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铢香

　　此趟差事，说来也简单。
　　南恒国前阵子来进贡时，顺便上了一道请奏给朝廷。说是今年刚招入了一批楞头新兵，需要配备些盔甲兵刃。

　　皇帝前些日子方才批了。

　　西邶朝的军队，或许比不得东蠡，北阙国的那般生猛彪悍。
　　可胜在人数庞大严明善战，且各种铁制兵器和盾甲制作工艺高超，十分巧夺天工。
　　当年第一位开朝的皇帝，就是用本朝打造的龙陌刀，领着五十万装备精良的黑色军团，气吞万里如虎，其威名震慑了不少城池领主，这其中甚至有些不战而降，才建立了如今一派太平天下的西邶朝。

　　故以，历代皇帝对民间兵器的管控十分严厉，并不允许私自打造。
　　除了在都城专门设立军器局来负责生产，以供中央军队使用外，各地方郡县包括周边附属的小国，只能被允许打造些寻常人家的弓箭和短刀，其他皆需上报朝廷请求调配。

　　按说，这押运官算是辛苦差事。
　　往往日程紧张暂且不提，中途还不得出任何差错，防止这一路的贼人草寇心里惦记。既然卫妃神情恳切道该让自己的弟弟历练历练，就当是报答对朝廷封赏。

　　皇帝，倒也欣然同意了。

　　老实说，我们一行人进度慢的不是一点点。
　　自打进入南恒境内便开始走走停停，自然，这里头也是有缘故的。
　　那位对朝中公务向来兴致缺缺的陵公子，也不知是抽了什么疯，径直向皇帝领了旨，说是要同卫子玄一同护卫此批兵器前往南恒国，为西邶朝略尽绵绵之力。

　　他这番主动请缨，倒惹得朝中好些上了年纪的老臣热泪盈眶。
　　纷纷开始遥想当年他爹琉王的雄伟风姿，皆感叹我朝后继有人。全然忘记了前段时间是谁连着数月不上朝，气得自己胡子都白了不少。皇帝估计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索性便也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却不想足足害苦了旁人。

　　这个旁人，自然又是向来时运不好的我。

　　私以为，古人说得那句远观而不可亵玩，大约就是形容这陵公子之流的人。
　　同他朝夕相处一段时日下来，便深深明白了，这世间美好的事物，果真是要隔着云端看才好的。虽说从第一次遇见起，我对他的好印象便大大打了折扣，如今算是跌到了谷底。

　　一入南恒，这陵公子规矩讲究颇多，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非好酒不饮，非名楼不宿，连喝口水都要求是甘冽的山泉也就罢了。还将自己的马车弄得香气肆溢，里头安置了两名当地俏丽的美婢替他捶腿按腰，大有要将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辛苦给补回来之势。

　　忍了几十日马车后头的莺歌燕舞之后，我終于怒了，经直去找了韩菹文。

　　话说，我们这行人的组合甚是古怪。
　　有人搞的好似去郊外野游踏春，比如这风流的陵公子。有人却如同上战场般井然肃穆，譬如那韩菹文。

　　自打知道卫子玄接下了这趟押运的军令状，整个人便紧张得跟什么似得。
　　他一定要求陪同不说，一路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便将腰间的那把佩剑不甚熟练地拔出来，四处张望戒备。只不过出现的，要么就是山鸡，或者，野兔子。

　　只是，跟韩菹文这根木头挨着走，总好过伴在一只花蝴蝶旁边。
　　陵公子那辆马车熏香直让我想打喷嚏。何况，这车坐得久了，闷着身子着实吃不消。我虽害怕骑马，找人牵着慢慢走心里到底也算安稳。

　　卫子玄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这次领了五百号正儿八经的行军列队，居然也做得是像模像样。
　　倒是卫子玄的那匹爱马显得十分委屈，分明是能日行千里的宝马，却只能慢吞吞得如小驴的样子，一路上脾气甚是暴躁，不耐烦地扬起它的蹄子。卫子玄为了安抚它，之前已经领它去别处跑转了好几个来回!

　　行路烦闷，天干物燥。
　　兼，无聊。
　　就算对象是韩菹文这般不好讨好的人，我还是决定开始没话找话。咳了咳嗓子，决定从最最喜庆的话题殷殷入手，“嗳，不知韩管家，如今可有意中人？”

　　老实说，原本以为的回答，自然是他说没有。
　　接下来好引开话题，喜滋滋地打小话说府里有几个暗恋他的小丫头也挺不错。谁料想，他先是谨慎地望了我一眼，让我的小心肝疼了半天之后，轻描淡写道：“有了。”

　　这个，等等。
　　他说他有心上人？
　　我大大地吃了一惊，顿时便来了兴致。“那究竟是何方人氏，哪戶人家的姑娘？”

　　韩菹文虽依旧硬邦邦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十分可疑地隐隐闪过一丝温柔。
　　“那人，夫人原也认识的，她叫苏喜。”

　　什么叫晴天霹雳？
　　什么叫五雷轰顶？
　　我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苏喜果然强悍，难怪世人都说好郎怕女缠什么的，这样看来竟有几分道理了。
　　我哆哆嗦嗦地望着韩菹文一脸平静下的样子，竟不知道这两人到底谁古怪些，只得继续干巴巴问道：“这，你可曾向她表白心意”

　　到底，是自家人。
　　若他真有心，苏喜这丫头虽疯魔了点可也是个好姑娘，我也可以帮上一二出点主意的。

　　韩菹文侧过头来，很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夫人当真不知道么？我已经，同苏喜姑娘订亲了。 ”

　　严格来说，
　　我受到惊吓了，我乘坐的那匹马儿也受到惊吓了。
　　方才忘形之下，竟然狠狠地拍了下这马儿的屁股，紧接着，我生平最最不愿意碰见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马儿一惊之下，竟兀自撒开蹄子，跑了起来。
　　风呼呼地从耳边狠狠刮过，我吓得紧紧的闭上眼睛，只顾连连尖叫。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一旁大声嚷嚷着什么，声音耳熟甚紧。

　　“拉紧缰绳，放松，别夹马肚子！”

　　慌乱中急急扭过头，便看见了卫子玄那张好看的脸。
　　突然，便不那么害怕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
　　而那时的情形，同现在是何其相似。
　　遂努力依他说的那般，将自己的身子放松下来，紧紧贴在马背上，任凭马儿翻颠折腾也不敢松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旁风声果然轻了下来。
　　本来躁动的马儿像是感觉到人的安静，速度慢下来了不说，最后大约看到一片肥美的草丛，竟然停下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我只得哭笑不得地从马背上滑下来，精疲力尽地往地上一躺。

　　当卫子玄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他是要冲我发火的。
　　毕竟这么一折腾，耽误了押运的行程不说，关键被马儿这么一乱跑，竟也不知道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了。卫子玄却只是皱着眉头先瞪了瞪我，忽又一脸好笑般。
　　“你骑马的姿势谁教的？真是难看。”

　　我一愣神，怔怔地望着他呆呆道：“自然是，哥哥教的，有什么不妥么？”

　　他略略点点头，淡淡回我“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的心，突然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
　　无声无息，生生翻滚煎熬着疼痛，简直教人喘不过气了。最后，却也只是默默攥紧了拳头：“那，你那位故人现在何处？”

　　卫子玄拿那双黑沉沉地毫无波澜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我一眼。
　　然后，低下头平静地理了理马儿的鬃毛。

　　“死了！”
　　“一场意外，她掉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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