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涯

　　迷霄宫。
　　“难怪娘会要我杀了武林联盟的人以报仇雪恨，尤其是叶行天那只老狐狸！原来娘和爹当年被他们害得那么惨，过河拆桥，棒打鸳鸯，他们实在太卑鄙了！”洛雪既愤恨又痛心，她不禁想起了冷微雨，那个被他们利用来对付迷霄宫，最后却惨痛一生的可怜女子，“娘，那后来呢？”
　　“第二天，就在叶行天他们准备给我强灌下毒药的时候，你爹赶来了。他不惜兄弟反目，打伤了他们和十几个家丁，将我救出了柳家堡。从此，便带着我浪迹天涯，四处飘零，以躲避他父亲的追查。”洛烟岚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些许幸福的神情，“流离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曾到大漠边关牧羊骑马，也曾在洞庭湖畔看孤鹜落霞，还在秦淮河上泛舟赏月，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直到后来，我怀了你，我们才在一处偏远的小山村落了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狩猎种地，晚上抚琴落棋，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转眼霜花又白，又到了隆冬时节。那时，我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突然有一天，毫无预警的，啸海的父亲带人找到了我们……”

　　回忆。
　　“你已经躲避一年了，到如今仍执迷不悟么？”
　　“爹，你也已经派人追查了我们一年，您还是不死心么？”
　　“为了区区一个妖女，你宁愿舍弃父母妻子、大好前程，在这穷乡僻壤过着这种清贫的日子么？”
　　“岚儿不是妖女，她是我柳啸海今生唯一的妻子。当初若不是爹蓄意骗婚，拆散我们，我们也不会被逼舍弃一切远走天涯。”柳啸海回望了身边的洛烟岚一眼，柔声道，“况且现在岚儿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骨肉，难道爹还要逼我们妻离子散么？”
　　“你还知道妻离子散？”柳堡主反问他，“且不说云凝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们的儿子都已经三个月大了，他的爹竟然都还没有抱过他，至今连名字都没有替他取。莫非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骨肉，云凝为你生的孩子就不是你的骨肉了么？”
　　“爹你说什么？云凝……为我生了个儿子？”柳啸海怔住了。
　　“你和她有没有夫妻之实自己心里清楚，我还不至于拿我们柳家的血脉开玩笑。”柳堡主道，“你要怪就怪爹当初不择手段，行天他们也不过是为你着想，云凝更无辜，她根本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内幕，你抛下她一年之久，难道你心里就不曾内疚么？”
　　柳啸海和洛烟岚对视了一眼，有些动容，有些于心不忍。
　　柳堡主又趁势劝道：“我和你娘年纪都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儿子，难道你要我们膝下无儿，孤独终老么？”
　　柳啸海有些犹豫，皱眉不语。
　　柳堡主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唉，算了算了，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她，既然如此，你我各退一步，只要你肯跟我回柳家堡，我允许你把她一起带回去，待她诞子之后，你就娶她为妾室，如何？”
　　“我心里只有岚儿一人，我不能这么委屈她，我的妻子只能是岚儿！”
　　“我已经做出我最大的让步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啸海，柳堡主说得对，你为人子，为人父，有责任也有义务回去照顾他们，不管怎么说，孩子始终是无辜的，难道你忍心让他一辈子没有爹的疼爱么？”洛烟岚也开口劝道，“况且陆姑娘也确是你明媒正娶在先……”
　　“岚儿……”
　　“既然柳家肯接受我，不管是妻也好，是妾也罢，只要能和你朝夕相处，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柳啸海深深地凝视着洛烟岚，握住她的手，转而笃定地说：“爹，我们跟你回去，不过待孩子出生以后，我要娶岚儿为平妻！”
　　“你……”柳堡主瞪着他，最后终于妥协了，“罢了罢了，只要你肯跟我回去，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于是，我们即时动身，回到了柳家堡，也见到了那个三个月大的孩子，你爹为他取名叫‘怿寒’。”洛烟岚稍稍顿了顿，又道，“因为当初武林联盟与迷霄宫一战，你爹和雷昊的声望很高，而雷昊淡泊名利，再加上柳家堡与崇剑山庄成了姻亲，所以武林人士一致推崇你爹为武林盟主，只是后来你爹带着我私奔，武林联盟一职就一直由雷昊暂代，而柳家堡和崇剑山庄为了颜面也只对外声称你爹外出学艺，所以我们一回到柳家堡，武林盟主一职也自然归还给了你爹。在柳家堡的那段日子，起初你爹并不放心我，总是害怕他的家人、弟兄看似表面对我关照有加，背地里又会使手段陷害我，于是除了公事，他几乎寸步不离地照顾我。直到后来日子长了，他觉得大家是真的接受我了，才终于放下戒心。那段日子，云凝也不计前嫌地照顾我，待我亲如姐妹，有时侯想想，我对她真的是挺歉疚的。”
　　“爹和娘以为，从此便可以长相厮守，却没想到，竟又是梦空一场？”洛雪颤着音轻声反问。
　　洛烟岚沉默了一会儿，凄然一笑：“你爹因为刚任盟主，公事繁忙，有一段时间常常晓出夜归。有一次，他出访靖州，三日还没回来，而你又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生了。那天夜里，天很冷，下着很大很大的雪，柳堡主只看了襁褓里的你一眼，便冷绝地说：‘别怪我们柳家不讲情面，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生了个丫头。’然后，他不管外面天寒地冻，不顾我们母女俩衣单体弱，不由分说地便将我们赶出了柳家堡。”洛烟岚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眶里泛起的涟漪，“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他根本从来就没打算接受我成为他们柳家的媳妇，就算我生的是儿子，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拆散我们母子，留下柳家子孙，将我杀而后快。当时若不是啸海的母亲在一旁求情，他连生路都不会留给我们母女。”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娘已经武功尽废，又刚刚临盆，身子正虚，他们怎么可以在大雪天就这样把娘赶出柳家堡？”洛雪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却又忿忿不平。
　　“可是，那仍旧只是一个幌子，不然他也不会派叶行天带着手下随后就追来斩草除根……”洛烟岚又继续说道，“当时，我抱着你逃到山崖边，身后已无路可退。我本想带着你跳崖，一死了之，却因为你的哭声，让我狠不下心。叶行天趁我分神的时候，抢走了你，说是不能让我们死得那么便宜，他要在我眼前活活摔死你，让我痛不欲生。幸亏那时虚空大师及时出现，帮我从叶行天手中夺回了你，叶行天碍于他的面子，也没办法对我们母女赶尽杀绝，只得悻悻而归。”洛烟岚回头看了看洛雪道，“因为那一夜刻骨铭心的大雪，于是我为你取了个单名，唤做‘洛雪’。”
　　“娘……”洛雪嗫嚅。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遇到了端木师姐，她对我背叛师门的事既往不咎，并劝我留下来，帮助她一起重振迷霄宫，向所有残害我的人复仇。尽管我对叶行天他们这些自诩为武林正道人士，实则丑恶不堪的人恨之入骨，可是我心中始终惦念着你爹，我相信待他从靖州回来，一定会来找我们母女，所以我不能再次踏入邪道，不能再走上与你爹背道而驰的路。”说到这儿，洛烟岚的目光暗淡下来，“若非，我发现你中了‘十红蛊’的话……”
　　洛雪下意识地左手抚上右肩：“娘，我身上的蛊毒究竟是何人所下？难道是……无曜尊者？”
　　洛烟岚轻轻地摇摇头：“‘十红蛊’虽为本门之毒，师姐也说无曜尊者曾炼制过，可是在当日迷霄宫灭败之际，他便自刎殉情。那时，我和你爹还没有在一起，断然不可能是他。依我的猜测，一定是他的毒药落入了武林联盟某人之手，而那个人又寻机将蛊毒下在了你的身上。我思前想后，在我的记忆中，惟有叶行天曾经抢走过你，他下毒的机会最大。”
　　“叶行天？”洛雪恍然想起冷微雨曾说过的话，“娘，我记得冷微雨曾说过，当年叶行天为了逼她离开雷昊，曾用无曜尊者的毒粉毁了她的容貌。莫非尊者的毒药真地落入了他的手中？真的是他给我下的‘十红蛊’？”
　　“我们认定有什么用呢？他根本就不承认，而且就算他承认了，他也不可能会给我解药，更何况当时我和师姐势单力薄，也无法和他硬拼。师姐说过‘十红蛊’虽然只有下毒人才知道怎么解，可这毕竟也是迷霄宫的毒，根据坠荫派的药典记载，也许能自行研制出解毒的药，化去你的痛苦。于是我权衡再三，终于下定决心，选择重回迷霄宫。”
　　“娘为了我……放弃了爹……？”
　　“你爹是武林盟主，一旦我决定重回迷霄宫，就意味着我和他之间截然对立，参商永隔。可是我别无选择，因为你是我女儿，是我洛烟岚这辈子唯一最亲的人。”
　　“可是娘和爹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才可以在一起，为了我而放弃，难道娘不后悔么？”
　　“我一直相信，只有刻骨铭心后才会发现，真正的爱不是无怨无悔，而是即使后悔，也不会放弃。可是，事已至此，我找不到可以让我不放弃的理由；或者应该这样说，我可以放弃一切，惟独你。因为逝情已矣，而你是延续。”
　　“娘……”洛雪哽咽道，未尽之声在口里嗫嚅，心如槁灰，泪流满面。现在她如愿以偿知道了一切，却将自己推入更加痛彻心扉的境地。不单是为爹娘的遭遇，也是为老天爷跟自己和柳怿寒之间开的这个荒谬而不怀好意的玩笑。
　　洛烟岚走近她身，缓缓拿起她手中的两块玉佩拼合在一起：“从未想过两玉再次相逢，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柳怿寒肯将这块龙佩赠与你，可见他对你用情也已至深……都是娘的错，如果娘早些将你的身世告诉你的话，也不会让你陷入这般苦不堪言的境地……娘知道要你放弃这段感情很艰难，很痛苦，可是你们毕竟是兄妹，你必须得……”
　　“娘，”洛雪打断她道，“你放心，我对怿……我对柳怿寒并没有投入感情，只不过听了娘讲的故事，一时间百感交集罢了。”洛雪擦去脸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丝淡笑道，“天不早了，娘也该歇息了，女儿不打扰您了。”说着，便转身逃也似地离开了。
　　“雪儿！雪儿！”洛烟岚追到门口，又犹豫了脚步。她沉吟了半晌，道：“苍尘，你帮我去看看她吧。”
　　躲在暗处的苍尘一听，不禁微诧，现身道：“二宫主恕罪，苍尘不是有意偷听……”
　　“反正这件事早晚也会被人知道的。”洛烟岚叹了口气，“去吧。”
　　“是，二宫主。”
　　洛烟岚转过头望着窗外月下摇曳的树影，心中千缕愁绪萦绕难消。

　　迷霄宫的后山，寂无声息的寒夜，一抹白色的身影孤独地蜷坐在台阶上，苍凉而凄伤。
　　浓霭的云渐渐遮住了寒凉如水的月光，洛雪只觉得身上的光在一点一点地被阴霾吞噬，最后终只剩下深无边际的黑暗。
　　记得那天，在阴阳山的地室里，也是这样沦陷在黑暗中。一瞬间，仿佛柳怿寒又出现在她身边，她靠在他的肩上，听着他在她耳边轻轻道：“待我们将迷霄宫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就远离江湖，不问世事，找一个偏远幽静的地方，盖一间小木屋，屋外种满桃花，围上青绿的篱笆，白天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就在灯下吹笛落棋……你说好不好？”
　　——“你说……我们的以后？……”
　　——“嗯，我们的以后。”
　　忽的，眼泪无法抑制的，潸然而落。
　　一如那夜。
　　以后么？即使当初许诺的时候是多么的情真意切，可那已经不属于她了，也许应该说，她还未来得及去拥有，就已经注定要失去了，永永远远的。她已经不可以再期待了，那个曾经紧紧拥着她的怀抱，那颗曾经答应要陪她，守护她，爱她一生一世的心。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雨，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脸上，合着眼泪拼命地流下来。湿浸的长发粘在额前，雨水淋透了衣衫，她却仍旧哭泣着不肯走，怀抱双臂，在寒风里瑟缩着，就如枝头最后一片枯黄的落叶，任凭雨水的浇淋仍固执得不肯脱落。
　　一直在远处默默凝望的苍尘再也不忍心，走过去，将一袭油氅披上了她的肩。
　　洛雪没有回头，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也知道其实自他选择留在迷霄宫的那一天起，他总是默默地站在自己身后，默默地守护着自己。可是她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即使她可以过的了情这一关，却过不了心这一关；即使她能选择走回头路，可是她的心已经无法回头去选择另一个人了。
　　苍尘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他知道虽然现在为她挡风遮雨的人是自己，可是他也很清楚的明白，在她心里，那个能真正为她挡风遮雨的是另一个人，即使这不容于伦常，不容于天地，即使她只能把它深深埋在心底。
　　或许，爱就是这么无情，他爱上了她，她却偏偏爱上了另一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轮回纠缠，却真真切切地折磨着每一个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