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染繁露

　　将夏未夏之际，偶尔一场大雨磅礴，便是半日阴凉。天气有些灰蒙，凉风吹皱清池，荡起粼粼波光。纤长的柳条含情，绿叶缱绻。几点白花翩飞而来，与柳叶片刻纠缠，而后轻轻盈盈地停落于荡漾的波光之中，风雅非常。
　　两个轻衣缓带的公子见此，皆抬起头沿着白花飞来的方向望去。远远见那玲珑小楼之上，一只素腕随意搭在朱红的栏杆上，手指纤纤，白玉凝光。栏后的人悠然跪坐，伸过素手将怀中的物什一一向着楼外抛撒。漫天飞花中，女子明眸皓齿，微启朱唇，音色泠然：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已至楼下，两位公子皆是微微一怔。玄衣的秦二公子轻念道：“‘乱红飞过秋千去’么？”随即又是一笑：“公主这是伤春，还是寂寞了呢？”
　　我摇摇晃晃，以肘撑杆勉强稳住身形，抽出手绢，半掩了面，有气无力地说道：“伤春？春去秋来，桃谢梅开，四季更替亘古不变，我不过是千年岁月里的小小蚍蜉，身位再高，奈何命比纸薄。即使有心留春，无情光阴可否能为我停留半刻？伤春不过是自伤罢了。而这寂寞么，身于寰宇天家，呵，最不缺的便是寂寞了。自出生以来，这一十九年，日日夜夜，寂寞如影随形，噬血而生，又有何值得感叹呢？”
　　下面的人不语，神情黯然。
　　我执着绢子拭过眼角，只觉还是干燥一片，不由一阵气恼，扬声吼道：“仙儿！我让你给我备的洋葱呢？”仙儿急忙递上装有洋葱的玉碟，我一边捏碎洋葱在空气中制造刺激性气味，一边抱怨道：“都怪你这个不长记性的东西，害我苦苦营造的文艺气氛消失殆尽了！回头收拾你！”说着还用力点了点仙儿的左鬓。
　　待我转身，那俩公子才从我的突然转变中回过神来。大公子立刻面露不屑。二公子讪讪笑着，随意拈起一朵白花赞道：“这是公主亲手所折？公主果然巧手匠心。”
　　我像完全没发觉气氛的尴尬似的，满脸飘飘然，嘴上却说道：“哪里哪里，繁露不敢居功，多亏了大公子的纸材质适合。”
　　秦慕城疑惑地看向我。
　　我继续欢快地笑道：“大公子前日不是借了《诗》、《书》、《礼》、《易》、《春秋》予繁露吗？那些老不死的写的酸腐文章，实在是玷污了上好的生宣纸，本公主物尽其用，这才促成了这漫天的花雨。本公主是否聪明过人呢？哎哟，大公子可不要太过欣赏以致于迫不及待地自荐枕席，人家还没有想好呢！”我以帕掩嘴，羞涩一笑。
　　秦慕城脸色青青白白，猛地捞过一朵打开，面上又青了几分，凶神恶煞地瞪了我一眼，口叱道：“荒谬！”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秦葶苈歉然看了惶惶恐恐万分委屈的我一眼，急急忙忙追他大哥去了。
　　我窃笑一声，得得瑟瑟地蹦跶下了楼。仙儿不解：“不过几页纸而已，大公子为什么这么生气？”我觑她一眼，唇角带笑：“若是你亲手抄的祭典经文一夕之间被人当柴火烧了个干净，你会如何？”仙儿一愣，随即咬牙切齿道：“我会杀了那人！”“哈哈，这就是了。”我愉快得非出去散散心不可。
　　拐来拐去，忽觉一片清风袭来。我驻足一看，正是那方碧湖。鬼使神差的，我迈步踏上了绕湖的小路。
　　就要到竹林，全身忽然有股莫名的局促。未等我再走近一步，就听见女人尖利的叫嚷声和孩子的哭声。
　　本着无八卦不生活的心思，我兴奋地循声而去。转过几个弯，就见一个满头珠翠的华服女子柳眉倒竖，妖冶的丹凤三角眼怒睁，血红的双唇一刻不停地开阖，一手拽着哭闹不停的孩子，一手捏着兰花指，纤臂微颤着似要将眼前人戳出几个血窟窿。女子不过三十，依然年轻的眉眼加上豆蔻不及的雍容姿态，让她饶是骂人也自有一股风韵。要是能忽略从她朱唇里喷出的珠玉就更加完美了。
　　夫人管教下人，我是懒得理的，即使被骂的是那天帮过我的青衫公子。但出于好奇他那般的人品是如何和人杠上的，我也就乐得在这么个风景宜人的地方隔岸观火一番。
　　“你是安的什么心哟……”害你的心又怎么了？“……我们家瑛儿还这么小……”看出来了，我还看出你年纪也大不到哪去，只有心智不成熟的人才会当众闹事。“……你居然推他下秋千？摔着了可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哦，那就是还没摔着，可惜可惜。“……我们家瑛儿碍着你什么了你就狠心下毒手害他！有本事就去找大少爷二少爷讨公道啊！就知道欺负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不好意思，这个，真没看出来，现在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
　　“五娘，莫染并没有推四弟……”原来青衫公子唤作莫染啊，不染纤尘，真真人如其名。
　　可他刚一开口立马又被那美貌妇人高声打断：“没有？我亲眼看着瑛儿的头就离地那么点距离，要不是你看见我来才去拉他，这会儿恐怕我可怜的瑛儿已经去见阎王了！”说到底，还不是人家救了你孩子？“敢做不敢当的匹夫！你说你哪一点像是能成大事的样子，也好意思觊觎家业？不要说大少爷二少爷，就是咱们乖巧聪慧的瑛儿日后也必定比你强上个百倍千倍！不说别的，就是前几日让你打点公主入住听风楼的事宜，你竟敢拿那些破烂货敷衍公主！你是没看见公主的脸色，那铁青的呀！幸亏公主高仁大义不予计较，要不然整个丞相府都会被你拉下水！你以为人家金枝玉叶也跟你似的浅薄粗鄙啊！”
　　我一愣，居然是他。
　　“我以为公主会喜欢……”莫染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却从他涩然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浅浅低落。忽然搅起我心中久别了八辈子的歉意。我确实生气，可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明明就是太喜欢却不能染指才觉不甘的啊！还有，秦五夫人是吧，居然敢嘲笑本公主浅薄粗鄙？！你给我等着！
　　我从树影里走出，换上一副和事佬的伪善面孔，婀娜多姿地摇晃到莫染身侧，咧开所向披靡的公主笑（后来莫染与我说，那笑是挺招牌的，完全符合我死皮赖脸与高贵霸道完美融合的风格）开口道：“今天天气不错，陈夫人好兴致，在这给人喷香沫儿玩。”
　　两人同时一愣，随即秦五夫人的玉指霎时调转方向直直指着我的鼻头——唉，原来夫人你自己也不曾见过本公主发青的脸，倒是让本公主先行见识了你扭曲的嘴脸，她怒斥道：“大胆贱婢，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本公主听说秦五夫人最是讨厌别人提起她的名姓，看来所言非虚啊。
　　“五娘，这位姑娘是……”莫染想说的话再次被秦五夫人拍死在嘴边：“你还护着她？好啊，原来是一对狗男女么？偷情也不找个好地方！”
　　这话是越说越不像样了。“香儿夫人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令人好生敬佩。只是在小公子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夫人心中也要有个计较才是，莫教得小公子是非不分，恩怨不明，出口成脏。这一点，想必不用我这个贱婢提点了吧。”看在有孩子在场的份上，我也就点到为止，口头上小施惩戒算了。若是秦五夫人聪明，就该看看我的衣着首饰，自动自发地息事宁人才对。不过之前为了粉饰文艺，我穿戴得素雅了些，按秦五夫人这水准怕是……
　　我看着她精致的眉眼瞬间燃烧起来，心中无奈叹道：就这点小火星还是将秦五夫人这火药桶引爆了。却又矛盾地偷笑了。即使她轮圆了胳膊，我也没有躲的意思。我敢打包票，她这一巴掌十有八九是打不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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