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锦织宫内莲池水波荡漾。

　　静静坐卧在凉台水榭间，彻夜未眠。
　　四下虫鸣蛙声起伏，月色如银，天净如碧，若有若无的微风掠过树梢，隐隐似有女子在耳旁低低叹息。我想，那一定是燕歆。

　　今时今日，她终是可以解脱这无边苦海。

　　犹记得那日带她去城中逛花楼，繁花似锦。
　　她酡红精致的脸庞，就如同春日枝头上那朵娇艳杏花，叫人忍不住心存怜惜和爱慕。可这样一个女子，却在深夜里，独自无声无息地掉进了冰冷肮脏的池水之中。

　　那刻，她在想什么呢？

　　燕歆曾经说，若是她的孩子出世，便让我这个当小姨娘取个好名字。
　　她还说，若不是心甘情愿困在这深宫之中，生平最大愿望，是如男子般一身白衣肆走江湖，去望大漠孤烟落日，闻草原马溅乱花香。

　　她的性子,同我何其相似。

　　燕家的先人，据闻初初发迹于马背。
　　当年同始皇帝一同打杀天下，骨子里最不缺少便是江湖侠客豪情，可如今，却为何都成了这般隐忍模样？

　　皇帝离开此处时已经下了旨意，只要我不吵不闹，在宫内想做什么便都可以做什么。
　　故以，宫人们纷纷神色紧张地站在不远处，不敢移开半步。大概我如今在他们的眼里，便好似被人折了翅膀的雀儿，只要他们眨下眼睛，我便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面前这口莲池中。

　　我哪有那么傻？
　　我的夫君，他还在等我回家。而事情，也远远没有到值得绝望的地步。

　　第二日皇帝刚上早朝，锦织宫中便迎来了一位贵人。
　　我命人取来早早准备好的清茶，恭敬叩礼，“卫妃娘娘，请慢用。”她一脸微微诧异，“你，是如何知道我会来？”我淡淡一笑：“上回皇帝想留我在宫中做客，还不是劳烦娘娘来替我解围么？”

　　卫妃盈盈坐了下来，淡笑，“……和个聪明人说话，倒确实是轻松些。不过，今日来可不是自己本意，就是我那个傻弟弟，昨夜在宫外头站了一整夜。”

　　我一怔：“他如何会知道，我在这里？”

　　“打你从燕府跑了出去，他便一直派人暗中盯梢。”
　　“既然你在那宅中无缘无故消失了，想必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燕妃发生的事情，倒也不难猜测你急急要去见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卫妃挑起眉头，似好笑般瞅了我一眼，“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如此愚笨，甘愿这般自投罗网。如何，这锦织宫，住得可还舒服？”

　　这点想来实在懊恼至极。
　　原本以为问他，便能清楚姐姐的死因，结果却是越弄越糟糕。

　　卫妃静静地望着我：“上回同你说得已经够明白，皇帝对你的心思不同一般，可惜，你显然将其当成是戏言。之前借故你支去南恒，一半是为自己不假，可未尝也不是为了我那个傻弟弟弟……。”

　　“当初，民间盛传皇帝对卫家女子用情至深，只恨不得奢尽天下奇珍来讨其欢喜。分明才不过几年光阴，帝王之人当真如此寡情？”我不解。

　　卫妃神情有些恍惚。
　　“若是论当初，他，自然是对我极好的……那年，我在湖边湿了绣鞋，他便一直背着我走了许久。他还说，舍不得将我放下来……不愿见我行于这世间艰辛，必定会护我一生一世。”她转过头来，对着我浅浅笑开：“可如今，你觉得他还喜爱我么？他其实恨我，他恨我当初什么都知道，还请旨意将你许配给我的弟弟。”

　　我看着面前这个朝花带露般的美人，心咬咬牙，决然说出了心底最后的疑惑。。“卫妃娘娘，您可和我姐姐的死因有关？”

　　她摇摇头，两眼平静地望着水榭外亭台，眸间一片清明。
　　“老实说，我也不想不通你姐姐为何突然溺亡……皇帝这段时日待她，其实是不错的。”

　　凭着一种直接，我几乎立即便相信了她。
　　她没有理由说谎，就如同，她原来可以不出手救我一般。只是如此一来，幕后那残忍的凶手却越发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今日，娘娘若是再将我送出宫去，不怕皇帝责罚你么？”

　　卫妃莞尔，端起了小桌上那杯清茶轻轻抿了口：“此事不必担心，我自然是有周旋的法子。况且，”她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如他那般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有弱点……去换了我这侍女的衣裳罢，锦织宫内都是皇帝陛下安排的人，好在看门的侍卫我还算熟识。”

　　最后，卫妃似乎踌躇般看了我一眼，“可将来，你未必会感激我。”

　　我当然是感激她的。
　　刚踏出宫门，便遥遥看见卫子玄正呆呆抚摸着他那匹黑泺。
　　一夜之间他整个人竟似憔悴不少，连向来整洁的衣裳都皱皱巴巴，也不知靠在墙根哪处蹭得一身灰烬。我的鼻子不由一酸，几乎立刻就掉下眼泪来。

　　他向来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平日看惯了他光鲜亮丽的模样，骤然失魂落魄的样子，教人看来心里真真是揪得难受。这世间的万丈荣光，终究抵不过回眸灯火阑珊处，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不早不晚，刚刚好。

　　卫子玄紧紧环住我，“什么都不说，我们回家……你哥哥都着急了。”
　　我将头埋进他的怀中，轻轻点了点头。

　　他说得轻了。
　　燕畟何止是着急，他简直是要疯了。
　　若不是篆桐一直紧紧拉住他的手，平日里那么冷清一个人，如今铁青着脸龇牙状，像是匹随时可以脱缰而出的怒马，要去找人拼命一般。

　　埋怨不得他。
　　自己嫡亲妹妹连同腹中的胎儿刚刚尸骨未寒，皇帝复又将另一个妹妹请进了宫中。好在此事及早了却，而知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应该还是可以避免一场风波的。我走上前扶住燕畟肩膀，低低道：“哥哥，你莫难过了……”

　　燕畟红着眼，失神般抬头：“接二连三出事，我如何对得起太爷的重托及燕家先人。”

　　“哥哥，燕家百年受尽了朝廷褒奖和荣耀不假，可世间万物变化瞬息，浮华如过眼云烟，何必再自己画地为牢。”我定了定神，正色道，“想燕家先祖助始皇帝登基，最初的想法不过是可以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居乐业，如今燕家人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官场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为保住自身自然难免四处树敌，可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不如，待这桩事情有了了结，惩办了凶手，燕家便齐齐退出这名利场好不好？”

　　“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从此坐于人世深处，做一个清风朗月，不为声名所累不为世俗所困的氏族未尝不可。随着性子过日子难道不是人间最乐之事么？”

　　燕畟叹了一口气，“姎儿，你想的不错……退隐这件事情，太爷在病重之前也曾和我提过。燕家几代人受尽皇恩浩荡，如今，也到了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你放心，待收拾好目前局面，将杀害燕家之人揪出来之后，我便向朝廷请辞，携带篆桐去山水间做只闲云野鹤，给三王爷他老人家陪个伴去。”

　　“此话当真？”我含着泪花，简直又惊又喜。
　　“自然当真，你可别小瞧你哥哥，”燕畟朝我傲然一笑：“当初入朝为宫也甚是不情愿，只是迫于家族再无合适人选的情势罢了。这些年来，燕氏确实为浮名所累太久，已经忘却祖先们的初衷了。待燕家整支直系退出朝中高位，皇帝对燕家近来的诸多嫌隙自然烟消云散，看在旧情的份上，大概也会好生待那些对旁系之人。”

　　真能如此，便是太好了。
　　接下来，我也能安安心心地同卫子玄回洛晏城去。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一五一十地同我商量好了。卫子玄打算辞去军营里的职位，陪同我去过原本那般平静如水的日子。
　　如今情势，我们如何能再留在都城？

　　皇帝动了荒谬心思，若真狠下心了，任谁恐怕皆是螳臂挡车。
　　此番是乘他不备才侥幸脱身，下回却不见得有这般好运道，故以现下所举，我也不过是在博一博罢了。他对我也许心存眷恋，可更多的，恐怕只是未曾到手中的不甘心罢了。

　　当今皇帝，仔细论来到底是个明君。
　　他幼岁登基大典上，小小年纪便有了天子的风范，坐在朝堂之上不见丝毫胆怯不说，还极懂控制自身欲好。听说，少年时他极喜食一种叫香草饼的民间糕点，一时间讨好之人争相送进宫去，竟导致原本价格平平的食物身价暴涨，民众怨声颇多。皇帝一听闻此事，便决定从此不再食用此物，且对那些送上糕点之人从此不予重用，彼时身上那股肃穆平稳之气，俨然有了些传说中那始皇帝的影子。

　　那时燕老太爷还在朝中，激动得热泪满襟，直直说西邶朝兴国有望。

　　唯对燕歆，实在愧疚难当。
　　当初固然圆满了她一番心愿，却也亲手将原本属于我的结局一并送了她。
　　若不是她，也许那个深夜坠落冰冷池水之中的人便是我。当日她选择替我入宫，仔细算来真不知究竟是谁成全了谁？可如今，却连她死因尚未查明便须离开此处，尽管得燕畟再三保证必会查出真相，心底依旧苦痛不堪。

　　卫老妈并不知这其中原委。
　　可到底还是高兴自家儿子能远离朝中纷争，加上卫妃的身子已经复原，对回洛晏城的计划还是颇为赞许。

　　事情终也出乎意料般，一路顺顺利利地办下来。
　　卫子玄递上辞去公职的请奏，皇帝当日便痛痛快快给批了，这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城内还有一些远房及亲近之人，免不了请了几回饯别宴应酬方了。其中伤心最甚的，居然是那位陵公子，宴中喝得一塌糊涂东倒西歪不说，还直直拉着我的手哭上了好一阵，惹得旁人是大大对此情形侧目非常。卫子玄也难得大方一回，生生强忍住了将他一脚踢开的冲动。

　　如此几番折腾，加上整理行装和转手处理掉卫家在都城里的几处老宅。
　　待到要启程的那日，燥热的夏日已经过去了，天气秋高气爽，偶尔落下几场凉雨，大雁便开始纷纷南飞。

　　我坐在马车上，静静等待燕畟前来送行。
　　前几日最后一次去看燕老太爷的时候，燕畟再三同我说，此次一定要将我送至城郊的长亭之外。
　　遥想彼时我出嫁离开都城那日，他也是伫立在那长亭中，远远目送我离开的。

　　只是，燕畟向来是个守时之人，今日居然迟到了。

　　心底突突一跳，到底有些焦急起来。
　　跳下马车刚想让李颏去打探一二，一转头，却突见城内某处火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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