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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称象
那天在身为父亲的男人记忆中,是一个寻常的草长莺飞的日子,适合每一个孩子拾起柳枝在街上、在山脚、在河边玩耍。春风轻暖,随意去外面走走,就能在许多地方看到那些愉悦的、小小的身影。
冲儿,就是其中的一个孩子,穿着一身贵族气的,却丝毫不显奢靡的衣服。漂亮的眼睛像清澈的泉水。他的表情总是安详而沉溺,有时只是出神地望着地上一些不起眼的小小的生命,偶尔抬起头,看燕子“喳”的一声从明净的天空掠过。
这是北方,东汉建安年间的许昌,南方的孙权送来北人难得一见的大象。几乎所有他的家人和官员都去看个新鲜。孩子跟着仆人来到了父亲身前,围在殿中的人们莫不惊讶地看着那个庞然大物。父亲笑着环望四周,“此象甚大,孤欲知其重,当如何啊?”
一个威武的将军说:“这还不简单,把它切成几块,再每块称一称,不就知道了?”
父亲笑而不答,转而去问他另一个儿子。那个孩子长得很结实,但鬓发却有淡淡的黄色。
“彰儿,你的意思呢?”
男孩憨笑着挠挠头,“孩儿虽想不出其它的办法。但也知道这不是好主意,为将者所知,不应只是杀戮吧。”
孩子的父亲抚髯微笑。
“植儿,你呢?”他看向一个小一些的孩子。
孩子却不说话,只是随意地坐在地上用手指写些什么。那孩子的笔墨他实在认不出。一旁的婢女忙道:“丞相大人,千万别生气,公子是在作诗呢。”
父亲先是奇,随后颔首道:“小小年纪,作诗?有趣,有趣。我在他这般年纪,还未窥其境。不打扰他为妙……”他从他旁边走过。
刚刚来到殿上的冲儿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角。
父亲转过身来。他宽大的袍袖似乎都要比孩子的身体长。他指点江山,却也杀戮无数,他是许多人口中的残暴之人,但冲儿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模样。
“冲儿。”他微笑着握住孩子柔软的小手,“你有什么好办法。”
冲儿天真地笑起来,偎在父亲的耳边耳语了几句。父亲随即大喜,他的喜悦似乎也不是找到了一个称象的办法那么简单。
那孩子的那句话,后来进了史官的记载——
“置象于大船上, 而刻其水痕所至, 秤物以载之, 则校可之也。”
多么聪明的孩子。他多少年后还曾回味。然而他似乎想不起来太多的影像,只记得孩子说完那个几乎超越了成人心智的法子后,却一下子松了他的手,甩着柳枝嬉笑着跑出好远好远……
远得似乎要随时飞去……
他曾想过许多关于他的未来,然而他却永远不会再长大。如果他还在,他今日是否还会有这么多难以言说的顾虑?
他不知不觉令车夫纵马来到一座墓前,却在那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子桓……”他轻轻地念着儿子的字,“你怎么……在这里?”
那青年忙回头,躬身答道:“父亲,我只是想给苍舒(曹冲的字)念上一篇祭文,表表我为兄的心意。”
青年递上了手中的纸,父亲看到了上面,是这个儿子亲笔所写的,秀雅的字迹。
——“《弟苍舒诔》?”他在凄惶中念出了声。
青年依然恭谨地站在那里,轻轻地点点头。
父亲读罢长叹一声,“果真情真意切,子桓之孝悌,使孤甚安哪。”
回应他的,只是墓边的青草在风中沙沙地响。
晚上,卞夫人侍寝。而她的丈夫许久仍是睡不着。她不知道他心里忧烦什么,也不好开口。
然而,不久后她却听到他口中的自语——“冲儿……苍舒……”
卞夫人不免有些自觉无味,“我给你生了这么多好儿子,你却还在想环夫人的那个……”
她侧身看看他,她知道他的喜怒无常,可这次他却没有发火,只是轻轻的苦笑:“许多好儿子——这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可不是福啊。”
这句话的意义,那个女人在许久之后应该会知晓。
(二)春草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草地上,他的眼睛是很罕见的碧色。
他在痴痴地盯着挂在树上的风筝。
一个小婢女来叫他:“二公子,老爷叫你。”
孩子不走。
他的奶娘一会儿也来叫他:“二公子,舒城的周公子来了,老爷叫你去见客人。”
孩子还是不走。
后来,一个俊朗的少年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少年和他并排站在那里看。
“那风筝很重要么?”他问。
孩子点点头,“那上面有我画给爹爹的大船。”
少年没再问其它,很快地爬上了树梢。拼命地向风筝伸着胳膊。
看风筝的孩子吓坏了,“哥!我不要了!你快下来啊!”
但那少年仍在坚持,仿佛与生俱来的虎豹般的倔强。
一个婢女看见了,一众仆人都赶了来。
俊朗的少年不顾额上的汗珠,终于够到了风筝,而树枝却经不起人的重量,“喀喇”一声断了。
最后到的,是孩子们的母亲吴夫人。看到这一幕,她眼前一阵发黑……
医官将配好的药交到了婢女的手里,受伤的少年却挣扎着坐起来,“没事的,娘不要担心。”
“傻孩子。只不过是个风筝。”吴夫人又要掉泪了。
“可是,是二弟想要的,那上面,还有他画给父亲的船。”
“这些,比你自己还重要么?”
“是。”俊朗的少年郑重地回答。
他的弟弟搬弄着手指低下头来。
“千里海帆——其实二公子是好大的气魄呢。”话音未落,一个姿貌翩翩的少年走进了屋子。
“周瑜大哥!”孩子禁不住第一个叫出声来。
进屋来的少年拍了拍那孩子的肩。随即转身道:“义母,我这么快来打扰。您不会见怪吧。”
吴夫人虽是有些不快,看到儿子们高兴的样子,却也不忍请他离开。
很快,屋子成了两个少年自己的天地。言谈中,是纵横驰骋、上下古今。
碧眼的男孩磨蹭着不肯走,也似懂非懂地听着。
吴夫人站在门口,拿些水果哄走了正在打闹的两个小儿子。再转回来,却看见自己的丈夫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轻轻地道:“周瑜这孩子,来不及等策儿康复了呢……”
丈夫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想训权儿的话?”
丈夫还是没有说话。
吴夫人有些纳闷。
他是孙破虏,是名字如同惊雷的孙将军,少年时就平贼讨逆。从嫁给他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很少看到他这样安静。
“你究竟……在看什么?为什么,不进去呢?”
“我在看春草,”男人环抱着双臂幽幽地说,“他们在生长——不要去踩。”
(三)北斗
他叫阿斗,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最喜欢做的事是盯着天上的星星发愣。
因为他听说她的母亲生他的时候曾梦见过它们。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并不比别人聪明或强壮。
他对亲生母亲几乎没有印象。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但他拜祭的时候要拜两个坟头。
据说他的另一个母亲,也就是他父亲的另一个老婆,为了救他牺牲了自己。
“我又没有求她救。”他有时会这么想。
但他知道这不是句好话。虽然它十分真实。
因为他有一次不小心说了出来,那个子龙叔叔几乎要哭了。
子龙叔叔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的父亲让他把他们都记住。
“真累。”他的唇边略过一丝倦怠的纹。
他到了念书的年纪,有许多很好很好的老师来教他。
“你们里到底谁懂得最多啊?”他有时有点不知所措。
那些人笑道:“要说知万物、通权变,谁能比过卧龙先生呢?”
“卧龙先生是谁?”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
“哦,就是刘皇叔军中的诸葛军师啊。”
“噢,”孩子大悟道:“你们说孔明叔叔啊。那让他来教我,不是最好?”
阿斗想变得聪明起来。
他去找父亲要孔明叔叔教他。
特别小的时候,下人们回答他,“公子,主公去打益州啦。”
后来,下人们回答他:“公子,主公去打汉中啦。”
再后来,下人们回答他:“公子,主公去打东吴啦。”
当然,这是很久后的事情了。
他记忆中曾有个姓孙的母亲,她很美也很疼他,但后来不知为什么她不见了。
他问奶娘,奶娘糊里糊涂地支吾过去了。
后来,他又有了一个姓吴的母亲和两个弟弟。
他们都对他很好,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也许他们恭谨过头了,很早就知道不去招惹可能的是非。
他们知道,其实阿斗的父亲总觉得亏欠这个孩子,他最终会给他所有的东西。
他几乎可以算作独生子。没有谁陪他玩。
他有个三叔,长得胡子拉茬的,可他的女儿却很漂亮。阿斗曾偷偷看了她好久。后来忍不住说,“你真好看,长大给我做夫人好不好?”
女孩吓得转身跑开了。
但后来,他还是娶到了她。
他奢求的不多,而所有他能想的,都已经得到了。至于什么复兴汉室,好像很不好完成的样子。如果太难,就算了吧。
后来,有个术士跟他说,母亲梦北斗而生,意味着他最终要回到北方去。
在场的臣子们都恭贺他,流着泪说完成昭烈帝的遗志有望了。
他最终的确回到了北方。可惜不是以胜者的身份。
但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觉得他的一生都很幸福。从他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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