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迟

　　“你仍是下不去手。”左扇急忙说道，“你最终还是收回了剑，不是吗？”

　　“那又如何，当我推开这扇门，我就万劫不复了。”白莲笑得妩媚，“我没想过原谅自己。若是我真的杀了林老，那么我和林慕之之间，也就结束了……我也不打算再这么苟且活下去。或许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该死去，那么这一切……”

　　“这样我也就不会遇上饮歌，不会遇上林慕之。从前一直以为对饮歌的感情才是爱，但与林慕之待的这几个月来，我似乎把所有的幸福都花光了。我天天都在幻想，若我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该多好……我可以为他生几个孩子，白头到老……”她似乎已经想到了那副场景，惨白的面容勾勒出满足惬意的表情，却更显凄凉。

　　“阿莲，你真正喜欢的人，是林公子？”左扇只觉得心下有个地方抽痛，无关爱或不爱，前生是要修得多少福分，才能换得今生相守？

　　都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月老的红线，是何等幸运儿才能得到？

　　就算两心相许，命运总会捉弄人，给你使绊子。真正的白头偕老，神仙眷侣，羡煞了世间多少小儿女？

　　或许大多数人便如他们这般，相遇，相爱，再到错过。

　　“他带我来扬州，在小摊上给我买花灯，买面人，一点儿没有贵公子的架子。天气转凉，他会嘱咐我穿多些，若是我不舒服，他会亲自在厨房里边煎药……他跟我在一起，脸上总是那副幸福得快要溢出来的神情。我多羡慕他啊，可以这么不顾一切地表现出他的感情。看到他为父亲的伤悲痛不已，我一次又一次想告诉他真相……”她眼神有些涣散，“真是可笑啊，我还是舍不得……以为只要我不说，或许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很久……不过如今……我也满足了。”

　　“以后……或许还是有机会见面的。”左扇心有不忍。

　　其实何必自欺欺人，就算林慕之放过她，林家之人怎么可能放过她？武林正道又怎么会准许她这个流火阁的余党存活？左扇等待的那几日，就是为了让她自首，这样才会有一丝生机。可如今……

　　“相见不如不见……我不会再伤他了……饮歌的任务我也算是完成了……不知道他若是听说我死了，会不会掉一滴眼泪？我可是从小都没见他哭过……”她淡淡笑着，“我从来就不该活着……人活着，只是为了伤害别人，或是被别人伤害吗？那有什么意思……”

　　左扇正想说什么话反驳，却见她双眸渐渐暗淡，口鼻之中涌出了大量暗红的血，就像一朵朵破碎了的牡丹。

　　“老头儿……我来找你了……下一世我一定……做一个孝顺的女儿……”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看着手中的血迹斑斑的平安符与那玉佩，轻轻阖上双眸，嘴角勾起一个满足的笑容，面容却渐渐僵硬。

　　至少没有死不瞑目。

　　她的手骤然落地，上好的羊脂玉佩滑落，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声音清脆。

　　而那枚染血的平安符，仍在她手中静静地躺着，依稀能辨认出来两个金色丝线绣成的字：平安。

　　平安，平安，只是迟到了一步，却错过了一生。

　　左扇怔怔地看了她许久，却听燕执说道：“她在来之前就服下了剧毒，如今毒已入心肺，心脉已断，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

　　她死了，白莲死了。

　　左扇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她竟然本来就没想活着回去。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她原本是想从白莲口中探出流火阁的秘密，但白莲一开口讲她的故事，她便知道她不可能背叛饮歌。这个姑娘是个直性子，她不会背叛，便是爱上了林慕之，她也从没想过要背叛饮歌。
　　可是她最终选择了逃离，逃离所有人，逃离这个世界。

　　但她就在眼前死去了，似乎毫无怨言，对这个不公的俗世并无憎恨，就这么静静地去了。却叫活着的人，情何以堪？

　　燕执看了她片刻，缓步上前，轻轻环住她双肩，把头蹭在她发顶：“娘子，我们回去吧，林……公子来了。”

　　左扇木然起身，倚着他的身子无力地往门口走。

　　果然，他话音刚落，门被人大力推开。

　　林慕之缓缓走近来，静静地看着地上白莲的尸体，眸中毫无表情。

　　“她……死了？”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是吗？”

　　“对。”左扇突然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请节哀。”

　　这个风度翩翩，回眸一笑十里春风的男子，从今往后，眼里再不会有那种万丈豪情与令人心潮澎湃的朝气了吧？他深黑的眼眸里，那些蓬勃的朝阳般的光芒，在这个晦暗阴冷的夜里，永远化为了虚无。

　　万劫不复。

　　或许只有死去的人，才能真正解脱，而活着的人，从此万劫不复。

　　“是吗，她死了？”他抬臂环起白莲的肩膀，手指轻轻摩挲她已经渐渐僵硬的面容，“我说过会娶你的，可是为什么你要如此待我？阿莲，你从来没爱过我，是吗？”

　　左扇听得身子一颤，终是没有说话，随着燕执走出门外。

　　勉强走到外边，她双腿一软，向后倒去。燕执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提便打横抱起她。

　　“娘子，我们回房。”

　　白莲的尸体被葬在她所说的那残破的城隍庙后山上，与她心心念念的老头儿葬在一起。

　　那块儿土地硬得很，好不容易在旁边掘了一个足够的坑，地底下却都是积水。若是葬在此处，过不了几年棺材就烂了。林慕之亲自运功将那些水全都烤干，才把她的尸首埋葬进去。

　　墓碑上没有别的，没有生辰，没有宗族，也没有墓志铭。横竖一行大字：吾妻白莲之墓。那是林慕之一刀一划刻上去的，精细之处直接运了内力用手指抠刻，双手鲜血淋漓也不停下。他说白莲所犯之罪甚重，依照祖训不得入林家祠堂，但他自己却必须给她这个名分。

　　吾妻。

　　他在那墓前待了一天一夜，没人去打搅他，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他回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察觉到，他们的二少爷变了，玉树临风的容貌还在，却不再是从前纤尘不染的灵魂。

　　林府最近白喜事不断，没过多久，林老也不治去世。他走的时候倒是轻松，叶迭一给他用了安魂散，不会感觉到一丝痛苦，不像白莲用的毒，穿肠烂肚而死。林慕之并未失了神智，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丧礼的所有流程，每日夜里都到灵堂长跪守灵，没人见他睡半刻钟。

　　而就在林老死后七日，林家大公子林念之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衣衫凌乱，发髻不整，一下马车就在林府门口，长跪不起。

　　一直磕了九个响头，直到额上鲜血淋漓才停下，而后伏在那青石板的大路上，泪流满面。

　　他大概二十六七模样，锦衣玉带，面容刚正不阿，与林老颇有几分相似。这样一个男子，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屈了双膝，掉了泪。

　　林慕之带着众人到门口迎接，两兄弟遥遥相望，却无语凝噎。

　　“二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不好。”这边林念之已经泣不成声，“连父亲最后一面……我也来不及……我对家业毫无兴趣，当年父亲要我继承林家，我一气之下外出经商，将他老人家抛在此处。上天这是在惩罚我啊……”他说完直直看着林慕之，“二弟，报仇，我们一定要报仇。”

　　“我会的。”林慕之淡淡说道，上前扶起了大哥，“大哥去……看看爹吧。”

　　“两位公子，节哀顺变。”左扇静静说道。

　　林念之点头，又向燕执和左扇恭敬地行了礼，这才踉跄着往灵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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