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

　　上吐下泻之后赶作文，人和文章一样萎靡不振。到晚负责带教侄儿和外甥的孙鑛回家批阅功课，一看就来气：“表论策对尚可，书题、经题怎生写成这样？脱股漏字，文义不通，心思都放到哪儿去了？”兄弟俩只好气弱自辩：“下午太热，中暑了。”孙鑛大皱眉头，说道：“我就罢了，母亲也饶你们不过。”看见两个孩子都一脸青灰，于是就没勒令重写，只是朱笔重重涂抹了几处差谬，交给仆妇送入内帷给太夫人审查。

　　孙太夫人课孙严厉，以前每晚都叫二人来房里，当面审阅功课情况，见到儿子给他们的批语不佳，就要咈然不快，发回重作。如今侄孙女一家来暂居，觉得少年男女须得严守大防，因此除了每日在后堂受小辈晨昏定省一面，其他时间都不许长孙和外孙进入后院。孙如法和吕玉绳侥幸免了当面训斥，却逃不过仆妇传话发落：“老太太说道，今日的文章做得委实不成话，请相公将书、经题目都重新做一遍。”

　　两人仍在反胃跑肚，晚饭都没吃几口，听了这般严令，不敢反抗一句，只得挑灯夜战。走马灯似的交替跑了几趟茅厕，喝了整整一大壶凉水，重写的文章还是被抹了刺目的红刷子：“你们两个的文思，都跑哪里去了？后日就要科考，写成这样怎生过门？秋试在迩，能不能入场在此一博，这等紧要关头还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作文！”

　　所谓科考，就是乡试开科之前，府县各地生员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道考，层层筛选，评定六等，须得成绩在头等、二等才有入场科举的资格。这三道科考从乡试年的正月就开始，要到六月底正式出了送乡试的考生名单才能结束，乃是秀才们走入科场的选拔试。兄弟俩半年里府学小考无数，大考鏖战过两场，孙如法是去年新进学的秀才，还要加上去年的童生试和今年的复试，考得面皮老了一层风霜，手脚生了几个茧子，总算稳稳搏杀过来。业已考到麻木不仁，心内对后日的科考最后一道院试都不免轻慢了，听了太夫人严厉庭训，这才醒觉最后一关没过，不能马虎大意，肃然答了是，拿冷水过来盥了面，再次重写。

　　夏夜漫长，文字无尽，房中侍候的书童都捉着扇子横倒在墙边，鼾声和着室外蝉鸣此起彼伏。吕玉绳听到更漏响到三声，伏在案边眼皮打架：“实……实在写不动了！”孙如法揉着睡眼指指窗外，道：“祖母还未睡，母亲、叔父也都不得睡，我们焉能休息？”京宅并不宽广，后院和书房其实就一墙之隔，二人向窗一抬头，可以望见太夫人的寝阁，荧荧亮着灯火，显然不等到孙儿们的功课就不会安眠。孙氏家规严谨，长辈不睡，小辈决不敢先睡。孙鑨今夜在官署公干不归，免了陪绑，孙鑛则只能被侄儿外甥带累，在自己房内兀坐读书。料想内里的媳妇、孙女们，当然也都得围坐在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身边撑着眼皮待漏。兄弟俩愧疚得要哭，跑去汲了一桶井水，将脑袋扎进去狠狠浸了半晌，总算清醒过来，继续捉笔成文。

　　这般折腾的结果，交差之后二人连洗浴更衣都忘记了，歪到榻上就睡。次日被孙如洵失火一样喊起来去定省，都是满眼红丝，额头火烫。好在孙鑛一早已去官署，太夫人同着众媳妇正在俨妆准备出门，忙碌之际没人瞧出两个少年的萎靡样，只道：“今日阖家去陆奶奶家赴宴，你们两个谨守门户，好好念书做功课。”

　　妇女赴宴的插戴程序繁琐，两个男孩子当然不耐烦看，告退了回到书房，只见孙鑛留下的今日作文题目又已摆在案上。吕玉绳太阳穴突突直跳，说道：“我发烧了，我要告病。”孙如法训道：“明天考试，也能告病？叫孙斗喊个郎中来撮一服药，吃了再用功。”

　　可是郎中过来之后，两人又不敢说是昨天跑去帘子胡同偷吃鲥鱼惹出来的祸事，只推伤食泄泻。郎中想：“世家公子，多半是平时淘虚了的身子，脾经肾经都要补。”装模作样搭搭脉，开了一剂附子理中汤，加上补骨脂、吴茱萸、肉豆蔻、五味子四味，煎来教二人服了。药是经典方，争奈湿热下注的肠胃，受不得温补固涩的方剂，服药后不到半日又是一吐，吐得眼冒金星，只是瘫在书房喘气。

　　中午厨房却来火上浇油，送了满海碗的长寿面来，说道：“今儿是大相公生辰，老太太特地分付厨下做的。”二人才想起今日六月二十二，乃是孙如法十八岁生日。孙家规矩，少年人不许做寿，怕折了福气，只是特地命厨房做一碗长寿面，孙辈都能沾光。吕玉绳上个月十七岁生日分惠了孙如法一碗，今天孙如法生日当然少不得也分惠他一碗。两人此刻呕逆交加，哪里吃得下面条，偏生长者赐，不可辞，愁眉苦脸吃了大半，瞅见仆人们不留意，偷偷将剩下的都倒进了井里。回头孙如洵跳着进门：“世行哥，玉绳哥，快去帮我训斥那起奴才，将好好的面条倒在井水里，污了我一篮新湃的平谷桃！”

　　两个哥哥连揍他都没力气，各自挺在榻上无精打采。吕玉绳忽发奇想，喊表弟过来：“阿笃，你不是读完四书，会做起、承了么？来替我们两个做一半书题。”孙如法道：“你不要胡闹，他做的哪能过得了祖母的眼，没得晚上又批重作。”孙如洵鼓掌道：“原来哥哥们都不晓得，祖母、母亲、伯母、婶母今晚都不回来，要在陆婶娘家过宿，听说有陈、李两个皇亲家的女眷也在，今晚开夜宴哩！”

　　两人精神一振，忙问：“陆奶奶家做什么宴会？难得连祖母都不归家过宿。”孙如洵道：“好像是新园建成，上梁来着？”小墨儿是万事通，在旁插嘴道：“不是说陆奶奶的哥子，就是陆太保的儿子，以前犯了什么罪追赃坐牢的？去年因张阁老说情放了出来，重新袭了官，又建了新房新园子，连日里都宴请阁老、皇亲，摆酒唱戏，好不热闹！”

　　二人都知道“陆太保”乃是先嘉靖皇帝的宠臣陆炳，乃皇帝乳母之子，因救驾有功，终朝荣宠，官至三公三孤兼于一身，兄弟儿子都袭官职。孙如法原本有个庶叔孙镶，即娶陆炳之女，只是孙镶新婚未几即死，仅留下一个幼女同陆氏婶娘守寡。陆炳身后又因对头攻讦，在隆庆朝被削秩抄家，子弟系狱，颇是凄凉。陆氏以娘家多难，携女归家抚育侄儿，多年求亲拜友，终于打通当今首辅张居正的路子，陆炳子孙得以获准释放复职，当然要遍请朝臣、戚畹致谢。孙吕二人对此不感兴趣，孙如法道：“父亲、叔父同张阁老无甚交情，恐怕不会赴宴，即便晚上祖母不归家，功课还是要呈给叔父的。”吕玉绳在榻上翻了个身，□□道：“不行了，就是天塌下来，我也得先睡一晌——我快要烧得昏过去了。”

　　他这一晌没睡很久，就因为胃里泛恶，又醒来爬起身去呕吐，这次吐出来的都是没消化的面条，欲哭无泪：“平日好吃好喝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脾胃如此不中用。”书童都在流着口水睡午觉，叫不着人来扶，踩着一院树荫踉踉跄跄回到屋内，看见孙如法也是烧得满脸通红，伏在案上睡了。自己睡前没写的四书题目已经做好了一张纸，笔迹一半是孙如洵，一半是孙如法。吕玉绳心道：“表哥良心真好。”抓过来看了一遍，改了几句，就誊抄在新纸上。

　　可是四书题目能够代作，五经的那一道题目却不行。科场考试，《五经》之中只需要选考一经，表兄弟虽然同窗同学，攻读经义却不同。孙氏的家学是《易经》，吕氏的家学是《礼记》。叔父孙鑛五经皆通，做侄儿的孙如法可没这个火候，对表弟那一道五经题只能付诸阙如。吕玉绳只好忍住晕眩，将经题抄下来自己思索作文。写不两句又跑出去一吐，回来趴在案上发昏。朦胧醒转时听见孙如法的脚步也是跄跄踉踉从外边回来，抬头看他满脸都是井水，八成也是呕吐漱口过了。

　　一时相对苦笑，孙如法道：“再请个郎中来罢，我觉得实在不好。”吕玉绳烦躁道：“都是上午那个草包郎中误事！再寻个庸医来，我们都要被药死了，明日也不用去考试了。”孙如法也被上午那不对症的方剂坑苦了，听了这话纠起眉毛发愁。吕玉绳想了想说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吃伤了，父亲给我吃保和丸来着——我家有位叔祖做过太医院院判，家里多少懂几个方子，吃这个应该不错。阿笃，快去找阿莹，教里头姐妹开外婆的药柜，寻一寻有无保和丸。”

　　家中长辈女眷都外出，内院只剩下仆妾伴着堂姐妹几个。孙如洵跑去了半晌，拿了药回来，后面跟着趁机溜出来的如滢，过来看堂兄表兄的病势，戳着他们脑门道：“好烫手！眉姊云姊听说你们害病，都吓得慌，说道不要乱吃药，尽早寻郎中。”孙如法皱眉道：“小女孩子家家，不要管闲事、传闲话。你也大了，就不该跨到哥哥房里。”如滢嗤道：“那哥哥还跟我要寻药哩！求完了人家就教训，算什么呀？”赌气跑回去，就跟两位堂姐控诉。

　　如湄、如澐听了都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又均觉担心，道：“他们为什么不寻郎中？”如滢道：“天晓得他们做了什么鬼鬼祟祟的坏事，才不敢找郎中，多半是怕八伯和我爹回来讨揍！”如湄道：“莹妹，不要恁地冤栽两位兄弟。”如澐忍住笑，叫过丫鬟来，让她们去打听两位相公的事。

　　过了半晌，小鹊、小鹤从爨妇、绣娘那里打探了一堆消息，回来一一报禀：“听说昨日正午两位相公冒着暑热出门，回来就病了。昨晚又做功课熬夜，想是劳了神，受了夜凉。今儿吐泻发烧，不得过身。”如澐道：“请医不曾？叔父知道么？”小鹤道：“大约是请的，就是不济事，一剂药吃下去反而更坏了。老爷肯定不知道，要是知道还得了！听昨日跟出门去的说，相公在外面贪吃了什么脏东西闹的肚子——去的什么地方却抵死不肯说——老爷最恨相公乱跑胡闹，要是听了这话，只怕不但不给医，还得狠狠敲一顿板子哩！”

　　闺中女儿最惧严父铁面，听了都是悚然发怵。芳心可可，忧心忡忡，到了傍晚又派丫鬟做探马，回报的却是一个喜讯：“八老爷醉酒回来了，在前头套房径自睡下，没叫二位相公去见面。”如滢忙问：“我爹爹呢？”小鹊道：“更是喜事！十一老爷今晚与同僚聚会，不归宅了，传话分付相公们早点歇息，明日一早赶去府学考试，休得迟到。”

　　姐妹们放心之后，又是一道担心：“原来他们明日要出门考试，这番生病了怎么好？”便去探询保和丸有无功效，过了一阵子回报道：“倒是不吐了，烧仍然不退。小墨儿都吓哭了，小叶儿在打井水给两个相公擦身子。书房里还在死瞒，不敢告诉大管事，怕惊动醉酒的八老爷。”大家都吃惊不小：“哪有这样大胆的！闹出大病来，别说考试，性命都交关了。”想来想去，前头男长辈那里也够不到回禀，后头女眷长辈偏生又都出门，只有王氏留在家中算半个主妇，如澐只得拉了如滢，走过去跟生母一五一十说了，向她讨教主意。

　　王氏听了也吃惊：“烧起来了还吃什么保和丸？只怕是发痧，耽搁了要死人的唷！”如滢年纪小，顿时吓哭了：“王新娘，怎么好？”如澐道：“听笃弟说，保和丸是太医院的药方，怎么会错？”旁边一个老嬷嬷拍着大腿道：“这也能信！四小姐，你们新来哪里晓得，咱们京里都有句谚语：‘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这是京城四大名不副实，顶顶花架子、弄虚头，全不济事的勾当！”

　　如滢抽抽搭搭哭个不住，如澐又愁又急，说道：“得想个法子，万一真出了事，叔婆、婶娘回来，要急杀痛杀了。”王氏道：“咱们也没什么法子啊！”如澐道：“至少看看是不是发痧？” 老嬷嬷出主意道：“唤个晓事的女人过去，先瞧瞧是不是痧症。倘若是的话，赶紧刮痧，一步也不能耽搁。”众人七嘴八舌推举人选：“门房孙奎的女人就会刮痧。”如澐便撺掇生母做主，找人看视两个哥哥的病情。

　　王氏心底一百个不想揽事，只觉若是治好，皆大欢喜，若是不好，罪愆深重，如此有风险的勾当，只该推说不知道，任由前头男人自己去折腾才是正理。无奈三个小姐都纠缠住了自己，一定要请孙奎家的去看，亲生女儿尤其力主救人。只能叹着气，带了婆子开中门，亲自寻门房孙奎婆娘同去看病。

　　查痧、刮痧都要解衣露体，王氏虽说是长辈，毕竟也只是四十来岁的寡妇，不便在侧观看，走到书房廊下栏杆旁坐了，捏着帕子摇风。二十二的夜晚残月起迟，到了三更天满天也只有繁星，又被密密匝匝的树影遮住，一丝天光也不见。远远望见隔墙楼窗灯火，免不得想：“倒不料两个相公的书房，直接望得见老太太阁楼，下次要记得教导两个小姐，休要在窗口抛头露面。”转念一想，哑然失笑：“老太太都想不到这层，我平白提起来作甚？没得教众人多心，我只悄悄教我的阿云记得这桩嫌疑就是。”

　　正想着女儿，忽然见到墙角风灯闪处，影影绰绰现出一件月白罗衫。王氏吃惊不小，挪着小脚奔过去，埋怨道：“四小姐怎地出来了。”如澐道：“我不进这道院子，只来寻母亲送药。适才嬷嬷不是回去说要寻仁丹？我在叔婆药柜子里寻到了。”王氏道：“那也犯不着亲自出来，女儿家脚踏门外，总是是非，仔细太太说你！里头旁的人呢？”如澐道：“三姐身子不好，莹妹小，都去睡了。”王氏道：“你也该去睡。”如澐道：“新娘不睡，我睡不着。”

　　王氏不由得将脸藏在暗影里默默笑了，便叫小鹤将仁丹送入书房里去。一时忽然不晓得同女儿说什么话，乱以他语：“你开药柜子的时候，见没见到老太太收有什么香薷饮的方药？”如澐诧道：“不晓得，叔婆药柜子里药方、药包多得很，都是居家常用的方剂。我也认字不全，不曾细看。新娘要这味药么？”王氏道：“我不用，孙奎婆娘说的，今晚刮痧退烧下去，明日再喝香薷饮代茶水，便好清退余热。我也不识得这几个字，她又不会写方子，明日还是唤郎中来抓药罢。”如澐道：“可是他们明早就要出门考试，只怕来不及请郎中。”王氏道：“唉呀，男人家考试，恁地要紧！这一夜折腾下来，明朝能不能起身都不晓得，还考什么试唷！”

　　她这句话并没有做准，次日一早天色还没亮，孙如法和吕玉绳已经慌慌张张爬起来梳头洗脸：“今儿要考试，得赶大早，万万不能迟到。”夜来折腾，颈侧、肘窝都是刮痧的瘀痕，发烧倒是退了，全身却好像被人打了一顿，酸痛得要死。草草喝了两口白米粥，一迭连声喊书童收拾文具、仆人后院备马。正忙乱之间，孙如洵从后院过来，怀里抱了个药罐，吃力端到饭桌上：“世行哥，玉绳哥，快喝一碗香薷饮再走，温胃散表用的。大早冲泡好又用凉水湃了，正好入口，喝完再带一壶当茶去考场。快喝快喝。”

　　二人都觉诧异：“哪来的药？”孙如洵道：“阿莹放在院门口，叫我搬过来的。她说世行哥昨日狗咬吕洞宾，她再也不来书房了。”吕玉绳追问道：“肯定不是她弄的，莫非外婆、舅母回来了？否则别人才想不到我们。”孙如洵道：“祖母、母亲还没归家呢！哼，不亏阿莹说哥哥们狗咬吕洞宾，昨夜不是六伯家的王新娘带人来救，你们今儿哪能活蹦乱跳？今朝以云姐姐四更天就烧滚水冲药，生怕赶不上你们出门——玉绳哥一句没人想到，将人家的好心都抹杀了！”

　　吕玉绳笑道：“行了，行了，哪来的长篇大论？我们赶着去考试，没空同你讲话。”一面说，一面喊下人送净碗过来，倒出药汁，跟孙如法一人一碗。他抢先喝了一口：“很香！”孙如法心不在焉的喝了，说道：“要带去当茶，快点收拾。趁着父亲还未去官署，赶紧堂上定省了，便好出门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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