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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窦(下)
迷乱中,曼头陀林听那个人在车轮旁说:“坐稳。”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不像空信的声音那样清朗,可不知为什么,曼头陀林觉得这样的声音竟然很好听。
耳畔的声音似乎还没结束,忽然就觉得身子一轻。
不是一轻,是好像忽然就飞了起来。
瞬间又猛地一倾。
曼头陀林“呀”了一声,只觉得整个车子一歪,连忙伸手想撑住,却来不及了,没撑住,整个人都滑到了右边,脸都被挤到了车窗边。窗幔也被这一歪斜弄得飘扬起来。曼头陀林来不及控制自己,半张脸就被撑到了窗外。
眼前是一片金灿灿的肌肤,喷发着淡淡的热气,就在她的眼前。
曼头陀林脑子忽然就是一片空白,什么惊异、害怕,忽然却都忘了,天旋地转也不管了,傻傻地瞪着眼前的一片金色。
却只是一瞬。
忽然,车子又向另一侧倒去,她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滑了回去,她忽然就莫名其妙地又端坐在车中了,连窗幔都又已经稳稳地落下。
仿佛一切都回归了原位。
是么?
曼头陀林傻傻地坐在车里,却又仿佛忘了自己此刻正坐在车里。倒像是早上刚刚睡醒时,还留恋这方才的美梦不愿醒来。
身旁的扈从却在欢呼:“太好了!小姐,小姐,没吓着吧?小姐?”
连声的催促,就像清晨硬拉她起床的侍女的催促,不让她继续流连梦乡。
她连忙定定神,尽量用最平稳的声音说:“没事。刚才怎么啦?”
两个扈从都笑起来。公主虽然嘴硬,可刚才半个身子都被甩到了车窗外,一定是真是被吓着了。
刚才连他们都被吓着了,没想到那个年轻人俯下身查看车轮之后,简简单单扔下一句“坐稳”,忽然就把手中的短棒插到车下,右手一压就将车子给抬了起来!然后,趁车子倾斜之际,又扔下短棒两手握住车子,硬生生一个转身,连车带人地抱着马车,大踏步地走回到了岸上。
公主虽然弱小,这车子却是打得牢固,还装饰了许多金饰,加在一起好几百斤,这人竟然一个人就把车子给抱了起来!
难怪公主人在里面都不敢相信!
一个扈从笑着回答:“刚才这位勇士一个人就把车子给弄出来了!”
曼头陀林坐在车里面,一眼就看见车帘外,那个年轻人正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棍棒。
抬起头来,一双深棕色的眼睛。
曼头陀林猛然想起来了,自己的脸方才与这张脸就在毫厘之间,连他鼻子里喷出的热气此刻似乎都还残留在自己脸上。
她连忙低下头,却听见自己的心在静谧中突突突地拼命乱跳。
那僧人笑着说:“既然危险已除,我们也好继续前行。就此别过。”
那年轻人微笑着点点头算是致意,拾起地上的短棒和包袱,抬脚就走。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两人的身影从自己窗前走过,曼头陀林的心轻轻一颤,忽然就忍不住想:这一别,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吧?
一辈子都见不到他!这个念头让曼头陀林的心霎时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仿佛最心爱的东西就要被人夺走,她万万不能忍受。
曼头陀林猛地一掀车帘跳了下来,急急忙忙地喊:“大师稍候!”
那两个人听到这声音,都止住了脚步,一齐回头来看她。
他们看到,一片湛蓝的湖水旁,忽然站着一个身穿亮紫色衣裙的少女。那一双眼睛的颜色,无端端地就让人想起亿万年的玄冰。
碧水寒于天。这双眼睛在这炽热炎炎的季节顿时就带给他们心头一阵清凉。
两个人都微微一呆,仿佛都在诧异为何在盛夏的中午也能感受到清凉。
那少女笑着问:“多谢两位出手相助。还未请教大师法号和勇士的大名?”
那勇士微微一笑:“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
那少女却异常执着:“这位大师来楼兰参加法会,我也想去听大师讲法呢!”
那僧人笑了,躬身一礼:“在下谈摩衬!”
“谈摩衬大师!”曼头陀林身边的两个扈从同声惊叫了起来。
曼头陀林也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有想到,名头从天竺响到了西域的高僧谈摩衬,竟然还这么年轻。
当空信终于带着人砍了树枝赶到时,却发现曼头陀林的人与车都已好端端停在路边。他惊奇地问:“怎么回事?”
曼头陀林却似没有听见,怔怔地看着湖水,不说话。
一个扈从简单地告诉他,刚才一个勇士一人涉水就把公主的车给抱上岸来。
空信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想问曼头陀林,却看见曼头陀林还是呆呆地咬着下嘴唇瞪着湖水发傻,问她什么都仿佛没听见。好半天才答非所问地忽然低声呢喃:“你信么?我的命运是和这面湖水联系在一起的。”
空信一怔。他当然相信。
就是在这湖边,她与他相遇,在蜃楼里。
他从未告诉过她这件事。一直以来,他都不断告诉自己,蜃楼中不过是与曼头陀相似的另一个人而已。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也并不太神奇。
直到今天。
八年前自己在蜃楼中看到的是谁?就是今天的曼头陀林么?
怎么会这样?
他也禁不住凝望起面前这片湖水来。
楼兰人都说罗布泊神奇,可此刻的罗布泊平静得像一颗蓝色的水晶,天空中一朵朵白云悠闲地倒映在湖心,像世间所有湖泊那样宁静而平凡。
这样平静的湖水,真有预见未来的能力?
曼头陀林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又问:“空信,你信不信?我的命运是和这面湖水联系在一起的。”
曼头陀林湖蓝色的眸子迷迷蒙蒙的,像罗布泊上的烟雾,那是此前空信从未在曼头陀林眼中看到的神色——却也正是他当日在蜃楼中见过的眼神。
原来,蜃楼中的那一幕相逢,他从未真正忘记过,连蜃楼中那少女的眼神都记得如此清晰,就与眼前的曼头陀林一模一样,迷离中带有一点忧郁。
那不是小女孩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忧郁,那是少女一腔柔情无处安放的忧郁。
他几乎有些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人,曼头陀林何时已从小女孩长成为少女了?
此刻自己是不是依旧身处蜃楼之中?
空信愣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就会把这个美丽的影子拍散。
曼头陀林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在等他的回答,可似乎又不真的在乎他的回答,又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湖水,仿佛要用眼睛把深埋在湖水里的秘密挖出来一般。
梦里的神谕,光华四射的孔雀,以及刚才那一神奇的相逢。她终于确信了,自己的命运注定了要与罗布泊纠葛在一起。
耳边,终于听见空信低低的声音回答:“我信!”
曼头陀林淡淡一笑,他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笑落在空信眼中,像芦花那样迷离,像湖水那样清冷。
帕萝听说曼头陀林变了。
听曼头陀林的随身侍女莎欣禀报说公主从罗布泊回来就有点不对劲,她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只是闲闲地笑问:“究竟怎么奇怪法?”
“公主好半天都不说话。”莎欣立刻回答,其他几个侍女也连忙点头。
这倒奇怪了,曼头陀林居然也沉静了下来?帕萝有了点兴趣。
“还有……”另一个年长些的宫女皱着眉小心地说:“忽然很爱照镜子了!”
照镜子?帕萝差点笑起来,曼头陀林怎么可能喜欢照镜子?她连洗完脸都不肯好好照镜子,有时候在脑袋上拖着几根棉线都不知道,到处乱跑。
可是眼前的曼头陀林就是在照镜子,不仅在照,还在对着镜子微笑。
笑得几个宫女莫名其妙,笑得帕萝没来由就觉得浑身一阵发冷。
曼头陀林又对镜整理起鬓发来,她的头发比平日都整齐,可她好像还不满意,非要用一根发针把一小缕头发别上去不可,竟是一幅收复失地的气概。好不容易弄妥,她左右注视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欣喜地问:“空信,你说这样好看么?”
口气里竟然充满了不确定!
空信?帕萝顿时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呆在了那里。
曼头陀林却不等人回答就在那里自言自语:“问你也是白问,哼,色即是空。”
曼头陀林从很久以前起就是一个美女了,整个楼兰宫廷都知道,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从未关心过这个。从小,曼头陀林都不关心穿什么戴什么怎么梳妆,一切都交给莎欣操办,她的心从未在此逗留。
可是今天,她,居然自己在那里梳妆打扮!
帕萝也是女人,一瞬间就明白这表示什么。
她定了定神,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笑着走到她身后帮她把发针插好,笑着问:“打扮的这么漂亮要去哪里?”
曼头陀林的耳朵尖忽的一红,嗫嚅着说:“听说外面有法会……我说要出去听,王兄已经准了。”
帕萝有点奇怪,却不动声色,笑着说:“多听听经的确有好处。只是……我记得你以前最怕法会啊,带你去听国师说法,你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曼头陀林脸上一红,轻轻嘟囔:“王嫂……”可随即又抬起头来,仔细看着帕萝的眼睛,真诚地说:“那日国师在嫂嫂窗下念经,我也听了一整夜,连梦里都是国师的念经声……然后一觉醒来,嫂嫂就肯开门了。佛法的力量,当真无边!”
帕萝一怔,却没想到曼头陀林的转变竟然还与自己有点关系。
曼头陀林看着帕萝,主动走过去拉起了帕萝的手,轻轻说:“王嫂,原先我对你有事羡慕又是嫉妒,只觉得你何其有辛,不仅有王兄疼爱,有楼兰臣民的敬重,身旁还有国师的随时提点。可那一日之后我看明白了,国师的一夜梵音所有人都听见了,可真正把你从苦海中搭救出来的还是你自己出,若不是你自己有慧根能接受国师的教化,国师再怎么帮你也没用!”
帕萝仔细看着她诚挚的模样,微笑着问:“所以你决定学佛法了?”
曼头陀林认真地点头:“是啊,若是我自己始终昏聩,将来就算空信在我窗下念三天三夜的经也没用啊!”
她突如其来、却又自自然然冒出来的一句“空信”,又让帕萝暗暗吃了一惊,她细细查看曼头陀林的神色,小心地问:“空信说了要和你一起回去么?”
曼头陀林歪着头想了想,自己倒先笑起来:“这他倒还真是没说过!不过嘛……他对我那么好,一定不会由着我一个人沉沦苦海的。”
“你想请空信和你一同去平城?”帕萝的声音都快颤抖了;“他会肯么?”
曼头陀林嘻嘻一笑,反问道:“他为什么不肯?他本来就是从平城来的啊!他们中原人都讲究叶落归根……再说了,他最喜欢教训我,成天在我耳旁说道理。我若走了,他呆在楼兰向谁说道里去?”
帕萝也忍不住要同意呼屠王的看法了。正在那里神思不定,却听曼头陀林又是自己向自己嘻嘻一笑:“不过和国师比起来的话,空信的佛法造诣可是差远了。唉!没办法,师父不行,只好我这个做弟子的自己辛苦些!不过还好,这一回要开坛说法的是谈摩衬大师!”
她的话转折太快,快的帕萝都跟不上。还没理清楚她跟空信到底怎么回事,她这么又扯出一个“谈摩衬大师”?看她说起“谈摩衬大师”时的样子,眼睛晶亮晶亮,满脸似霎时散发出一阵容光,嘴角无意识地勾起,竟是无比兴奋的模样。
帕萝几乎被她这时的神情吓住。
刚才说到空信时,虽然已经让帕萝的心“咯噔”了一下,可看她神情,仍旧娇憨地傻笑,还是割情窦未开的小女孩模样。可是现在,那微微泛红的脸,兴奋的神情中那掩饰不住的紧张,竟完全是个满腹绮思的少女了。
帕萝的心又是一动,难道她所有的转变不是为了空信?
不是空信又是为了谁?
总不至于是谈摩衬大师吧?
帕萝立刻否决了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谈摩衬是享誉天竺的高僧,曼头陀林虽然少女心性,对高僧还是很敬重的,不至起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那会是谁?
帕萝心念飞转,脸上却是一幅什么都没察觉的高兴样子,也喜滋滋地说:“能听谈摩衬大师讲经真是难得。我让嘉亚丽陪你去好不好?”
果然不出所料,曼头陀林的脸一下子黯淡了下来,怯怯地看着她,眼珠子拼命乱转找理由,乱七八糟地说:“我……我把这消息告诉空信了!空信肯定会去的,我们听完经空信还要教我下棋,嘉亚丽也听不懂……”
小妮子不禁诈,一诈就诈出果然有问题。可帕萝脸上还是装作不在意地说:“——哦,这样啊!那就让她留在宫中陪我吧。你一个人出门行么?”
曼头陀林满脸掩藏不住地喜悦,就差没跳起来了,一连声地答应:“王嫂放心,没问题,肯定没问题。”
说完,就似生怕帕萝反悔一般,连忙起身就往外走,脚步轻快地恨不得要飞。
帕萝看着她那欢快地样子却皱起了眉头,看了身边的嘉亚丽一眼,嘉亚丽会意,连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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