果真，一直以来，我都在做着无意义的蠢事。专注于自以为重要的修行和挑战，并因此忽视周围的一切，到头来，我是那个最可悲的笑话。“该结束了……”我站起来，望向城堡外的天空，暗红色的满月，嘲弄地盯着我，“喂！你要去哪儿？”“不知道，某个远方吧，离这里越远越好。”我振动双翅，心想朝着某个方向一直飞的话，能不能看到世界尽头呢？“你不去找他？”“谁？”“伊修达啊！”“没必要了。”“当然有的！你想没想过他背叛圣殿的原因？也许就是发现了公主对你做的事，也许这几百年他也一直在找你——”小丫头揪住我的翅膀，翻到我背上坐定：“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到黑暗世界的最深处，我们去找他！”
　　刹那间，曾经熄灭的愿望再次燃起，我突然找回当年挥剑作战时的意气风发：“好吧，坐稳了——”展翅，喷火，向着夜最深沉处飞去，“见面以后，你最想说什么呢？”“哈，谁去想？”享受去见他的过程吧，也许比见到他本身更重要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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