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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马
窄小的木门,却似九天上的南天门,隔绝着世间尘俗。
要想进去,必先放下。
空信瞪着这道门半天,手竟似有千钧重,举不起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心底暗暗笑自己的怯懦:不过是一道木门而已,就真的不敢去敲么?
那木门里的人,他难道连见都不敢见么?
他猛地昂起头,高高抬起了右手。
手尚未放行,门却自己先“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门里门外的人都是一怔,看随即也一同露出了微笑。
“是空信!”无谶微笑着合十行礼。
空信连忙弯腰还礼,一边问:“敢问大师,圆通在么?”
他的心里着忐忑,可面上却淡淡的,完全看不出来。
无谶笑了:“他出去了,尚未回来。”
这个答案让空信微微一怔,抬头看天,漫天的繁星闪闪烁烁,正是深夜时分。这时候圆通会去哪里?
无谶看出了他的诧异,笑道:“适才圆通说明天要出去爬山,今天必要先提前准备些面饼之类的干粮。这个时候店铺多已打烊,他去敲人家的门请人起来赶制干粮了。”
空信神情更有些许萧索了。
无谶看出他神色有异,温和地问:“你深夜到访,一定是有要紧事找他吧!”
空信闷闷地点点头:“也没什么。只是曼头陀林要我来转告圆通一声,明天她去不了了。”
无谶略略有些意外:“她怎么了?”
空信苦笑:“她病了。”
这不算是诳语,曼头陀林现在的确病在床上。
无谶更加奇怪,下午分别时曼头陀林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可是看空信的神情,什么也没问。
空信却问了:“法会已经结束,不知两位后面有什么打算?”
无谶在心里笑了,这话明显是在逐客了!如果他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沙弥,为什么要赶他们走?
无谶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曼头陀林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和她与空信举手投足间不自觉流露出的亲昵。
以及那少女望向圆通时炽热的眼神。
无谶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能体谅空信此刻的感受,只能轻轻叹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说:“世间一切都逃不过因果轮回,他们相遇既是果,也是因。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那都是他们的因果,你已在这一段因果之外。”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空信说得一怔,茫然抬起头来看他。
无谶笑着指一指门里:“禅房里没有清茶,只有一杯淡水,不知你愿不愿进来喝一杯?”
孔雀河的水本是清甜的,可在空信的口中,也如粗茶一般酸苦。
低头捏着茶杯,默默注视着水光在杯壁上晃动的光影,空信怔怔地问:“我本在这番因果之外,为何当日楼兰王留我,连法显大师也劝我留在楼兰,这一番际遇岂非也是我的因果?”
无谶淡然一笑:“法显当日为你种了因,如今却要你自己选择得什么果。当日选择你留下,是为了在红尘中历劫还是在红尘中迷坠?是放下是执迷都在你一念之间。”
空信心中一动。
虽然时隔八年,他还记自己曾对法显表示不会被楼兰“虚幻的繁华”迷惑。当日自己说的真轻松啊,真以为自己会一直把楼兰的繁华看做红尘的幻象。
就如蜃楼。
法显大师言犹在耳:楼兰于你,就是蜃楼。
他抬起头来看着无谶问:“为什么沙漠中的旅人明知前方的水泽不过是蜃楼也会不顾一切地向前跑?人为什么有时候就算明知是假也会毫不犹豫地追寻?”
他问的莫名其妙,可无谶却一脸严肃,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沉声答道:“因为世人都会沉溺在自己的幻觉、自己的情感中,不得解脱。”
“放下就能得解脱么?放不下呢?”空信苦涩地问。
无谶却又是淡淡一笑:“你要放下,谁又能绑住你?”
空信却苦笑。无谶说的真轻松,谁能绑住你?谁都不能,但自己的心却能。
他举起茶杯,目光定定地看着无谶,慢慢地说:“楼兰法会已散,今夜一别,今生只怕无缘再见。多谢无谶大师教诲。”
无谶悲悯地看着他,对面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似乎有着一种悲痛的决绝。
终究,无谶还是淡淡一笑,也举起了茶杯。
“大师!”门口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几乎与此同时,门一下子就被圆通推了开来。
空信举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怔,诧异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圆通。
圆通也没想到房里还有客人,微微一怔,可脸上的诧异随即消失,热情的向空信一笑,爽朗地说:“原来是空信师父!”
无谶点头:“曼头陀林病了,明日不能去爬山。空信是专程来报信的,也顺便送我们一程。”
“送我们一程?”圆通惊疑地看着无谶。
无谶淡淡一笑:“楼兰法会已经结束,各地高僧们都要走了。我们也该启程去中原了。”
“那倒不急!”圆通却大笑起来,随手扬了扬一张纸,兴奋地说到:“适才我回来时正好遇见伽蓝寺的沙弥。他告诉我说,今天有人在楼兰城外200里发现了一大群无主的墓葬,三千多具骨骸曝露在荒野之中。国师明日准备带人去将他们重新安葬,另外正延请楼兰各寺庙里的高僧同去为那些亡魂超度。那沙弥正好要来请求大师,不想遇上了我,我说,这样的事情,无谶大师一定不会袖手的。大师,是不是?”
无谶被问得一怔,呆呆看着圆通说不出话来。
“三千多具骸骨?”连空信都头皮一麻,不敢置信地看着圆通。
“是啊!”圆通的神情也肃穆了起来,正色道:“据说,一千年前大月氏人曾在这里居住过,想来是他们的骸骨。不知为何,这几日当地刮起了罕见的大风暴,惊扰了那些一千年的先民们。广额国师说,不忍见先民们曝尸荒野,邀请大家一起去广修善德、超渡亡魂。大师,我们也去的,是吧?”
无谶看看圆通,又看看空信,神色有些凝重。可最后还是点点头,轻轻一叹:“自然要去!”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就无声无息地停在米兰佛寺的门口。
无谶和圆通一出来,还没看清那马车,就先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喊:“这里!这里!”
无谶一怔,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轻纱覆面的女子正跳出车来。女子一落地就揭开覆在面前的轻纱,笑着喊:“快走!今天路远,有200里呢!”
圆通一怔:“你不是病了么?”
曼头陀林哈哈一笑,一扬手向后面挥了挥,得意地说:“又好了!”
原以为要在床上躺几天,没想到不过多咳了几下就好了,连曼头陀林自己都诧异。
无谶更惊讶:“今天是受国师相邀度化亡灵,你也要一起去么?”
曼头陀林哈哈大笑起来,得意地一扬手:“国师虽有善心,却无良马。昨夜他找我哥哥嫂嫂借马,我就央他带我一起来看看,也好给你们帮忙。”
圆通骇然看着她:“那里有几千具尸骸,你不怕么?”
曼头陀林却比他还讶异:“他们与你我一样,都不过是逃不脱生老病死的凡人,有什么可怕的?”
圆通万没料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被噎得一怔,转头去看无谶。无谶的眼神也微微一跳,瞟了曼头陀林一眼,似乎没想到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曼头陀林却浑然不觉,哈哈笑着,干脆走过来连推带搡地把无谶塞进了马车。
马车里居然还坐着一个人:空信。
无谶又是有些意外,曼头陀林嬉笑了半天也没听到别人的声音,他还以为曼头陀林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空信谶向他报以一个苦笑。
“快上车,再不走就赶不上车队了。”曼头陀林的声音在外面兴奋地催促着。
车帘一掀,她和圆通兴高采烈地上了车,面对面坐着。
“这是你家的马和马车?”圆通轻声问。
曼头陀林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是啊!”
圆通心里暗暗吃惊。刚才他就看见,套在车辕上的四匹马,通体火红,竟是大宛的汗血马。就算楼兰与大宛近些,汗血马在楼兰也身价不菲,可现在他的眼前居然有四匹汗血马!
更令人惊叹的是曼头陀林居然那么大大咧咧、满不在乎,让宝马来拉车!尽管从第一次见面起圆通就知道曼头陀林出身豪富,可这阵势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她不是一般的富户千金,只有出身贵胄的才有这种拿宝贝不当回事的淡然!
汗血马拉车,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曼头陀林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说:“这些马都是一百多年前从若羌和小宛得来的。”于是,一路走着,一路兴奋的向圆通说起了当年楼兰与若羌之战的惨烈。若羌民风彪悍,阖族上下以战死为吉祥,病终为不详,当年楼兰军队与这样的地方征战,战况之惨烈也可想而知。尽管如此,楼兰还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不仅将若羌和小宛纳入版图,还用培育那里的良马,现在,楼兰军队里就配备了大量这种汗血马。
说到这里,曼头陀林的脸上悠然泛起一丝傲然。
看曼头陀林满脸发光的模样,圆通心中却更加肯定这一定是楼兰贵胄之女。
听她口吻似与国师极为稔熟,国师还要找她兄嫂借马匹与马车!楼兰国师地位高尊,能与他交往的人家,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否则,这个小姑娘怎么会为楼兰百年前的战绩引以为豪?
即使如此也无碍,想一想自己高贵的家世,圆通仍旧信心满满。此时,再眼看着曼头陀林这天真的骄傲自豪模样,更禁不住微笑浮面。
一路上,空信几次三番想制止曼头陀林的滔滔不绝,可是看曼头陀林的兴奋模样,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默默看着身旁那两人你笑看着我,我笑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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