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

作者:竹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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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窦(上)


      曼头陀林从小到大从未为穿什么而费过脑筋,只有昨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她就想挑一件最漂亮的衣裳去罗布泊。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天莎欣傻乎乎地看着她说“公主真漂亮”的衣裳,特地让莎欣找出来试了试,又觉得似乎还差点什么,逼着莎欣帮她想。两个人几乎一晚上没睡,才凑出这么一身艳丽别致的装扮,满以为能让空信看得一呆。她甚至都想好了要怎么取笑空信吃惊的样子,却没想到,空信竟一点反应都没有,白白辜负她一晚上的心意!
      曼头陀林也说不清为什么,霎时有点委屈。
      不用他这么时时刻刻佛经不离口,她当然记得他是个和尚。
      是和尚就不能夸她一句么?非要让她一个晚上的苦心白费么?
      空信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委屈,别过脸去不敢看她,只匆忙对从人说:“天不早了,快走吧。天黑以前还要回来呢!”
      帕萝原先给曼头陀林准备的是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曼头陀林却闹着要自己骑骆驼去。帕萝被她吵得头痛,最后达成妥协,帕萝把扈从减少到四个,曼头陀林乖乖地坐进马车里。
      四月天的午日太阳其实很毒,就算真让曼头陀林坐在骆驼上她也受不了。反倒是坐在车里又阴凉又舒适。车帘是一幅连人脸都看得清的细绢,一点都不妨碍与车外的人说话。她许久没出门了,看城外一切都新鲜,一路上不停地想和空信聊天。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空信今日竟然大异往常,问他什么都哼哼哈哈的,爱理不理。几番下来曼头陀林小姐脾气也上来了,索性也不理他,自己闭目养神。
      马车走的很稳,一点点的颠簸如同婴儿的摇篮。困意一点点袭来,歪在一旁也昏沉沉地睡了。仿佛听见空信轻轻喊了她一声,她赌气似的也不搭理,空信便不再说话了——或者空信还在说,只是她已睡着了。
      昏昏沉沉的,仿佛已经来到了罗布泊边。罗布泊的水还是那么变幻莫测。楼兰的人都说,曼头陀林有一双罗布泊一样的眼睛,罗布泊一样的颜色,罗布泊一样的神秘。甚至有人赞叹,如果真有传说中的罗布泊女神,女神的眼睛也不过是曼头陀林公主这样吧。
      人们看着她的眼睛,都说她就是罗布泊女神的化身。
      的确,她的命运与罗布泊相连,在罗布泊改变。
      她的心里是有点怕罗布泊的。
      恍惚间,彷如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晚上,罗布泊的水直竖着向她奔来,完全是把她推到湖底的架势,整个地都在摇动。
      却只推上一个空空的圆筒。
      那就是她的命运。
      圆筒打在她的脚背上,打得她生疼,她猛的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一个梦,耳畔听见从人在喊:“到了!”
      她掀起车帘,果然,眼前已是一片漫天芦花。她怔怔地看着这片芦花,心里还在想这方才的梦。
      八年来,每每想到那一幕她就浑身起冷汗。今次怎么会梦到那一夜?
      如果她的命运真与罗布泊紧密相连,这是不是罗布泊在告诉她什么?
      怔忡间,身旁从人忽然一起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芦花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凌空而上,带起一片光华四射,绚烂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是孔雀,孔雀!”有人惊呼起来。
      什么?孔雀?
      曼头陀林一惊,连忙探身努力去看。那黑影已经飞远,可它拖出的冷冷蓝光却似仍在芦花上徘徊,连整个芦花都跟着神秘起来。
      扈从们齐刷刷地跳下了马,一起向着那光华之物的方向叩拜,脸上一片惊喜。
      楼兰人世代传说,罗布泊之所以神奇,就是因为里面居住着一直神圣的孔雀。正因如此,人们才把穿城而过、最终汇入罗布泊的那条河称为孔雀河。这传说流传已久,可又从没人真正见过圣湖中的孔雀。
      曼头陀林有点发愣,难道方才飞走的真是孔雀?
      她呆坐在车里说不出话来。
      猛的,眼前又是光华一闪,那只飞远的孔雀似乎猛的又飞了回来,可还来不及让人看清真面目又倏的飞走,只又在半空中打开一道绚丽的光芒。
      曼头陀林还来不及赞叹这一幕的美妙,猛的就听见长嘶,紧跟着身子一震,马车竟像脱弦的箭一般向前冲去。
      身后一片惊叫,似乎有人在喊“不好,马惊了!”
      曼头陀林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的确,她也意识到,是自己的马被惊着了。
      那两匹拉车的骏马本就是大宛良驹,此刻受惊,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一转眼就冲进了芦花丛,冲进了湖水里。
      两匹马却浑然不觉危险,继续没命地往前跑飞奔过一个小土坡,马车剧烈地一颠,曼头陀林绝望地听见“啪”的一声——车绳断了。
      在众人惊骇惨厉的一声惊呼中,曼头陀林的车子猛的被甩了出去,嫣红的车幔如黑夜里的一道火流星,飞舞着向湖水飞落过去。
      “公主——”扈从们几乎全都跳了起来!
      还好,车子被甩到水中的一丛芦苇上,强韧的苇杆竟然稳稳地拖住了车辆,没有溅起一滴水花,只飞扬起一层洁白的芦花,如一片轻雾。
      空信的脸都吓白了,在后面直叫:“曼头陀林——,曼头陀林……”
      声音都吓哑了,完全没有往日的清亮与平和,竟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若非与他自幼相识,绝对认不出这声音。
      半晌,曼头陀林才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我没事!”
      说是说没事,可她定下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片碧波之中,四周环绕的都是湖水,也不知那些苇杆能支撑多久。她害怕得浑身发抖,拼命探出身来向空信招手:“空信——!”
      空信急得满脸冒汗,连忙喊扈从们:“快去把公主救回来!”
      两个侍从淌着湖水向曼头陀林冲去,可是没冲几步,水就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肩膀。众人都慌了,这可怎么办?他们惊恐地瞪着那辆孤零零停在水中央的马车,难道要把公主拉下水再游回来?——公主是待嫁的北魏太子妃,浑身湿淋淋地暴露在一众扈从们面前,这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还是空信沉稳,立即吩咐岸上两个人:“快去砍些树枝搭个筏子!”
      两个人如梦初醒,连忙应声。
      空信又看见曼头陀林探出身来,就看她车下的芦苇杆开始一幅受不住力的模样,急地空信眼冒金星,拼命对着曼头陀林摆手,几乎是大吼着喊:“你老老实实别动!我去去就来。”
      曼头陀林此刻已知道自己所处之地有多凶险,哪里还敢乱动?看着空信已经急的额上青筋直迸,连忙也带着哭腔喊:“我不动,你快点回来!”
      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得空信一阵心疼,但也不敢耽搁,连忙带人匆匆走了。
      曼头陀林紧张地坐在车里一动都不敢动。这空信,明知每一刻对她都是煎熬,怎么还不回来?时间怎么这么慢?
      耳旁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这里一向很少有过路人,怎么会有脚步声?难道是空信终于回来了?她急忙隔着薄薄的窗幔回头看去。
      眼前的高坡上出现了一顶油布伞,一晃一晃地上升,伞下还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在晃动。
      油布伞慢慢走近,露出一个高高的木架子,原来那伞是插在木架子上的,而那个晃动的黑影,不过是悬在伞下的一盏小小油灯。此刻日头正毒,油灯没有点起了,所以看上去才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曼头陀林松了口气,认出这是云游僧人常背的经架,不足为奇。
      果然,一个僧人的身形慢慢从山坡下升了上来,穿着一件通肩式的披衣,脸如雪一般皎洁,深深的双眼凝视着前方。竟是个来自天竺的僧人。
      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年轻人,头发弯曲得像水面上的涡卷,被珠串绾在头顶。那人眉骨很高,显得眼睛也更为深陷。那人有一道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双唇上还有两撇上翘的小胡须,一张脸竟如刀子刻出来的一般轮廓分明,一眼看去就觉得英气逼人。他走在那天竺僧人身边,却明显不是僧人,没有穿袈裟,只穿着件宽宽大大的长袍,袒露着右肩,任由右肩的皮肤被晒成蜂蜜般的颜色,一滴滴豆大的汗珠亮晶晶地反射着阳光,以至于他整个右肩都亮晶晶的。
      曼头陀林看得一呆。这些日子整天对着那几个打铁师父汗津津的胸脯皱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看这人汗湿的肩膀却觉得那一片皮肤是黄金打的,正在那里发出耀眼的光芒?
      她忽然就慌了,完全忘了自己正安安稳稳坐在车帘后,竟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被人抓到一般,连忙从那肩膀上逃开眼睛。
      两个人的鞋子上都缀着珠串,也是天竺的样式。
      前些年贵霜内乱,不少贵族流亡到了楼兰,她在楼兰的街市上常见天竺穿戴的贵霜国男女。帕萝也告诉过她,凡是那些留八字须、把长发绾在头顶,用珠串束发、穿珠串鞋子的天竺人,都是天竺的贵族。
      那僧人旁边的,显然就是个天竺的贵族。
      一个天竺和尚、一个天竺贵族,怎么一同出现在罗布泊边?
      曼头陀林好奇了,隔着纱幔看去,却见那人左手提着一个小包袱,右手拎着一条木棒,一边走一边在和那僧人小声说着什么,看样子是与这僧人同行的。
      她知道佛诞日快到了,国师正在准备一个盛大的法会,要从天竺请高僧来——难道就是他?仔细看看这人,却又立刻在心底摇头。
      不可能,高僧么,怎么也得有法显大师那样的岁数,可眼前的这个僧人却比国师还年轻,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绝不可能是高僧,肯定是听到消息从北天竺赶来参加盛会的。
      至于另外那个年轻人,也不知是来参加法会的路上与这僧人遇到的,还是干脆就与僧人结伴同来的。或者,——会不会,她忽然不确定了,这年轻人不是去楼兰参加法会的,仅仅路过楼兰而已?
      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忽然就让她紧张起来,紧张得手抖微微沁出了些细汗,紧张之中似乎还混合着一点酸楚。
      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没弄明白,两个扈从已警惕地喊:“前面人止步!”
      那两个人止了步。
      扈从仍旧警惕地问:“什么人?”
      那僧人上前一步,平和地合什一礼:“贫僧从天竺来,来楼兰参加大法会的。”
      虽然从天竺来,说的却是流利的佉卢语。
      两个扈从暗暗舒了口气,他们也知近日楼兰会有大法会,不少高僧前来楼兰。楼兰人向来尊敬僧人,此刻反倒为自己方才的戒备不好意思了,连忙合十致歉。
      那僧人看看他们,又看看湖中的马车,诧异地问:“怎么了?”
      一个扈从苦笑着解释:“我家主人的马匹受惊,车被拖到湖中去了,已经有人去找办法了。”
      那僧人皱了眉张望过来,摇头轻叹:“太凶险了!”说完,回身看了身旁年轻人一眼,什么也没说,那年轻人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大步走过来。
      两个扈从动了动,似乎想拦一拦,可是那人已经涉水走了过来。
      说也奇怪,刚才那两名扈从没走几步就被水淹到脖颈不能再前进了,如今这天竺人看上去也不比他们高多少,可直走到她身前,水也不过才漫到他的腰际。
      曼头陀林瞠目看着这一步步走来的武士,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那武士走到车前几步处,弯下身来似乎检查车的情况。
      曼头陀林躲在细绢后,她知道,这层纱虽能让她看清外面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外面的人看她却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完全看不清她的体态样貌。可不知为什么,曼头陀林见他朝自己走过来,虽明知人家看不见,脸上却开始热起来,情不自禁拿手捂住了脸,似乎想借不知何时变得冰凉的小手给自己的脸降降温,又似乎是要掩饰住自己的眼神。
      那人当然不知道曼头陀林的眼光一直盯着他,走到车前便弯下了身,仔细查看车轮到底陷到什么程度了。
      他的右背也袒露在了曼头陀林眼前。曼头陀林只觉得刹那间眼前一片金光乱晃,什么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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