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有的时候，厄运会接踵而来。
　　就如张陶给我的小抄本中所述那般，从太古深渊里跑出了一个嗜血的魔物，渐渐展开它狰狞可憎的面目和獠牙。

　　慌慌张张地冲出燕老太爷的屋子。

　　还没来得及明白他老人家病中的糊涂之语，甚至连找个人求证一二的机会都没有。
　　燕畟的随身小厮，便跌跌撞撞地从府门前跑了进来。燕家对府里人的教习向来严苛，何况是燕畟跟前的人，如此情形简直是前所未有，连园子里一向坦然自若的老花匠都呆愣住，失手松了手中的花锄。

　　那小厮边跑边嘶哑着嗓子哭喊：“不好了，燕妃娘娘……没了。”

　　几乎是猝不及防。
　　我站在青阶上不由身子一软，转眼漫天漫地都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一片一片，皆将我撕裂。周围那些嘤嘤嗡嗡响成一团的惊恐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说，燕歆，没了？

　　这怎么可能？

　　非睡似睡般，我混混沌沌中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初入燕府那时。
　　燕歆扬起艳丽的脸庞，灵动地挥舞手上的马鞭，趾高气昂对着一群惶恐的老妇人说：“我姑姑的孩子，就是你们的主子，如果再对她怠慢，我便用这马鞭抽断你们的脖子。”恍然间又似在园子里花架之下，她亮晶晶的眸子直直看着我，“姎儿，方才送你回来的男子，你可喜欢他？若是不喜欢他，换我好不好？”

　　最后，她却如云端那般遥远，轻轻温柔地朝我笑着，：“姎儿……”

　　我猛然一个激灵，满头大汗醒了过来。
　　却发现自己身处出嫁前的闺房中，卫子玄正满脸忧色地坐在榻前。屋外似乎人声鼎沸，一片嘈杂，努力撑起身子迷惑道：“外面，怎么这般喧闹？”

　　卫子玄仲怔了一下：“姎儿，你忘记了么，方才……为何昏倒？”

　　我愣愣地望着他，心头痛得几乎搅了起来。
　　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毫无知觉地顺着脸庞流了下来，落在绛紫色的缎被上，印湿大团牡丹绣瓣。
　　卫子玄心疼地紧紧抱住我：“哭吧，可就是别太伤心，仔细伤了身子。”

　　老爹曾经对我说过，心底越是难过，眼泪便越是多余的东西。
　　且此刻，远远不是我该痛哭的时候。遂用力拂去眼中的泪珠，紧紧抓住他的手咬牙道：“你告诉我，宫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许瞒住我。”

　　自打燕妃有孕之后，皇帝对她的起居十分上心。
　　不但宫里添加了大量的侍卫和宫人伺候，还特意让她搬到距颐清殿最最近的仪紹宫。这个举动，曾经让我大大安心。宫中向来多是非，有皇帝的有力庇护自然是最好的。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偏偏事情，就出在这仪绍宫上。

　　仪绍宫靠着皇帝的颐清殿不假，也紧紧挨着畅春园。
　　这些日子天气渐热了起来，燕歆向来不耐暑，常喜在园中逗留，还偏好地静水凉之处。好在，平日有宫人仔细在一旁伺候，也没有出什么岔子。偏就在近日一段时间，一直好眠的她，却不知为何常常夜不成寐。口口声声对身边亲近的人说，深夜人静之时听见有人在畅春园哭泣。
　　似乎是个女子，声音悲切，好不哀伤。

　　皇帝在仪绍宫歇息之时，却万事太平，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段时间，自己娘家十分不太平，燕歆也就没有将此事传出。
　　可那奇怪的哭声，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她也命人去查探过畅春园，却并未发现半点可疑之处，最后为求安心，还曾请了法师进宫诵经。一日两日倒还好，只是过不了多长时日那哭声冒了出来，愈演愈烈。

　　燕歆被吓得不轻。
　　皇帝虽厌恶这鬼神之说，毕竟也疼惜她是有身子的人，难免在仪绍宫中过夜的次数多了些。可如此一来，宫里便有了一些其他的说法，说这根本就是燕妃自己在装神弄鬼，以期能达到同卫妃争宠的目的。

　　事发当晚，燕歆难得感觉困顿，故以比往常睡的早了些。
　　似乎一夜好眠，没有再三叫人进屋伺候，也未曾有异常的动静发生。可到了另天早上，负责贴身伺候的宫人才发现，她居然不再自己寝房。

　　没有人觉察到，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仪绍宫顿时上下一片慌乱。
　　经过侍卫紧急排查找寻，终于有人在一处莲塘旁，发现了一只绣花鞋。而燕歆，便是从那莲塘的淤泥里打捞上来的。

　　“莲塘，可是畅春园内的那口？”
　　卫子玄看了我一眼，低低道：“她向来喜欢此处，宫人们都说，怕是她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禁惨然一笑。
　　真是好计谋，弄出些女人的哭声，再利用宫中关于那口莲塘素来的流言，便可直接推到冤鬼缠命的荒谬之言上。

　　“还有一事，”卫子玄复又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听家姐说，前段时日皇帝似乎同燕妃娘娘有些不愉快，一连十几日都没有去她宫中。”

　　打从燕歆有了身子起，本一直想去看看她的。
　　可燕府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弄得自顾不暇。曾一直以为，她呆在那九重宫阙之中，就算过得不如意，可比起外面的刀光剑影到底是安全些。可终究，是错了。

　　我霍然站起身：“我，要去个地方。”

　　坚持没有让卫子玄，或者任何一个人跟着。
　　我紧紧攥着手中那块幽碧的牌子，其实，从未想过有一天真会用到这枚信物。之前，燕家的处境那般艰难时刻，我也依旧坚持缄默再三。而如今，只是想赌一赌罢了，那个自称自己是沅闿的人，当初同我结交到底有几分真心。

　　哪怕就只是一分，也好教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眼前是座看上去极其普通的住宅。
　　那位肥头大耳、明明貌似个酒色之徒之人，在漫不经心地接过牌子一打量，神色倏然变得肃穆，同方才判若两人，恭恭敬敬地将我迎了进去。

　　皇帝一身宝蓝色的轻服，背着手走在我的前面。
　　“出了这样的事情，便知道你一定会来寻朕。”他停下足，一声谓叹溢出。“难道，你是在怀疑，宫里出事是朕保护不周么？”

　　“臣妇只是不明白，在皇上您亲自护佑下，怎么还有人敢如此大胆？”

　　皇帝复又一叹：“你想不想知道，你姐姐腹中的胎儿，到底有何不妥？”

　　我骤然睁大了眼睛。

　　“前些日子太医来宫中复诊，战战兢兢说这孩子有滑胎的迹象，曾劝她放弃孩子不然便会伤及母体。燕妃平日是个性子温顺之人，却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如此执拗，怎么也不愿相信。朕一时安抚不过，便一气之下十几日都不曾踏入她宫中。”

　　“不想，就在这期间出了事。”
　　皇帝不忍般阖上眼：“若硬要说起来，朕确实害了你姐姐。她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本该好好陪着她的，不然，她也不会去自寻短见。”

　　“不是这样……”我忍不住冲口而出。“姐姐不可能这么做。”

　　皇帝的结论，居然认为燕歆的死因是自尽？

　　我绝对不相信这个说法。
　　就算她的孩子有什么不妥，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好好养身子，日后再要一个。她如此喜欢皇帝，怎么可能舍得轻易离开，特别是在前段日子，他们之间的感情分明已经渐好。那次进宫，我分明瞧见，燕歆嘴角有藏不住的柔情蜜意。

　　皇帝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姐姐，还留了一份遗书，可愿随我进宫看看？”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一片心乱如麻。
　　燕歆居然还留了遗书？难道，她真的忍心独自去寻死不成？

　　院内一口干涸的虚井下面，竟有一条直接通往宫里的密道。
　　虽然对这种皇家专门用来避难的手段，也略微知道一些，可亲眼所见到底教人震撼。

　　地下工程十分浩瀚巨大。
　　不但密道宽敞，容三四人并行都无大碍，却通风透气，完全不会气闷。
　　旁支四通八达，有许多甚至不知通向何处的洞道机关不说，还专门修了可以提供居住的暗室，其中存有不少食物。耳边甚至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俨然已经利用了地下暗河当了水源。这样的地方，向来由代代皇帝口授相传，以防不测之时可保皇族安危。

　　此时此刻，却也顾不得自己知道了此处隐秘的后果。
　　我的全副心思，已然放在了燕歆那份遗书上面。

　　皇帝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
　　密道中光影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模糊兀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领路之人推开一扇木门缓缓沿阶而上，眼前渐渐豁然一亮，待完全出去才发现，这地宫出口，居然就是在锦织宫内的书房里。

　　燕歆并不常来这里。
　　大多数的时候，这里是皇帝在锦织宫内歇息时，读书写字的地方。
　　宫人们像是准备好了一般，见我们突然出现在此处居然不见惊疑，只是诚惶诚恐地摆上热茶素果，复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我疑惑：“这些人，都是新人？以前竟然从未见过？”
　　皇帝喝了口手中的热茶，低下头似乎若有所思一般，只是用手轻轻扣着檀木桌。他没有立即答我，却微微咳了一下。

　　墙壁上端端一副美人图。
　　大约是燕歆初初入宫之时让画师给摹绘的，一袭珍珠紫的曳地望仙裙，挽了云近香髻，髻间还别了一支碧玉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样式，纯净明丽，如花鲜艳。我缓缓走了上前，倏然热泪盈眶。“姐姐的遗书呢？烦请皇上允我……”

　　皇帝此时缓缓抬起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他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苦笑，“姎儿，朕是骗你的……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这座宫殿是为你而建的，也只为你而建。当初朕一时失察将你二人弄错，老天怜悯又将你送回到身边，如此，朕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几乎站立不稳，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皇，皇上，您是什么意思？”

　　“如今燕妃去了，而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也该将她接回来了”

　　“姐姐同你这些年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么”我又惊又怒。

　　“朕原本就不喜欢她……”皇帝面上无悲无喜般，只是一味望着我：“关于这一点，她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颤抖着身子慢慢向门口退去，“我夫君，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脸上挂着一丝不明的悲悯。
　　“是么？他有几分胜算？你今日并没有入宫记录，卫家府里的夫人真要是丢了，如何能找到此处来？就算日后他们撞见你又如何，你不过是我新纳的妃子，相貌同她相似罢了……”

　　“从今往后，在这世间……朕说你是谁，你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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