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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逝六
之后的几天,卫鞅时昏时醒。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已无法坐起身。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卫鞅一点点被病魔吞噬,却什么都不能做,悲痛愧疚悔恨心痛如毒蛇一般啃噬着每个人的心。
第八日,所有人都默默地聚到商君府,陪在卫鞅榻前。
这日卫鞅却是精神大好,竟能坐起身来了!
众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心下肝肠寸断,然而却都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卫鞅望着满屋子的人,有些无奈。他早已下令,商君府谢绝探望,然而,他也心知,这是他最后的时刻了,他也想在这个时刻,跟这些与他风雨同舟的兄弟知己们道个别。
于是诺大的房间内,呈现一幕诡异的场景:一群早其实已是悲痛欲绝的人,却强笑着谈笑风生,表面看着轻松的场景却是被浓浓的悲伤笼罩着。
直到,一声响亮的报门:
“白雪夫人到——”
众人皆惊。知道内幕者如景监等,当时亲见卫鞅授意荆南转告白雪离开秦国,为何白雪会此时出现!?不知内幕者,则对一个陌生女子的出现困惑不已。
卫鞅震惊地望向大门——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门口,她风尘仆仆、发髻散乱,可见赶路是多么地急切。她身边紧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是他们,他的妻,他的儿!
白雪见到来接她秦国卫士,得知卫鞅病重,心神剧碎,立即带上子岭和梅姑快马加鞭赶往咸阳。半路遇到荆南,见到素女剑,顿时悲痛欲绝!稍做挣扎,立即决然重新赶路,这才在这最后时刻赶到商君府。
白雪一见榻上的卫鞅,头发几乎全白,形销骨立,不禁悲从中来,喊了声:“鞅——”便扑倒在卫鞅怀中,痛哭起来。
卫鞅抱住白雪,泪水再也忍不住:“白雪,你,你,你怎么~~”我不是让荆南转告,让你们离开这个是非地么?
白雪将手按在卫鞅唇上:“鞅,不要说,不要说了~~~”
“鞅,我理智了二十年了,让我任性一次好么。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卫鞅五内俱焚,紧紧抱住自己亏欠了二十年的妻子,泪如泉涌。
恋人相见,却即将天人永隔,此情此景即使铁石心肠也要碎了。
屋中众人,即使不知前情,也已猜出大概,大家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痛,纷纷撇头咬唇默默飚泪。
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白雪身侧的少年一直在微微发抖。
痛哭过后,卫鞅和白雪稍稍平息了情绪。卫鞅望向白雪身后的儿子,伸出手,唤道:“子岭,到爹这来。”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白雪身后的少年。
他一抬起头,所有人都不禁在心里惊呼:太像了!
少年剑眉星目,俊秀无双,活脱脱就是卫鞅的翻版!他一步步走到父亲榻前,两张酷似的脸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让人感叹血缘的力量。只是儿子乌发俊颜,正青春年少,父亲却是白发苍苍,已到弥留!
子岭在榻前端坐下,一语不发,只用那乌黑的眼眸直直地看着他的父亲。那目光太清澈、太无辜,让卫鞅不忍直视。他慌忙别开眼,抬手欲抚摸爱子的脸颊,然而少年却突然一把将头别开!
卫鞅手僵在半空,心却沉到深渊。
他凄然一笑,收回手。
白雪急痛交加,抓着子岭的肩,喊道:
“子岭,快叫父亲呀,你怎么了?快说话呀!”
少年倔强地扭着头,一言不发。
卫鞅叹口气:“别强求他,我,本就不配做他父亲……”
话音未落,少年却突然跃起,扑到榻上,死死抓住卫鞅的衣袖,颤着声道:
“别走~~~”
卫鞅吃惊地看着他:“子岭,你说什么?”
“别走,求你!”
“……”卫鞅说不出话。
子岭急了:“你不是说再不会跟我们分开了么?”
“……”
“你不是说要每天教我读书练剑吗?”
“……”
“别离开我们,求你了,父亲!父亲!!!” 少年到最后几乎是哀求。
声声血泪,稚子何辜,即使是铁石心肠也要碎了!
卫鞅嘴唇颤抖,心碎肠断,语不成句:“子岭……父亲……食言了……”
“为什么!”少年崩溃了:“为什么!不是说,你从不说空话么?!为什么你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为什么啊!”
幼子悲泣的哭喊如刀子搬割在卫鞅心上,将他片片凌迟。巨大的疼惜和愧疚让他窒息。他只觉气血翻涌、五内俱焚,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商君!”
“鞅!”
“父亲!”
子岭,对不起,父亲说了空话,对你的承诺,父亲做不到了!
子岭,我的孩子,父亲对不住你。父亲不能保护你,还让你来到这是非之地,以后你可
怎么办,怎么办啊!
上天那,为何要如此安排!我卫鞅可以为了变法牺牲一切,可是不包括我的儿子!那些压制了二十年的怨气,会发向何处?无处报仇的老士族,会怎么对待子岭?我不敢想,不敢想啊!
卫鞅挣扎着想抓住爱子的手,一张口,却又是一口鲜血!
“商君!商君——”
“鞅——啊!!鞅——”
“太医!太医!太医在哪!!”
所有人都要崩溃了!
太医紧急抢救后,卫鞅总算缓了过来。
他微微喘着气,看向怀中的少年——少年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泪水溢满了面颊,眼中满是惊恐。
卫鞅心如刀割,将他紧紧抱在怀中,额头摩挲着爱子的面颊,似乎要将他残存的所有温暖都给他。
强自压下心中的悲痛,卫鞅对着爱子露出一个温暖深情的笑:
“子岭,对不起,父亲,不能留下,陪你。但,不要难过~~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你~~父亲之魂,会永远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
舐犊情深,一字一句印在众人心上,令人肝肠寸断!
短短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卫鞅的力气,他勉力向嬴渠梁伸出手。
嬴渠梁紧紧握住:“商君!”
卫鞅喘着气:“君上……鞅有一事,望君上,务必应允。”
“我都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卫鞅看着怀中的儿子,缓缓道:“子岭成人后,不得继承商君爵位,不得入朝为官,不得在军任职……”
他缓了口气,气息明显弱了下去:“我只愿,他以庶民之身,平安,度,过,此生……”
众人都呆住了!
嬴渠梁泪如泉涌,呜咽难言:“好……好……”
卫鞅突然用力死抓着嬴渠梁的手,眼中满是担忧、无助和恳求:
“君上~~鞅~~只求你,这,一件私事~~~~~千万……”
卫鞅突然开始剧烈喘息,眼神无比焦急,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嬴渠梁心如刀割,紧紧握住卫鞅激烈颤抖的手,沉声道:“我嬴渠梁在此起誓,自我之后,秦国国君,均不得让子岭涉足庙堂。让他远离纷争,平安一生!”
卫鞅气息一顿,激动地望着嬴渠梁:
君上,你都知道!鞅自己心中最惧,你都明白,对么?
嬴渠梁回以坚定的眼神:
我明白,我都明白!老世族、公子虔,其他任何人,都休想伤害子岭半分!
卫鞅渐渐放松,眼中露出点点笑意:
有君上在,真好……
心中大石放下,卫鞅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神智开始涣散。
“父亲!!!”感受到父亲的生命力正在急速逝去,少年不由得惊恐得大喊,双手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襟,仿佛那就是父亲正在消逝的生命。
“父亲!父亲!”
血脉骨肉悲泣的哭喊,太深的牵挂,让卫鞅强撑着睁开眼——子岭伏在他胸口,尚还稚气的脸上满是欲绝的悲痛。
艰难地伸出手,将爱子按在心口,用仅存的温度,给他最后一丝父爱的温暖。
子岭,父亲要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子岭,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你的,一定……
子岭啊,我的孩子,父亲欠你实在太多!父亲多想每天陪你读书练剑,多想看着你长大啊!可是……
子岭,子岭……
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不舍了,可是,卫鞅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
“商君————”
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喊冲上天际,天地亦为之哭泣……
那天边的云啊,是否是那不舍的灵魂,正在注视着人间?
耳边是震天的哭喊,而子岭不为所动,只贪婪地蜷在父亲怀中,感受着父亲的手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他,直到,慢慢停滞,直到,这怀抱也慢慢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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