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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赵王迁五年,魏献丽邑于秦。赵代地大动,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台屋墙垣半坏,地坼东西四百三十步。
五重青门,寂寂深宫。午后时分阳光最是静好,枝头鸟雀仿佛也沉酣午梦,收敛羽翼止住脆鸣。嬴赵所居的殿内安谧得似乎能听见绮窗外花落的声音,风轻云淡,庭院中投下浅浅的日影,李牧已助他击退韩魏,这会儿远离了那涉血的战场,举目望去,一景一人一物,似乎皆格外地安和祥宁。
侍臣火急火燎地奔过抄手游廊闯进来时,嬴赵正在鼓弄那张置于凤足镂面檀木几上的锦瑟。自从那日和李牧论过琴之后,他便将那丝桐束之高阁,一连数月也没有碰过一下,反是抚起过去擅长的瑟来,一样清越动人。那铮铮的弦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悲过一声,在这寂然安然的午后,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狠狠地击在本已倦怠慵懒了的心里。仿佛要把神魄也勾了去,安在瑟上,从此生死都全交付于这二十五弦。
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若论起乐艺,嬴赵在九州各国里该算是数一数二的。可惜,如此绝妙的弦音,通报噩耗的侍臣却无心细品,他的头上甚至还带着跑过游廊时落下的花瓣,也顾不得礼节颜面,抬袖哗啦打起珠帘,便猛地抢入来,扑通跪下,双膝生生磕在地上。惊得嬴赵一抬首,乐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推开那张瑟,蓦地站起来,正待要问,却听见那人战栗着叩首,几乎是凄惨地哀嚎着道:“殿下————代地地动了!”
“从乐徐到平阴,台垣毁损,听他们说地上裂开了道四百三十步的大口哇殿下!房屋多半倒塌,压毙妇男无算,剩余的百姓流离失所……”
那侍臣如丧考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汇报道,仿若在平地起了个惊雷。却见嬴赵愣了片刻,只是瞪眼望着他,像是闻见晴天霹雳也似,竟连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了。
地动?竟这样凑巧?
好一会儿,嬴赵连着给自己顺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又不禁闷声苦笑,“难道是天要亡我么?”他哑声说,连语调都变了:“偏生在这个时候。”他说着便挥挥袖子,示意那跪在地上的侍臣站起来,自己向前两步,正欲开口对他吩咐些什么,却突地脸色一变,猝然抬手,一把掩住了嘴。
可又怎么掩得住,眼见男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冷不防咯出一大口血来,溅在素白的衣袖上,怵目惊心。
完了完了。
地动,还是这样的规模,这下,这下简直是神明赐给嬴秦的良机了。
嬴赵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嗡炸响,一时间满心都只有这个念头。胸口疼的厉害,他还想支撑着说几句什么,但慢慢地腿软起来,竟有些站不住了。那侍臣见状忙上来欲搀,可还没等到他伸手去让他扶着,就忽地眼前一黑,所有力气好像在一瞬间都被迅速抽走,人就缓缓地倒下了。
“殿下?殿下!”
居然就这样昏死过去。
说是昏死,其实还不如说是熟睡。因为,在那混沌的,被黑暗包裹的一段时间内,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嬴赵其人,恣意随性,酩酊无度,常掷千金只求与人一醉。他从不自寻烦恼,很少有深藏在心里的思绪,所以基本上没做过什么梦,而这次这个梦又格外怪异。
梦里的许多事物场景皆模模糊糊,仿若隔了层水般不甚明晰,他只记得醒来前最后的一点情节:那是他和嬴秦于断崖处比剑,崖边生满树木,奇俊苍劲,崖下白云浮动,雁悲鸣而过,不测深浅。嬴秦依旧是那样一身黑衣,没什么好脸色,剑势逼人,招招致命。他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无奈总觉臂膀酸涩,无甚力气。一阵血气上涌,索性拼了命,只朝他心口脖颈上刺,但都被嬴秦挡回,还反将他一路逼至崖边,二人剑气削掉一地落叶。斗了良久,嬴秦故意卖个破绽,他一剑直砍入去,却给生生打回,向外一推。他一下失衡,站立不稳,眼见就要掉下崖去,慌乱情急之刻,他一伸手,竟一下抓住了嬴秦迎风扬起的袖子角。
绸缎触手柔滑冰凉,他瞬间汗涔涔地惊醒过来。
无意识地慢慢睁眼,竟觉疲累无比,躺了多时方稍稍清醒。侧首就瞧见纱帐掩映着外头一片烛光,十分耀目。嬴赵在枕上回头朝里,眨了两下眼睛,才又转身坐起来。那种丝绸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掌心内,冰凉柔滑,他摊开手,看了一看,可什么也没有。
刚苏醒时的状态安谧舒适令人留恋,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忘记了一样。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会失去意识之前的经历,没错,地动,是地动,代地地动了,压毙妇男无算。梦中嬴秦的脸瞬间掠过眼前,将他推下悬崖去时表情冷漠而嘲讽。嬴赵突然觉得胸口再次疼痛起来,一阵一阵,摧折心肝。
“来人……”他疼得弯下腰去,唤了一声,却惊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已变得虚弱又沙哑,急忙直起身,清了清喉咙,复高声唤一句:“有人么?”话音在偌大的寝殿内一遍遍空洞地回响。
“————殿下,你醒了?”
谨慎的、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有人欣喜地应道。一条白影闪现,宫中医士一步步走入,步伐轻稳,端来的黑色汤药装在红漆木盏里微微荡漾,在灯火下泛出可怖的碎光。他跪于榻前,呈上放置汤药的青色木案,“殿下昏迷了这么久,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现在是几时了?”
嬴赵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榻上,问道。又凑近前去瞧那盏药。“我没有什么大碍。”他认了出来,突而苦笑着道,“你用不着给我喝这个,这点痛苦我还捱得过去。”
“可这种药还是必须要服。”医士低着头说,“现在正是昃时,殿下昏迷了两天多了,脸色这样难看。沉香能缓解殿下的痛苦,我想总是好的,稍晚一些我再来为殿下看视。”他说着,把那青木案又举高些,直送到嬴赵面前。
“竟有两天了么?”嬴赵无奈地叹了一声,终是伸手从案上取了那红漆木盏。幽黑的汁水晃荡得更厉害,映照出他那张满是疲惫的苍白的脸。这本应是极为年少清俊的面容,在千金买酒酩酊作歌的长夜里欢笑过,在沙场驰骋戎马征战的黄昏里得意过,如今却落得如此憔悴不堪。
“你看不看视本无大用,医者医人却医不了国。”嬴赵这么道,将木盏端至嘴边,咳嗽了两下,“国内动乱,天灾人祸,外忧内患,这些再怎么用药也是挽不回的。”
他语调沉重地说完,举起木盏来,把浓黑的汤药一饮而尽,末了还毫无顾忌地抬起袖子揩揩嘴,咂一咂舌。
苦,真苦,似乎要将心脾也浸透了。
医士赶忙从他手中接了木盏收好,也不答话,只是站起身来,躬着腰,恭敬地倒退几步,走了出去。他无趣地看着那人退出去的背影,渐渐在一片浅光中缩小,最后终于消失在门外了。
嬴赵目送他离开,旋即又百无聊赖地扭回头来,乏味地望着刺绣琐丽的帐子顶,一条条金色流苏垂下,在他跟前纠缠扭曲着,仿佛色泽奇异的藤蔓,做坠脚的圆润珍珠泛着暖光,颗粒均匀,一个个竟都是一般大小。他瞧着瞧着,眼睛发酸,居然感到意识又有些模糊了,但他睡不着,胸口扯得疼,一阵一阵,有只指甲尖利的手在揪着掐着,疼得慌。
看来这次真是病得厉害,好些年都没有这样病过了。他不禁再次想起嬴秦来,那个人知道他病了之后会露出什么神情呢?恐怕愉快得要命吧,过不了多久他的大军一定就会兵临邯/郸城下了,看着吧,至多不过数月,这个好时机他怎么会放过。
不行,不行。他想到这里,突地就欲爬起来,要去看看那地动的代地境况到底如何,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糟糕,黎民还能不能过活。可是无奈四肢沉重,头脑昏沉,眼前一阵阵发黑,支起半个身子来都显得格外勉强,嬴赵试了几次,却还是连下地着履也不能。
他侧躺在榻上,十分焦躁地握起拳头。外面静悄悄的,枝枝银烛眼见越燃越短,浑浊的烛泪滑落凝结,隔着纱帐望时光线晦暗。姿态窈窕的宫女们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厚底的布履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儿声响,她们举起婀娜的长袂,偷偷拿青铜小剪刀剔掉结得很高了的灯花,生怕惊扰了他。日影儿一分一分地在她们脚下向西挪去,他看着,益发地急火攻心,一阵燥热涌至心头,耳内顿然再次嗡嗡作响,胸闷头晕起来,又不愿给人知道,便拽过被子角捂住嘴死命地咳,咳得心肺都像是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了,一股腥甜。
折腾了半晌终于惊动了侍从们,纷纷围上来看视,只见嬴赵躬在床边,喘了一会粗气,抚了抚胸口,又哇地吐出两口血,拿手触额头时,一片滚烫。日光昏斜,宫女们慌张起来,连忙把丝帕在盛冷水的铜盆里浸湿了给他拭脸,嬴赵却自觉呕血之后胸闷反减轻了些,头也没那么晕了,侍从扶他躺好时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吩咐拿衣裳来穿了起身,左右不敢听这个命,自然要阻拦,有几个宫人便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重新叫医士,其他的留下来,在地上跪成一片,叽叽喳喳地宽慰劝解,却皆遭他厉声呵斥。嬴赵强命他们搀了自己起来,但又连站也站不大稳,这个样儿没人敢放他走,可他还在不住地催着备车去代地。
正闹哄哄乱成一团时窗外游廊上传来脚步声,珠帘哗啦一下撩起,殿门口兀然有人趋步急行而入,到了殿内,直接走来,撩起衣摆跪在嬴赵面前,那人一身青衣,腰上别着标明身份的描金竹牌,不是医士,却又是一位传令的侍臣。
“殿下。”他低着头道,语气较之前那位倒很是平静,波澜不惊,“殿下,刚刚接到飞骑来报,目前秦国正遣出主力,由几个月前向秦献出南阳郡的代理郡守韩腾带路,朝韩国方向进发,”他敛着眼说,又仰头看余怒未消,站在床边准备发作的嬴赵。
晚风柔暖,拂过窗外游廊边种植的石榴花,枝叶簌簌作响,几点赤红随风而去。黯淡的霞光投在铺地的锦缎上,殿内的烛火明灭,半透明的纱帘迎风猛地扬起,他仰头看着那个几乎到了日暮穷途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道,发声清晰:“看来势,秦国大有欲绝韩社稷之意呢。”
嬴赵一下怔住,扬起的手顿在半空,连发火也忘了。
他蓦然重新坐回身后的榻上……“秦把力量集中到灭韩上去了?”他注视着跪在面前的侍臣,良久,不可置信地这么问,接着居然松了一口气。“也是,南阳郡郡守给他提供了这么一个好机会,他怎会不用。”他似是自问自答地道,手扶着床沿,俄而,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韩国,韩劲,没想到他的路比他反先要走到头。
韩劲此人,头脑黠慧,颇有心计,待人一向温和绵里藏针,他同他有着近三百年的交情,饮酒欢宴时常以兄弟相称。说起来,韩劲落到这个下场,其实是活该,他太聪明,当初果断地选择同魏姬一起臣服于秦。不,他甚至表现得比魏姬要老实得多,极少背盟顶撞。只可惜什么样的聪明什么样的顺从在嬴秦面前都没有用,韩劲看不透他,黑色的玄鸟早就惦记上中原的鹰肉了。
嬴赵忍不住挑眉微笑起来,吓坏了一旁还跪在地上扯着他衣裾一个劲嚷嚷不让走的宫女们,她们犹犹豫豫地放开手,慢慢爬起来,侍立在他身边,瞧瞧那侍臣再瞧瞧他,满腹狐疑。殿下真是越变越古怪,刚刚,明明刚刚他还一副要发火的模样呢。
嬴赵还在微笑着,甚至伸出手习惯性地绞着鬓边散落的长发,他异常愉快地挥手屏退了侍臣,吩咐人拿好东西赏,金银珠玉捡了一堆盘。嬴秦拿主力去灭韩,那他这边暂时就不用担心了,他脱掉袜履,重新老实地卧回榻上,再回头想这事时心里却不禁隐隐发凉。
嬴秦果然不会放过他们啊,韩劲看不透他,他可是彻底把他看透了,那男人哪里是会讲旧情的人?韩劲真是不值,潜心经营亦步亦趋多年,还不如他从来潇洒恣意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大不了,临到头来与那人拼死一搏。
不过也好,秦要灭韩,那么至少在三五年间……嬴秦都没有闲工夫来管他了。地动一场,也会有时间休养回来,这下他刚好能够抓紧空隙建筑壁垒布设防御,届时用来对付嬴秦,再好好地较量一场。
但是……韩劲真的就要这么死了?
嬴赵叹了口气,夜色降临,清凉的月光透过镂空的绮窗照进来。韩劲肯定无法阻挡秦军的攻势,被灭已是定局了。蟾宫沧沧,青白的光线投落在床头,他瞧着那白纱也似的光束,骤然忆起昔年,当自己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的时候,散着头发,提着赤红色朝服的长裾,在华丽的晋宫之中,边走边好奇地四处打量,那穹顶内五彩的藻井,四壁上玄秘的纹饰,皆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骤然忆起那时公主发难,晋唐族诛赵同赵括,他病得快要死掉,那个时候,一袭绛衣的青年男人高坐于金雕玉阶之上,微笑着残忍地俯视他,他近乎温柔地说你看,我给你的荣耀一样可以由我来剥夺掉,那个时候,正是和他年纪相仿的韩劲,一身月白的绸衣,侍立在晋唐身边,垂下眼,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似漫不经心又似毫不在意地,替他求了一份情。
韩劲的聪慧,真是从那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啊。
嬴赵侧躺着,枕头贴上脸颊,一片冰凉,他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苦涩。
韩劲死了,那么下一个人,将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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