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涯

　　郊外，樟树林。
　　柳怿寒健步如飞地赶到方才他们激战的地方，环顾了一下，四周寂静无声，空旷无垠，一时却不知从何找起；再加上他又挂念着夏可晴，心情更是焦躁不安。他闭目凝神，拼命的让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双方打斗的一招一式以及夏可晴的站位。他循着她移动的路线一一找去，脚底下却无意踩到一个硬物，于是俯下身，伸手拨了拨凌乱的野草，一个晶莹柔润的紫玉琉璃瓶赫然映入他的眼帘。柳怿寒欣喜地紧抓在手，顾不得多想，又急匆匆的原路折回。

　　“可晴！我找到了！”人还没有入洞口，柳怿寒的声音便已经先传了进来。
　　夏可晴闻言，连忙放下撸起的衣袖，隐藏好那些触目惊心的猩红触角，然后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抬起头望着正踏进来的柳怿寒。
　　“是不是这个？”柳怿寒看她面色潮红，星目困顿，左手紧紧地扣着右肩，仿佛要把它捏碎才能止痛，两道剑眉锁得更紧了。
　　“是……就是它……”夏可晴双目突放异光，一把把它夺了过来，拿掉瓶塞，当即就要喝下去。
　　“等等……”柳怿寒突地抓住她的手腕，“我记得韩缜说过，这是毒药！你怎么……？”刚才只顾着为她找紫玉琉璃瓶，没有考虑那么多，现在他才发觉他找回来的这个东西竟是毒药！不由得大吃一惊，难道她因为忍受不了痛苦而要自寻短见么？可是这又不像是她的性格啊？
　　“你信我的……不是么？”夏可晴紧盯着他的双眸，声嘶力竭地说道。
　　柳怿寒闻言，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得缓缓地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毒药灌进喉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夏可晴仰头服下“残雪断魂”，顿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顺着奇经八络窜向全身，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右臂上传来的阵阵灼热和炙痛，她甚至可以感觉到“火蚰蜒”的触角也在缓缓地回缩。她双颊的潮红开始慢慢褪去，余下一脸惨淡的苍白，仿佛大病初愈。
　　“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么？”柳怿寒双手扶着她的肩，紧张地问道。
　　“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痛了，我只要休息片刻就会没事的。”夏可晴淡淡地笑着应道。她看得出来他眼里的紧张和怜爱，看得出来他是非常在乎她的。是的，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只是当初不肯承认，不敢面对罢了。可是现在她却颇为感动。是不是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想找个依靠，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依靠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迷霄宫的人也对你下了毒？”柳怿寒的心仍然悬着。
　　“不是……”夏可晴犹豫了。她不能把这件事推到迷霄宫的身上，否则依他的性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又会凭空惹出许多事端；但是，她又不能据实相告，怕越说越不清楚。“十红蛊”是她这辈子的噩梦，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他。
　　“还记得小琪说过的话么？”夏可晴定了定神，道，“我自小体弱多病，这就是我多年的顽症。我之前说病已经好了，其实是骗人的，因为我不想别人为我担心。”
　　一旦撒了个谎，就不得不需要编造其他谎言来自圆其说。她第一次觉得说谎真的好累。
　　“所以你就瞒着，独自一人默默承受痛苦？宋伯伯呢？连他也无法医治好你么？”
　　“他穷尽毕生心血，也只能配制出这种药，可以减轻我每次病发时的痛苦。”夏可晴看了看手中的紫玉琉璃瓶，又继续说道，“对于其他人来说，它的确是毒药没错。可对于我来说，它却是灵丹妙药，就像砒霜也可以入药一样。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
　　柳怿寒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苍白的脸，眼眸深邃如夜，俊朗的脸上写满了苦恼的神情。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可怜我还是心疼我啊？”夏可晴不愿他担心，故作轻松地笑道，“放心，只不过发病时会难受一点，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的。”
　　柳怿寒见她刚才痛出的一头汗还未消散，就在那儿强颜欢笑，更是觉得心痛无比，情不自禁的一把揽过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可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爱你，守护你，一生一世。”
　　夏可晴微微一愣，她没有想到柳怿寒会突然跟她告白，脸颊顿时染上了两抹红晕。但是她并没有推开他。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的感觉。原来在她的生命里，除了娘和亲如兄长的苍尘，还有人会真心真意的对她好。
　　这种微妙的感觉缓缓的在心底里荡漾开来，暖暖的，甜甜的。这就是幸福么？
　　夏可晴眼角眉梢露出淡淡的欢喜之色，却故意傲然地说道：“你向来都是叫我夏姑娘的，什么时候自作主张，直呼我的名字了？”
　　“呃？”柳怿寒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他，反倒有点不知所措，慌忙松开她，歉然地说道，“对不起，我……”
　　“不过……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夏可晴柔声地打断了他的话，抬起清亮的眸子注视着他，嘴角微微上扬，一脸的甜蜜。
　　柳怿寒笑了，紧紧拥着她，此生都不愿再放开。
　　她依偎在他怀里，双手也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腰。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不想再顾虑，也不想再犹豫。她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这一辈子可以依靠的人。
　　原来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抛诸脑后，只求，能拥紧此刻绵软而温暖的幸福。

　　迷霄宫。
　　“你是说，洛雪和柳怿寒互生情愫？”端木隐冷冷地问道。
　　“柳怿寒那小子对洛雪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虽然就目前来说，还看不出洛雪对他一往情深，但是洛雪竟然飞身扑救，这其中的关系必定不浅。”祭魂回话道。
　　“哼哼！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端木隐嗤了一声。
　　“宫主，属下有个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祭魂试探地问道。
　　“说！”端木隐斜睨了他一眼，道。
　　“属下始终不明白，当年洛烟岚自废武功，如今也只恢复了五成的功力，宫主为何要收留她，还要让她当迷霄宫的二宫主？”
　　“判断一个人有没有利用价值，武功是否高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为我办事。有些时候，人心也是可以利用的。”端木隐嘴角露出一丝邪笑，脑海中回想起当初劝服洛烟岚回迷霄宫时的情景……

　　“现如今，你已无路可走了。不如考虑考虑我方才的建议，随我回迷霄宫吧？”端木隐望着伤心欲绝的洛烟岚，劝说道。
　　“师姐……”洛烟岚欲言又止。
　　“武林联盟的人想必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更何况你现在武功尽失，又带着身中剧毒的洛雪，哪儿还有你的容身之处？”端木隐一针见血地说道。
　　洛烟岚紧锁柳眉，思索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烟岚先谢过师姐不计前嫌收留我们。虽然我现在武功尽失，对毒药的了解也是知之甚少，但我恳求师姐让我掌管坠荫派，我要亲自为洛雪配制解药！”
　　“好，我等得就是你这句话！”端木隐眼睛一亮，爽朗地说道，“今后，迷霄宫的毒就靠你来负责研制。虽然得不到前任尊者的点拨，但我相信以你聪颖的天资，你一定可以办到的。我们师姐妹二人联手，重振迷霄宫指日可待！”

　　“虽然当初她是为了给洛雪研制解药才答应重回迷霄宫，替我掌管坠荫派的。但不管怎么说，她为了救女儿的那份执著，使她从对毒药知之甚少到现在精通理毒，而她所配制的毒药都为我所用，间接上也为迷霄宫的重振出了不少力气。”端木隐停止回忆，得意地说道，“再加上她为我调教出了洛雪和苍尘这两个出色的幽冥使者，对武林联盟也是恨之入骨，这么有用的人，我有什么理由要拒之门外呢？”
　　“原来如此……宫主果然高明！”祭魂讪笑道，“那洛雪那边……”
　　“放心，她仍然会帮我寻找秘籍的。你只管继续暗中监视，不用理会其他。”端木隐淡淡地说道。
　　“宫主难道不在意？万一她和姓柳的那小子……”祭魂讶异之极，追问道。
　　“她和柳怿寒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认为他们之间会有结果么？”端木隐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阴暗的眼眸中射出一道犀利的光，“如果洛雪胆敢有丝毫叛逆之心，我一定会让她后悔终生！”
　　“属下……遵命。”祭魂被端木隐冷洌的神情威慑到了，唯诺地退下。

　　柳家堡。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一个中年男子静静地立在窗前，缓缓地吟道，然后对着夜空中的冷月发呆。
　　这男子约摸四十多岁的年纪，古铜色长方脸，天庭饱满，眉如双剑，虽然面容上已有了少许岁月的沧桑，但仍不失轩昂气度。他便是柳怿寒的爹，武林盟主柳啸海。
　　头顶忽的一只鸽影闪过，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他转手掷出一枚镖，飞鸽被绊住了翅膀，应声而落。他接住信鸽，取下了绑在脚上的字条，细细阅着上面苍劲的字迹，脸上先是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转眼间却瞪大了眼睛，神情惊诧而又悲痛，嘴唇微微地颤动着。
　　“老爷，”一个模样清秀，风韵犹存的妇人推开门，轻移莲步，踏进房来，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出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她先吩咐身后的丫环将手中端的参汤放下，然后笑盈盈地说，“老爷连日来为江湖事劳累操心，云凝特意炖了碗参汤给您补补身子。”
　　“端走吧，我没有胃口。”柳啸海别过脸去，淡淡地说道。
　　陆云凝让丫环退下，亲手端起汤碗，走到柳啸海的面前劝道：“老爷，今天您都没有好好进食，来，快趁热喝了吧？”
　　“你自己喝吧。”柳啸海轻轻将汤碗推开，擦过她的身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
　　陆云凝对于他的视而不见有些许尴尬，但很快她又嘴角微扬，转过身，轻柔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又有什么烦心事了？不妨说出来，让云凝为你分担分担啊？”
　　她走过去，无意中瞥见丈夫手里握着一张字条，再看看他神情哀伤，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颤声问道：“是不是……寒儿出了什么事？”
　　“寒儿很好，而且他已经遇到了芸儿，叫我们不必担心。”柳啸海嘴上答道，眼神却并未望着她。
　　陆云凝闻言，舒了一口气，道：“既然他们都没事，老爷又担心什么呢？”
　　“寒儿来信说……大哥为了救他，死在了……祁州嫣红山。”柳啸海声音哽咽，言语中充满了痛惜与伤感。
　　“你是说……雷大哥他……？”陆云凝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放眼天下，江湖中有几人能伤得了雷大哥？”
　　“冷微雨。”
　　这个名字有如一声惊雷在陆云凝的耳旁炸响：“怎么会……她失踪了整整二十年，怎会突然……”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寒儿在信上也没有说得太详细。但是大哥数年来一直觉得自己亏欠冷微雨太多，如果她真的要至大哥于死地，依大哥的性子，也一定不会还手的。”柳啸海深知雷昊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所以他才心甘情愿的死在冷微雨的手里吧？
　　“那寒儿要什么时候回来？”陆云凝忡怔地问道。
　　“虽然芸儿胡闹，偷偷带走我的地图。但好歹她也平安和寒儿会合了。他们现在已经凑齐了五张地图，一旦揭开了地图上的秘密，便即刻动身去寻找秘籍。恐怕短时间不会回柳家堡。”柳啸海的语气稍稍平缓了一点。
　　“老爷，二十年前我们就已经吃尽了迷宵宫的苦头，现如今你不要再趟这个浑水了！还有……你叫寒儿回来吧？不要让他去找什么秘籍了！啊？连大哥都敌不过他们，寒儿还那么年轻，万一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陆云凝紧张得开始语无伦次了，儿子是她的命根子，比什么都重要。
　　“夫人，你向来都很善解人意的，这个时候你更应该理解我，支持我才对啊？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呢？”
　　“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很害怕，怕失去你，怕失去寒儿……”
　　“现在天下武林都受到迷霄宫的威胁，我身为盟主又怎能袖手旁观呢？寒儿是我的儿子，是大哥的徒弟，从他出生的那天起，他就有维护武林正道的使命！”
　　“可是……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强加在寒儿身上的。你有问过寒儿愿不愿意么？”陆云凝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语气不重，却字字敲打着柳啸海的心。
　　他微微一怔，声音明显软了下来：“夫人，我知道你担心寒儿，但很多时候，人选择要走什么路，自己是无法决定的。”他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望着陆云凝，似有所指地说，“就像当年的我，你不是清清楚楚么？”
　　陆云凝身子微微一颤，随即又恢复了常态，柔声说道：“对不起，是云凝失态了。其实老爷的苦心云凝又怎会不知呢？我刚刚只是因为担心寒儿，所以……”
　　“夫人，你明白就好。”柳啸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天色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吧，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对了，你最近不是头疼么？让丫环给你揉揉，别太劳累了。”
　　陆云凝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淡淡一笑，道：“老爷也多注意休息。云凝回房了。”

　　陆云凝平静地回到房间，默默地在黑暗的房中呆立了一会儿，突然，她挥手将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全部推掉在地，神情愤然，完全没有了刚才娴静温柔的仪态。
　　她当然知道柳啸海刚刚指的是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都心照不宣的避免谈及这个话题，可是它就像一个难缠的魅影，怎么甩都甩不掉，还总是有意无意的跳出来，让她措手不及。原本她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其实他从未忘掉过。它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是她用了近半生的努力和付出也无法替代和去除的。
　　“哼哼，头疼？！我明明是风湿腰疼，什么时候变头疼了？”陆云凝冷冷地笑道，“你根本就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对我比对客人还要客气！我终究还是你的妻子啊？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的存在？！”都说夫妻应当“相敬如宾”，可在陆云凝的眼里，却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夫人？！夫人？！”柳婶听到东西破碎的声音，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焦急地拍打着房门，“你怎么了？夫人？！”
　　门缓缓地打开了，陆云凝的脸上又挂上了温柔的微笑：“没事，柳婶。刚才黑灯瞎火的，没留神，就把茶碗打碎了。你找人进来收拾一下吧。”
　　“是，夫人。”柳婶放下心，随即着一个丫鬟随陆云凝走进房去。丫鬟手脚麻利地点上油灯，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收拾起地上的残碗碎片。
　　柳婶是当年柳啸海的母亲嫁入柳家的时候，一起带来的贴身丫鬟。在柳啸海的双亲去世后，她仍然留在柳家侍奉，至今已有四十多年的时间，可以说得上是柳家老资格的仆人了。
　　“夫人，老爷让人把参汤退下来了。”柳婶站在陆云凝的身旁说道。
　　“嗯，我知道了。老爷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没什么胃口。”陆云凝仍旧微笑地说道。
　　“夫人你别担心，老爷虽然没有吃，但他一定懂得夫人的心意的。大家都说，老爷能娶到像夫人这样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妻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夫人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好，从不发脾气，待我们就像家人一样……”丫鬟在一旁快人快语地说着，正说在兴头上，突然间打住了，怯怯地问道，“夫人，对不起，奴婢是不是太多嘴了？”
　　“你这丫头，让你做事都不专心。夫人对老爷好，对大家好，谁都知道，要你在这儿奉承么？”柳婶慈爱地数落道，转而又对陆云凝说，“夫人，这孩子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见怪……”
　　“没事。”陆云凝柔声道，“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奴婢叫兰心。”
　　“惠质兰心，这名字真好。今后你就跟着我吧。”
　　“还愣在那儿干吗？还不赶快谢谢夫人？”柳婶碰了碰丫鬟，轻声地提醒道。
　　“谢……谢谢夫人！”兰心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了，收拾完了你们就下去吧。”陆云凝嘴角微扬。
　　柳婶道：“那夫人也早点休息，奴婢等先告退了。”
　　门关上了。陆云凝温柔似水的表情也渐渐消失了，她想着方才兰心说的话，不禁心道：“温柔贤淑？善解人意？哼哼……哈哈哈哈……真是好笑……”
　　她转身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放着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布人。她伸出左手捏住小布人，右手从发髻上取下一根簪子，凝视着小布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一会儿，然后狠狠地扎了下去，嘴里喃喃地念叨：“看到我这个样子，你很得意是么？让你得意……让你得意……我扎死你……扎死你……扎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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