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来迟

　　“叶神医假作找到了良药，能治好林老的病。若是林老醒来，那么一切都将真相大白，包括流火阁不为人知的秘密。果然，你还是坐不住了。这床上躺的并非林老，不过是个布人罢了。”燕执沉声说道，“其实我的意思是直接揪你出来，娘子却让我再多等几日。她在等你自首。”

　　白莲干脆瘫坐在了地上，一直捏着那枚平安符，怔愣无言。

　　“其实你后悔了，对不对？你最终还是没有刺下那一剑。”左扇心有不忍，“若是早些时候说出来，弃暗投明，我想林公子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弃暗投明？呵……你不知道，我早就没有退路了。”白莲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左扇，眼神空洞凄凉，声音破碎，“公子，您能否准许我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我不相信你。”燕执的表情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可以点我的穴道。”

　　“不必，你说吧，我自可闭塞双耳。”他悠闲地在桌前坐下。

　　白莲再不说话，半晌她抬起头来，看着左扇：“左扇，你还是叫我‘阿莲’吧。”

　　“你说。”

　　“可否请你转告林……慕之，白莲自认罪大恶极，还请他忘了我……”

　　“你自己与他说，他并未走远。”

　　“还记不记得那时我们一起去了金玉阁？我为他买了一个玉佩，一直找不到理由送给他，他现在应该不会要了吧……”她从钱袋里摸了一个玉佩出来，与那护身符捏在一块，仔细地摩挲着。

　　“阿莲。你既然一开始就是利用他，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是错了，但换做是你，未必能做得比我好。”

　　“我是个孤儿，是老头儿捡了我。我不知道他当乞丐之前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告诉我，我还是个婴儿就被人抛弃在山下废弃的城隍庙里，他见我命大还有一口气，就把我当孩子养，讨到什么就分我一口。”

　　“冬天到处都是冰雪，也没冻死我。老头儿年纪大了，争不过那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乞丐，有些时候一连几天都讨不到一星半点，我自然也是好几天滴水未进，也没饿死我。你也知道，命贱的人阎王也不收的。”

　　“我在那破庙里长到七岁，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鬼头。每日我一大早就跟着老头儿上街行乞，从来没人正眼看我们。心善点的人会扔一两个铜板或包子下来，但他们也不屑于看我们的脸。老头儿待我很好，他说他一辈子孤家寡人，没想到老来还得了个小女儿。那天老头儿拿着攒了好几个月的铜板想去布庄里为我添一件冬衣，冬天来了，城隍庙破砖残瓦的根本挡不住严寒。”

　　“只是直到深夜，老头儿也没回来。厚厚的雪盖了城隍庙的瓦顶，又从瓦缝里簌簌落下来。我一直冻得发抖，仅有的稻草也被人抢去。”

　　“第二天，听那些乞丐们说，布庄老板拿了老头儿的钱却怀疑他的钱是偷来的，打了他几棍子扔在山沟里边。他们丝毫没有惋惜的意思，只是去山涧看热闹。我跟着他们去找他，那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手里还捏着最后一个铜板。”

　　“那年冬天雪很大，我记得一连下了好多天，城隍庙漏风，风灌进来冰得像刀子。乞丐里边的老人一个接一个承受不住死去，活着的人又人心惶惶。我在后山挖了个坑，把老头儿埋了。没人来帮我，我忙活了一整天。其实那时我才七岁，哪懂这些，只是知道人死了要埋在地底下才能安眠。后来看到旁边别人的坟墓都有正经的石碑，我也给老头儿竖了一块木头。我不会写字，也不知道老头儿的名字，所以什么也没写。”

　　“我回来以后冻得发烧，以为自己也快死了，就趁着还有力气走出城隍庙。我想在死之前翻过那座山，到城镇里看看。听老头儿说大城里边很热闹，到处都是吃的玩的。”

　　“只可惜我在山里迷了路。大雪封山，白茫茫的一片。那雪一直没停，直到盖了我半个身子，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

　　“我找到了一个草垛，躲在里边，但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冻死。直到那日午时，饮歌在那茫茫大雪里边找到了我。”

　　“那时他大概十四五岁。后来我才知道，那座山的后边就是繁花镇，是流火阁的暗部。你知道吗，他就像是天神下凡，那面貌俊美不似凡人。他抱起我，那么温柔地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就跟着我吧？’我说我没有名字，他就说：‘今儿遍地素雪，白净得很，我便唤你白莲，可好？’”她说着说着，露出了笑容。

　　“你不是说你从没来过扬州？”左扇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会信？”她笑了笑，“我那时候才七岁，不知道这个神仙哥哥想要带我去哪儿。但我知道跟着他肯定有饭吃，他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头儿，对我最好的人。”

　　“他教我武功，教我写字，闲暇的时候教我弹琴，书画。我天性愚笨，学不来这些诗词书画，他不厌其烦手把手教我写字，一遍一遍描丹青。不过我学武功倒是学得快，连他也总是夸我天赋异禀，是个学武的材料。过了几年，我回了城隍庙，把老头儿的墓好好修整了一番，请了工匠给他弄了个体面的墓碑。”

　　“饮歌还教我种花，闺语花花瓣小巧，只要有合适的催生物，小小的花种一撒下去，过不了几日就能布满花圃。”

　　“他待你很好？”左扇问道，“所以你为了他，不顾林慕之对你的感情？”

　　“是，他待我很好。我们几乎每日都在一起，我就住在他寝房边上的小轩里。十四岁那年，他把我送去了莲宫。”

　　“离开他以后我才知道，我早就喜欢上他了。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时候把莲宫的功夫都学到家，什么时候就接我回去。所以我在莲宫的那几年一直拼了命练武，念书，就连孔孟老庄，佛经道经也都念得滚瓜烂熟。我一直勤于练功，从不与任何人来往，所以落得个‘冷面娘子’的称号。”

　　“接下来你也清楚了。他让我来林慕之身边做内应，要我嫁给他。我起先没答应，却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说：‘阿莲，我养了你这些年，你难道就不能为我做这么一件事吗？’”

　　“我说要三日时间考虑。其实我没什么可考虑的，我的命是他的，他就算要我赴汤蹈火，我怎会有半点不从？只是他要我嫁给别人……我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我花了三日，不眠不休绣成两个钱袋，装上晒干的闺语花，一个放在他书桌上，一个我带走了。”

　　“就是你身上的钱袋？”左扇这才知道为何她钱袋里有闺语花。

　　“没错。”白莲的脸色愈发苍白，她闭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疲惫地睁开，满眼都是疼痛之色。

　　“阿……莲，你要不要紧？”左扇看出她面色极不好。

　　“无妨，你别说话，让我说……”她轻轻咳嗽，抬手按了按胸口。

　　“你说。”

　　“第一次见到林慕之是在揽月山庄。我故意接近他，在他身边晃悠了好几天，可笑他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自认长得不差，气恼他榆木疙瘩。那天我见他一人在湖边，便假作滑倒跌入湖中。其实我会凫水，但还是故意呼救，两手上下扑腾。他果然中计，奋身一跃跳下来救我。衣衫纠缠，他大概是第一次与女子这么近接触，脸都红成了番茄色。”她说着说着，轻笑了一声，带着些恶作剧的意味。

　　“林公子确实……心性单纯。”左扇接了话茬，面色有些不忍。

　　“是啊。他与饮歌就是一个白昼，一个黑夜。饮歌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加残忍。寒冬腊月，他把自己关在冰窖里练内力。他全身上下皆是伤疤，因为他从小与属下切磋就下了死命令，不准他们留情。他背负了很多，所以他生性少言，什么事都要在腹中再三思量以求完美。而林慕之从小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眼睛里那股子英气和豪情能感染他身边所有人。”

　　“包括你？”

　　“是，包括我。他那日救起我后深感尴尬，又觉我二人有了肌肤之亲，回去后就找了媒人上莲宫来提亲。他傍晚时又来找我，问我可有心上人。我知道他是个纯善的，若是我有心上人便不会苛求于我。”

　　“所以你说，你没有？”

　　“不是的。我对他说，‘当日在揽月山庄初见公子，一直念念不忘，此事原是上天眷顾我一片痴心，给我天大的福分。’我存了逗他玩的心思，故意这么说，没想到他听了之后眼睛亮亮的，脸却一直红到脖颈。他讪讪地说不出话，忽然从一旁的琼花树上折了一枝花簪在我鬓角，忙不迭缩回手，转身离开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

　　“你怎么忍心？”

　　“是啊，等到那日他与饮歌在琼山侧峰决斗，我才在想，我怎么忍心？我知道饮歌是让他的，不然以饮歌的武功，怎么可能与他两败俱伤？我看得出来，饮歌是用了秘法，表面上伤势很重，断了筋脉，实际上毫发无损。而林慕之却是真真切切的伤势严重，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很可能就……他被抬着下来的时候，经过我身旁，费尽力气睁开眼，冲我笑了笑，眸子像是装满了星辰。他就像冬日的暖阳，而饮歌是秋日的寒霜。”

　　“你选择了照顾他，而非饮歌，不是吗？”左扇问道，像是想为她澄清什么。

　　“那不是我的本意。可是饮歌叫我这么做。”

　　左扇叹了口气：“他为你拼命，你就丝毫不感动？”

　　“怎么不感动？当他对我笑的那一下，我心口一颤，觉得全身上下都暖和起来了。自从七岁那年冬天以后，我的体温一向偏低，不能感觉到寻常人轻易可得的温暖。可是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原来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为了我不要命地去拼。就像老头儿一样，到死还紧紧抓着一个铜板，我知道他是不想我没有一点儿钱，饿死在街上。”

　　“那你为何……”左扇突然觉得再追问她似乎有些残忍了。是啊，她能怎样，她能怎样？谁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难道人生来无缘无故就会去伤害别人吗？只能怪老天不长眼。

　　“林慕之恢复得很快，那时我也知道，饮歌开始了他的行动。来揽月山庄参加婚礼的林老并非真的林老，而是饮歌派人假扮的。那人是许千面，擅长模仿他人言行，变换骨骼身形，毫无破绽可言。真正的林老我见过，他被抓的时候仅仅只是受了伤，而我，亲自给他喂了那碗毒药。”

　　“离魂散是天下至毒，无色无味，一入人体就能快速藏匿于骨骼，所以查不出任何迹象。”她疲倦地闭上眼，“我其实没那么狠毒。饮歌一开始是想要杀了他的，是我说用毒药也一样，他才……毒药至少有生还的可能，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林慕之的父亲在我眼前死去，谁知道如今被派来刺杀他的人，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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