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

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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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帘子胡同



      帘子胡同有两条,标以新旧之名,实则是并排的东西向两个短巷,与孙宅所居的松树胡同都在大时雍坊,跨步便到。孙如法、吕玉绳自幼不知在巷口路过多少次,却从来怕大人责骂,一步不敢迈进去,可是少年心性,容易绮思丽想,每次向宅北望一望,耳中刮过丝竹声,都要心底琢磨无数遍,不知那里究竟是何等香艳旖旎的温柔乡。孙太夫人对此极为忧虑,常常在家抱怨儿子:“就为你们去官署路近,却安家在这等不尴尬的街坊隔壁,可不要生生将我孙子、外孙带坏了?”

      无奈京城房舍价昂,靠近官署的宅院地皮金贵之极,又何况锦衣卫官衙也在附近,长房大侄儿孙如津一家就住在锦衣卫后街,堂兄弟两家住得近,女眷才方便走动。为着这便利,太夫人抱怨归抱怨,终究也不舍得弃宅迁居。只好由得隔巷笙歌行暮雨,居家子弟梦朝云。

      因为路近,三人都不用坐骑,带着随从一路步行过来。日头还未西坠,午后的树叶都打着卷,地面浮灰晒得发白,到处落脚都是细沙黄土,隔着鞋底都觉得发烫。胡同里的人家都垂着竹帘,静悄悄绝无人声,走入来寂静空旷,完全不像孙吕二人内心揣摩过的纸醉金迷之场。王承恩道:“这当儿都在打中觉,开门早哩。”一径带二人走入一重门户,乐户主人迎出来,引三人直上一间小阁,早已治下洁净筵席。三人分宾主坐了,乐户问:“王少爷,叫小唱还是粉头?”王承恩便问客人意下。孙如法皱着眉,吕玉绳不愿意显得不在行,说道:“小唱有真宁波人,就叫两个过来,别的不要。”

      乐户赔笑道:“相公说笑了,小唱不都是宁波人?”吕玉绳一脸老气横秋:“近来临清、保定等处的歌儿来京做小唱,都要冒充宁波人。偏偏宁波便是我们余姚的邻邑,乡音一开口便瞒不得人。舍舅同人说过笑话,小唱肚里没一本《缙绅录》,不记熟客人籍贯,就敢胡乱出来撞骗?”

      乐户只好干笑,孙如法袖子掩口,咳嗽一声。王承恩笑道:“不料吕兄如此精熟——哦,当是孙会元精熟小唱才是。我是个粗人,生长在京,乡音也说不地道,还真审不出小唱的真假。也罢,老傅,索性叫你女儿过来唱一回。”乐户一吓:“少爷,小人的女儿,尚未留头……”王承恩指着孙吕二人道:“你看你看,这两位相公,哪一个是会留宿的?无非听两支曲儿消遣,又不是要梳拢你家女儿,说什么留头不留头!”

      吕玉绳觉得他说这番话明明讥诮自己兄弟是嫩客,又不能反驳,只好转头去看壁间书画。却见壁右挂了张斗方,题写赠妓艳诗一首,笔致倒是不俗,落款题道:“辱爱生沈懋学题奉凤娘妆次。”乐户见他注目,说道:“这是宣城沈才子题赠邻舍刘凤台的,凤台娘子转赠了敝舍。”吕玉绳点头道:“听舍舅提起过这人,是江南驰名的才子。”孙如法插口道:“他是南直隶的举人,明年春闱开科,必定公车来京。”两人正是年少气盛,免不得都想了一件事:“倘若我们今年能中乡试,明年春闱,岂非正要遇见这位沈才子?”

      王承恩不做举业,对他们的心思也无所知,只是拍案叫乐户快带女儿出来。三人饮了一巡酒,说了几句寒暄话,乐户果然带了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出来,穿着水红单衫,油绿裤子。乐户亲自吹笛伴奏,小女立在阁中,朱唇皓齿,声如莺啭,唱了一支唐伯虎做的【南商调黄莺儿】:

      衣褪半含羞,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湿作胭脂透。桃花在渡头,红叶在御沟。风流一段谁消受?粉痕流,乌云半亸,撩乱倩郎收。

      这小女儿还未蓄发,露着青色的头皮,童音虽是清脆,却未免不够婉媚,唱这种风情词曲不能十分动人。吕玉绳揣摩着词句,不由想道:“这般曲子,要配我以眉、以云两位表姐妹沐发的那日光景,倒是合适。”只不过这话万万说不得,说出来定要遭孙如法扇两个嘴巴子。他有心思的时候不说话不舒服,就逗孙如法:“这妮子唱得远不如表哥。”王承恩赶忙道:“想不到孙兄貌不惊人,却是会唱曲儿的!兄弟都不是外人,何妨唱一曲耍乐?”孙如法恨不能将表弟砍了,铁青着脸道:“舍弟的话也是能信的?我从来不晓得唱歌。”吕玉绳道:“我难道晓得撒谎?好了,好了,我们不啰嗦,只听这妮子唱。再来两支【驻云飞】、【银绞丝】?”

      夹七缠八学大人闹了一阵子风流把戏,三个少年混得厮熟了起来,不再拘礼,因为天热,都卸了外面大衣,穿着单衫饮冰镇梅子酒。待到乐户领了赏钱带女退出。小阁里总算清静,王承恩主动提起话头来:“不知二位有甚话要问小弟?”孙如法便看着吕玉绳,示意他问。吕玉绳斟酌了一下言辞,觉得并不好单刀直入,于是先问另一件纳闷事:“王兄尊帖之上,因何用了一个‘眷’字?恕敝兄弟无知,不曾晓得两族何时与府上结亲,问个明白,才好称呼。”

      王承恩听了,茫然不解:“这个眷字有什么讲究?我见别人常常这么写,也就用了。”

      天下事最怕你咬文嚼字,他不学无术。孙吕二人也不是不知道王承恩是个白丁,可是听见这懵懂糊涂的回答,才知道世上白丁之白,大是超过自己想象,不禁哭笑不得。都想:“阳明先生文章武功,卓绝天下,乃当世一等一的大儒,怎地生了个孙子,如此没学问?”

      他们不好意思当面戳人疮疤,王承恩倒自己先提了起来:“是了,是了,我想了半天,我们祖上也算有渊源?记得先大父阳明公,同余姚孙忠烈公有交谊。孙忠烈公是世行孙兄的令祖罢?”孙如法道:“是先曾祖。逆濠之乱不肯从叛,殉难江西任上。阳明先生挥兵平乱,为先曾祖报了冤仇,寒族一直铭感在心。”王承恩又向吕玉绳道:“我们也有亲罢!我恍惚听说我大嫂的小妹子,就是家兄的小姨子,吴大司马之女——在山阴老家的——许聘吕相国之孙,莫不就是吕兄足下?”吕玉绳道:“不是我!老家的事我也不甚清楚……想是舍族从弟里的一个?”孙如法在侧道:“肯定不是表弟,他聘的不是吴氏。”吕玉绳思索道:“我老家兄弟太多,一时想不出是哪一个,只怕外婆舅舅也记不得,待我写信回去问母亲。”

      王承恩道:“好繁琐!各家亲戚一大屋,都要问个明白,谁有这么大的心眼去记!总之晓得咱们有亲便了。”孙吕二人忍住了投以白眼之意,极力装出欣然青目,说道:“王兄爽快,说的也是。”王承恩笑道:“小弟没别的好处,爽快是敢自夸的!要我说,既然不记得是什么亲,索性咱们自己加亲,拜个弟兄如何?桃园三结义,梁山大排座,都是古人爽快直截的勾当!我今年满算的十八岁,四月里过的生日,你们两个大小?”

      孙如法面上变色,道:“这……如何使得?”吕玉绳将喝下的酒喷了出来,捧着肚子直笑,说:“这可不行!”王承恩便问他缘故。吕玉绳指着孙如法道:“他明日满十八,我今年十七,当真结拜,论年齿可不都得唤你兄长?这么占便宜的事,王兄当然欢喜,我们当然不欢喜。”孙如法大怒,心道:“表弟又歪理邪说,哪里为的这个!”可是王承恩偏偏就信这套歪理邪说,听了也笑得喷酒:“有理,有理,你兄弟不肯吃亏,我也没得勉强。”

      他忽然又拍案唤乐户:“老傅,再来添几个碟子,都没菜下酒了,你家做的什么生意!”孙如法拦阻道:“不必过奢,已经够了。”吕玉绳也道:“不必多添,不如再来份鱼汤就好。我跟表哥回去还要做功课,想要喝口鱼汤醒酒。”王承恩深表同意:“那好!便来个稀奇的鱼鲜醒酒。”

      老傅听了这要求,就让厨子来回话,列举菜单:“东海黄鲞、宝坻银鱼、辽东鳆鱼、福建蛎房,三位爷要点什么?”王承恩都嫌平常,厨子便道:“爷既然不怕贵,只要稀奇,不如来一尾鲥鱼,眼下最当时令的好鱼鲜。”三人都吃惊,道:“鲥鱼是贡物,七月朔日才供太庙,今儿才六月中旬,外头哪得先有?”厨子笑道:“天子脚下,只消有权有钞,什么物儿弄不来?尚膳监进上的鲜梅、枇杷、鲜笋、鲥鱼,哪一样不悄悄弄出来做外头生意,大家关起门来受用,万岁爷爷张阁老,哪一位会晓得来管闲账!”

      王承恩听了深感心动,孙如法道:“太僭越了,不妥,不妥。”吕玉绳道:“关起门受用的事,没人晓得,表哥恁地迂腐作甚!我说就很好,三个人各来一尾,做醒酒汤。”厨子吐舌道:“小爷,这可不是寻常河海鲜鱼,论千论万都有!稀奇金贵的物事儿,吃个意思便了……”吕玉绳道:“要吃就吃痛快,论什么意思?来,这鱼我会东,就是天价也不用报……”他并未带钱,摸出怀里揣着的簪子往桌上一拍:“拿这个去刑部街何家玉铺做认记,径自去写账单。”

      王承恩忙道:“今日我做东,哪能要吕兄坏钞!这……这簪子……”吕玉绳一手按着簪尾,簪面朝他,笑吟吟道:“王兄认得?”王承恩道:“这不是家嫂的簪子么!怎地落在你手?”

      吕玉绳没想到出其不意一诈之下,得来这个答案,诧道:“这是令嫂之物?”王承恩从他手底下抽出来看了看,道:“记得是家嫂教我拿去玉铺仿制的……大约也不是家嫂之物,不知道从哪家女眷借来的。你们也都晓得,家兄嫂近日不和得紧,结下了个不说话的冤仇,什么事索性都叫我跑腿。娘儿们的事,又格外繁琐些,我都险些忘了。吕兄……从何得来?”

      孙如法在侧碰碰表弟手臂,向他使眼色,吕玉绳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只道:“巧合,巧合,玉铺的老何,本是家下的门客。我见这簪子式样新奇,携来看看。”王承恩脸上狐疑,拈簪不语,吕玉绳一把从他手里又夺回去,径自唤了门外家仆来,取簪和厨子一起送账单去何家玉铺,便一迭连声催鲥鱼做汤来。

      连催带催,厨子终于捧上三份鲥鱼汤来。碗甫入阁,三人便闻到一股难以言状的奇异的气息,汤到面前,不自禁一面攒眉,一面注目。吕玉绳用牙箸戳戳鱼身,疑惑道:“前几年祖父七十大寿,我随父母返乡,记得寿宴上吃过鲥鱼,不是这个气味。”王承恩道:“大约南省做法,和京城菜肴风味不同。”孙如法道:“苏东坡诗云:‘芽姜紫醋炙鲥鱼。’那才是鲥鱼的正经吃法,京城里做菜配料太重,鸡肉竹笋都掺进去,哪还有鱼的鲜味!”

      尽管各有评点,稀奇时令的菜肴到了眼前,总不能暴殄天物,各自夹了一块鱼肉,喝了一调羹鱼汤。王承恩道:“不好吃。”孙如法道:“没鱼味。”吕玉绳道:“像臭腐。”三个人送了九个字的评语,觉得过于草率,勉强又尝了一口,齐声给了一句话:“不堪!”搁下筷子,又唤厨子过来问话。

      厨子比他们还纳闷,说道:“鲥鱼从来就是臭腐口味,三位第一遭吃,大约是不习惯?”吕玉绳怒道:“胡说,我在绍兴尝过,不是这样。”孙如法道:“长江三鲜的鲥鱼,怎么会是臭腐味?”吕玉绳道:“你们将鲜鱼弄成臭鲞,还来混充时鲜!也忒心黑胆大!”厨子道:“唷唷,爷爷!去尚膳监看一看,去南京贡船看一看,送上京的鲥鱼,哪一条不做成干鲞?万岁爷都吃的这般鲥鱼,每年赏赐各位大人老爷的也都是这般鲥鱼,莫不成三位口味还更高贵别致些?”

      吕玉绳只觉受骗,气得不行,只是打嗝:“胡说……胡说八道……”王承恩反而低声道:“好似……也说得有理……往年先帝赐给家父祭祖的鲥鱼,我不曾吃过,远远见过……呃……恍惚记得……呃……”吕玉绳道:“胡说……没有的事……我祖父寿宴上……呃……不是这样……”

      孙如法忽然站起来,按住胸口问道:“茅厕?”吕玉绳急忙道:“我也……呃!”耳边只听哗的一响,却是王承恩双手撑桌,已经大口呕吐了出来。这一下他胃底的一把火找到了媒子,奔到喉头的酸水容不得迟疑按捺,扭头也是一大口酒水食渣吐在地下。孙如法被他俩一害,不及奔出门就引发了反胃,在门口扶着门框,呃呃连吐。

      三个人在屋内吐得翻江倒海,厨子、乐户、家仆都吓得慌了,纷纷跑进来拍背揉胸、打扇灌水,好一阵才总算救得他们缓解过来。屋内都是酸臭气味,忍不住夺门而奔,一起跑到院子里。这时连邻舍的娼家也惊动了,粉白黛绿、掩帕遮扇,墙头露着半身指点娇笑。一霎间但觉丢脸丢到了极处,王承恩被仆人架着往外走,咬牙切齿道:“等我回头……来砸……不行了,受不住,告罪二位先失陪!”

      孙吕二人也只能告罪往外飞奔,跑到胡同一半已觉肚子里渐渐内急上来。这时已当黄昏,娼妓娈童都开始启户揽客,帘子卷了上去,半截拦门里露出妖娆身段、云鬓花颜。家家户户都燃着红烛纱灯,光焰四射,丽景缤纷。分明是神驰目眩的游仙窟,当不起此刻绞肠剐腹的无间狱。跑出胡同已经再度犯起恶心,淋漓吐了一路,脚下软得打颤,幸亏跟随的都是大仆人,背负起接着跑,不多远就回到了孙宅。一进门先投奔了茅厕,蹲了足足一刻才面青唇白的出来,各自看了一眼,不由得又一失惊:“坏了,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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