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这个东西

　　先民穴居野处，蜷于篝火之畔，卧于草絮之中。今人常做的经典噩梦之一便是从高处坠下，恐怕是我们的祖先在远古时期睡在树上的遗留痕迹。卧着，在生存斗争的间隙得到片刻休息，这是天赐的洪福。若有人因买不到卧铺而在火车上站着坐着长达20多个小时，当会知道卧在床上是一件神仙也不换的最幸福的事。反之，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不让睡觉了（牢头们都知道，最有效的逼供手段非此莫属）。关于床的重要性，我大可不必再多费唇舌。
　　最简单的床，不过是一个板子四个腿儿架平了，可供我等缩在被里入眠。而在封建社会时期的古人观念中，一套完整的床设当是床、帐与折叠屏风三物的组合。（那么我们寝室里那些个在书桌上支书架，书架上盖木板，木板上睡人的“床”，该是古人眼里十足的怪物了吧。）早期的床，又大又矮，可坐可卧。战国古墓里出土的木床（长2.18米，宽1.39米，床足高0.19米）通体黑漆，周饰朱色连云。它的栏杆是竹木方格，备有可供上下床的地方。到了唐代，床就高多了，床底可容人。到明朝，床的样式更加多样和考究。有的带彩绘屏风，有的是梁柱结合的架子床，三面精雕细刻，四角附有檐饰，简直是艺术品。由上可知，床愈演进愈高大，于是不再是个可坐可卧的大椅子，正儿八经进了卧室，成为“床”了。
　　床的材质也是多种多样的。日本人夏日直接躺在地板上，称TATAMI。修仙避世者在山洞里睡石床。《西京杂记》说：赵飞燕居昭阳殿，铺设毛长二尺余的绿熊皮，其间杂熏香。人睡在上面，整个身子都盖没了。古人喜爱清凉如水的席子。编席子的名贵材料有龙须、桃枝、白薤、红藤、象牙、金缕、五香、六采……我的家乡古称处州，境内鼎湖峰有黄帝乘龙升天故事。相传众人也欲升天，捉龙须而堕。龙须落到山野成为滑凉坚韧的龙须草，独生此地，它处未逢。农人收之，蓬蓬曝于日下。幼时常捡拾最长者编织成辫，青翠可爱。工匠编织成席，良佳无过之者。席子固然简易，但最简易的莫过于小龙女的床了。看她雪袖一扬，身子已卧在空中长绳之上。古墓中的寒玉床也极富传奇色彩。杨过初入古墓，小龙女便要他在寒玉床上睡觉。它的材质是林朝英在极北苦寒之地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据说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不过玉床倒真有其事。“天下第一玉床”近日在辽宁现身。这一玉床净重一吨半多，长305厘米、宽165厘米、高280厘米，周身均为碧绿色岫岩玉制成，而且整张床是出自一块约4吨的完整玉料，真真令人咋舌。更常见的床是用木料做的，如水曲柳、黄杨、紫杉、红木、花梨、檀木、柚木等硬木。安禄山的宅第里就有两张用白檀木贴面的大床。还有一种榻周设木格，中实湘竹，名湘妃榻，听名字就很优美。而我少时在家睡的床榻是很舒服的棕板床（虽说小孩子应该睡硬床，但睡过这么柔软又有弹性的床板后，谁爱那硬邦邦的木板床或软塌塌的席梦思呢）。当年我家对面就有做棕板床的工匠一家，夫妇两个带着很多儿女。干活时，一个孩子拿着盘成圈的棕丝站着，男人拿着一个可转动的木头轴子用力甩动。密密匝匝的棕丝绷在床框上，看到就能想起他们的汗水。
　　梁实秋在北京老家有一杭州制的旧床，竹篾为绷，宽九尺余，深六尺余，床架高八尺，三面隔扇，下面有左右床柜，俨然是一间小屋。最棒的是床里横放架板，书本、桌灯、四干四鲜皆可陈列其上。他说：“想念我老家里的那张高广大床。”我外婆家中也有一张旧式红漆的高广大床，是曾外祖母的物件，床背高于床头床尾，由木条横竖架起九层，层层雕刻兰草、蝴蝶、金鱼、飞燕，中央最高处一双凤鸟拥着一方玻璃，内嵌花鸟画。有趣的是竖木条都被加工成像葫芦酒瓶等相隔叠起的形状，那其实是描摹□□的形状，代表了夫妇祈求子嗣之意。另外“玉燕投杯”、“蝶恋花”等图样也有繁衍的象征意义。床柱很高，却没有挂帐幔，倒是两头仍挂有雕马灯的铜片和流苏。我很喜欢那张大床，它精雕细镂的孔眼里积了柔软的灰尘，马灯穗子也很旧，很有时光倒流的味道，只是床板硬硬的很硌人，而且被放在背光的小房间里，阴森森的可怖，但夏天坐在上面看书还是很凉快的。作家沈乔生在《狗在1966年咬谁》里特特地写过一张红木大床，读来也是种怀恋非常的感觉。沈从文又喜欢放下大床的帐子来在黑暗中静坐，玩“和尚的石屋”游戏。看来旧式大床还真不光是我一人的爱好呢。
　　上面说过了，古人观念中一套完整的床设当是床、帐与折叠屏风三物的组合。其实讲究起来，床上还当有席子、茵褥、枕头，床边有几案，有四角垂香囊的华丽帐缦，有如意、宝珠、金银锞子等玩器，屏风内静静供着一炉甜美的帐中香。于是在美好的夜晚，美人铺好华美的衾被，用内燃沉檀的香囊在内薰着，又拨好金鸭里的炉炭，投进小香饼，围屏风，垂帐幔，让香气在里面徘徊氤氲。夫君回来，进入卧室，见到的是“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的旖旎风光。“床上翠屏开六扇，折枝花绽牡丹红”。身在这样私密而绮丽的空间，被子香喷喷暖烘烘，又有佳人在侧，真是舒服啊舒服。恕我直言，这恐怕是古代所有中国文人的春梦，这点在香词艳句中表现得尽致淋漓。那样的夜晚，翻译成现代情景应是：女人换过雪白的床单，洒上血红的玫瑰花瓣，铺上刚晒过的鸭绒大被，然后在床角点起香味蜡烛，放起轻音乐。男人回家，看到穿着可爱睡裙的女人为他做了法兰西料理，他们慵懒地卧在床上享用食物和红酒。啧啧，这才叫情调。

　　在如今，只怕人们不但没这个工夫，也没这个闲情雅趣了。不少人愿意把床整得往死里舒服，有的人就随便多了，往下一躺哪儿不是床呢。诗人醉了，以江上轻舟为床，枕一江明月，听潺潺流水；剑客醉了，斜倚琼花楼，沐半天星月，陌上杨柳系青骢。行路乞儿，以天为盖地为庐，头下枕着半块砖；世外女仙，栖于藕花深处，呼吸花香水气缥缈入梦。不就是张床吗？高床软枕也好，TATAMI也罢，横竖可以让人放平身体，从日间的辛劳中解放，得黑甜一梦，忘却该忘却的，醒来又是神清气爽！
　　睡卧之事，原是本能，但有心怀有境界者不常有。“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有人有心事，却独个儿对清风明月痴想，睡不着。有人却睡得慵懒甜蜜：“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还有一位以睡为号的卧龙先生，不但邪恶地“昼寝”（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若日中睡眠，则辰光过矣），还大摇大摆伸个懒腰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看，午觉无罪，赖床有理，装睡还是考验刘备的手段！“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是酒狂的幽怀；“舍策投床睡便浓，觉来凉叶动西风。”是旅者的客愁；“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是韩偓的惬意；“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是杜牧的惆怅。杜甫写“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是他欲为国效力而志不得伸的挣扎和无奈；柳永写道“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这是他白衣卿相的清贫和风流。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院，林黛玉卧在湘妃榻上托腮低吟。溪头绿草如茵，小儿卧剥莲蓬。天阶夜色凉如水，身陷深宫的女儿卧看牵牛织女。一个卧字，尽得风流。
　　古人置床的方位有讲究，东首贫贱疾病，西首贵，西首富，北首死。书上记载江浙一带有祭祀床公床婆以求饱食安眠的风俗，我却从没见过。那些不修边幅的“野人”是不在乎的，我对他们倒欢喜的紧。庾信的《小园赋》是篇很可爱的文字。所谓“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他爱他的小园，甚至大笔书道：“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真真狂放至极，潇洒至极！另一个文人唐伯虎也是我喜欢的。他“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是别一番风骨，同一种深情。

　　可我还是觉得，最棒的船是画舫。那是一张会动的床，可载你去江河湖海。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那想必是一种十分奢侈的生活吧，不论是从时间，还是金钱角度。试想在那样静谧的夜晚，浮光跃入水晶帘。更须得明月半床，飞花半床，清风吹动床头的古书。菱藕香里，丝竹遥听。这种日子，莫说皇帝，神仙也不换。
　　如今伴我的，无花无月亦无酒，床栏杆是绿漆的铁杆，床帐是白蚊帐，未免有些煞风景，但被子是故乡的，太阳晒过，香香的暖暖的。不论一日过得如何，到晚上，床，总会敞开全副心胸来接纳你，抚慰你，温柔如母亲。当年爱在床上打滚，嚷着：“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咕噜咕噜滚下来！”说到这里我便一骨碌滚去，滚到在床边伸着双臂的母亲怀里。母亲挠我的痒痒，慈柔地说：“我的小老鼠呀！”于今想来刻骨铭心。

《主角她氪书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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