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台

　　吕玉绳与表哥孙如法只相差一岁，自幼同窗读书、同房睡觉，熟得不能再熟，知道要从表哥口中挖出非礼勿言的话来，莫过于奇兵突出。于是一出外祖母院子就到处寻他，终于在凉棚找到了孙如法，他正同着管家，拿单子听家仆报远来三伯的行李核对数目。吕玉绳拉他出来，劈头就说：“那位以云表姐，穿了条松江绫的草绿裙子，倒好似我母亲送给她的。”孙如法顿时纠正：“胡说！那是天蓝，怎说草绿？是不是姑母所赠我不知道，你说的颜色却不对——再说以云是你表妹，不是表姐，不要乱了称呼。”

　　吕玉绳心满意足，笑道：“本来蓝绿就相近，说不定你看错了。”孙如法道：“怎么会错……”忽然警觉，瞪着他道：“你几时入内见过姐妹？”吕玉绳顺口道：“外祖母让我同表姐表妹见了一礼。”孙如法便即释然，道：“既然见过，你去问祖母好了。不过……姑母赠不赠衣，也不关我们的事，你有这个心思打听女娘们的闲帐，去读两卷书都好。啊，对了，三伯从乡里捎来令祖、令尊、令堂的书信，你还不去同三伯见礼致谢。一回家先内后外，恁地颠三倒四。”

　　吕玉绳只当耳旁风，洋洋走开，果然去前厅和堂舅见礼。这位在孙氏同祖兄弟中行三的舅舅单名一个鈳字，号容峰，先帝隆庆皇帝龙潜时曾任鸿胪寺序班，侍直裕邸，颇得先帝信用，隆庆年间得以钦升服俸，仕至晋州州判，今上初年，致仕还乡。今番入京，先暂借居堂弟宅中。中午阖家先吃了接风筵席。京中另一房的侄儿孙如源也在陪席，一再致歉：“宝湖家兄领着督建皇陵的差事，不能分身来迎容峰伯父。又因侄家正在扩建，土木之际，房舍不便，只得累及立峰、越峰二位叔父接纳家母、舍妹暂居，实在抱愧之至。”

　　吕玉绳知道孙氏族中自曾外祖父孙燧以下分为三房，长房伯泉公支，有一子孙钰号剑峰，世袭锦衣卫，官至后军都督府同知，乃是孙如法的六堂伯，自己的六堂舅，过世业已三年，其长子如津现今袭着锦衣卫指挥使，奉命视工先帝的长陵，不在京中。孙如津号宝湖，便是上午提督象房的那缇帅口中所说“本卫贤长官孙公宝湖”，吕玉绳正因知道这位宝湖表兄不在京中，因此也不十分怕缇帅多嘴告知孙氏自己的落水胡闹，想起来不由得暗笑一笑，又想着：“原来次湖表兄的意思，是要将他的继母和两个妹子放在我外婆这边暂住了。也对，他们又不是同母，年龄相差又大，住在一起也不亲切。”

　　孙氏次房仲泉公，有子四人，现今在世的只有二人，其一便是今番来京的孙鈳。他在同祖兄弟中是现存最年长的一个，席间谈笑风生，将家乡、家族、门户的事说了又说，众堂弟、堂侄暨外甥都只能唯唯诺诺，恭敬听讲。他的两个堂弟便是孙氏第三房季泉公之子，原有兄弟五人，早亡二人，另有一个在外地任职，在京的便是孙如法之父孙鑨与季叔孙鑛，其别号就是孙如源所称立峰、越峰，都是进士登科的官员，一任通政司右通政，一任礼部主客司主事，为了奉陪堂兄特地从各自官署请假在家。鑨、鑛兄弟二人，虽然兄长官职远胜于弟弟，但因为孙鑛是甲戌科会元，名震天下，京中人倒是知道他名头的更多，所以吕玉绳落水之际，书童一着急就先报孙会元名号，果然无人不知。

　　吕玉绳琢磨了琢磨，心想：“舅舅和我娘姐弟感情最好，才不会责罚我，就是有人多嘴走漏了风声，那也不消害怕。”孙氏舅父人数太多，每个人都得加诸排行或字号才能区别称呼，但是在吕玉绳心里，唯独最小的舅舅孙鑛是可以不用加以区分的，舅舅二字足矣。仗着这两个字，便觉理直气壮。

　　不过此刻当舅舅的孙鑛正一脸严肃听堂兄讲话，丝毫不曾猜到外甥的小心思。孙鑛今年三十四岁，中会元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却已经养就了一身领袖气派，不笑的时候面容板正到近乎乖戾，虽然在现存同祖兄弟之中是最小的一个，全家却均重他意见尤甚。孙鈳长篇大论说完一番“我余姚孙氏务必振兴门楣”的讲话之后，喝了口酒顿了一顿，就点名问这个堂弟：“越峰，你思量如何？”

　　孙鑛道：“三哥思深虑远，所言极大，兄弟焉有别论？统而言之，门楣光大，重在子弟。”孙鈳道：“极是。”孙鑛续道：“子弟之责，重在读书。”孙鈳道：“也有读书不成的，倒不必定限于孜孜一经。”孙鑛正色道：“读书或许不成就做官，却不会得不成就做人。兄弟思量着，我孙氏托忠烈公余荫，持以立身齐家的，无非就是‘清白’二字。清白可以保家，富贵未必兴家。做人做家，最要紧的，并非在成败得失之处。”

　　孙鈳握着酒杯，忽地一阵茫然，半晌笑了笑：“我想是糊涂了，越峰这番正大堂皇的话，竟然听不出意思。”孙鑛道：“兄弟并不曾有什么意思。”孙鈳道：“你说做人，你说读书？我孙氏子弟里，有几个读书成就的，都在季泉叔父一支，你兄弟自不必谈……儿子辈的……如法。”

　　孙如法料不到伯父忽然点名自己，一楞站了起来，应了声是。孙鈳道：“我听说如法去年进了学，顺天府尹亲拔的第一名，还未束发的少年，可喜可贺。”孙如法顿时窘了，不知如何答复，只能谦谢：“伯父谬赞。”孙鈳眼光扫过他，又落到他身侧的吕玉绳，唤他本名：“胤昌。”吕玉绳吓了一跳，只好学着表哥起身答是。孙鈳拍案道：“我孙氏家族，就是女儿都有出息的，谁道不是？你看胤昌贤甥，比如法贤侄进学还早两年，十五岁启贺张阁老，四六精工，京师闻名！这不是我孙氏贤妹血脉相关，气类熏陶，焉能如此！”

　　吕玉绳霎时肠子打了一万个结，内心沸腾了一锅汤，嗓眼里堵住一声叫嚷：“好端端的，关我何事！我须姓吕，又不姓孙！说得好似我吕氏门第人才万般不如……”孙如法反肘捣他，低声做口型：“三伯醉了。”吕玉绳只能勉强装笑：“三舅……谬赞了……外祖母和母亲，确实教我育我。”

　　孙鈳大声道：“极是！因此我才说，子弟未必在读书，子弟也未必就限于……呃……限于男儿……”他说着话重重拍案，酒杯翻倒，酒水流了一桌，侍候的仆役忙来换杯，一直不做声的孙鑨也过来扶着堂兄，劝了几句“酒多伤身，三哥不妨午休”的话，忽然回头看着儿子外甥，皱眉道：“如法便是不如胤昌，进学晚两年不提，就是平日去学里会文，也不若胤昌勤快！月底就要科考，文章是自己坐在房里死写，就能写好的不成？”

　　孙如法顿时涨红了脸，闷不做声。吕玉绳替表兄辩解：“学里朋友水准有限，只会闲言碎语，不会文也罢。表哥又不是非得……”孙鑨厉声道：“什么闲言碎语？无非取了几个绰号，就受不起了？男儿读书要立身出世，一辈子与世人周旋的道路，怎生念念将高矮美丑放在心上！”

　　孙如法面如死灰，微声称是，孙鑛道：“八哥教训的是正理，他二人也要去上学，功课要紧，无谓唠叨。”孙鑨便道了一声：“去罢！”孙吕表兄弟如蒙大赦，慌忙答是，又向全席告了罪，一溜烟跑了。

　　逃命也似跑回二人书室，孙如法兀自魂不守舍。吕玉绳安慰道：“八舅也醉了，定是被三舅惹醉的——今日果然大晦气，我就说打早上起就不走运。”小墨儿已经跟来侍候，听了这话便同孙如法的书童小叶儿挤眉弄眼，偷偷而笑。吕玉绳一眼看见，喝道：“笑什么？还不曾问你们，表哥在学里不好听的绰号，如何传到了八舅耳朵里？定是你们这起奴才在背后乱嚼舌根！”

　　两个书童顿时跪倒，互相抵赖：“并不曾说！多半是李长、孙斗那几个说的，他们一向是老太太的耳目！”他们所说的都是大仆人的名字，吕玉绳冷笑道：“我信你们？好似我没有耳目！前几天我还听说你们在背后打赌，分证表哥的绰号到底是鬼头还是鸡头……”

　　孙如法怒不可遏，喝一声：“统统给我闭嘴。”

　　一时室内哑然，静默得好像六月暑热都凝固了，只有院中高树蝉鸣声嘶力竭地响。隔壁竹帘一打，一个十二三岁少年探了探头，小声道：“世行哥，玉绳哥，你们一回来就吵嚷……我都吓醒了。”

　　这是孙如法幼弟如洵，比兄长小五岁，今年十三。因为年幼不曾上父兄的正席，又不好参与女眷的内宴，只能自己用了饭，闷在书室读书打盹。吕玉绳看见他，忽然动了一个主意，招手叫他过来，低声道：“阿笃，你能进去叫以莹妹妹出来不能？”孙如洵字世笃，听了这话就点点头，又问：“叫她出来作甚？”吕玉绳道：“我有话问她。”孙如法伏在案上，瓮声道：“阿笃不要理他，无非又是问姑母有没有赠阿云衣裳的事，鸡毛蒜皮，有什么好问。”吕玉绳自己都将先前随口撒的谎给忘记了，听了这话楞了半晌，才道：“哪来的话，阿笃你快去。你世行哥今日也醉了，胡说八道不要信。”

　　孙如洵更爱听表哥的话，撒腿就跑。孙如法气得拿起一本《吕氏春秋》来看，索性不理睬弟弟们捣鬼。吕玉绳也想看书，无奈心猿意马，怎么也看不进去。等得抓心搔肝之际，却见孙如洵垂头丧气一个人回来了，道：“阿莹不肯来。”

　　吕玉绳大惊，道：“阿莹不是一向听话？莫非是外婆在旁边？”孙如洵道：“奶奶倒不在，不过却是奶奶的分付。阿莹说了，奶奶告诫过她，但凡你同她打听两位新来姐姐的消息，一个字也不许说，一句话也不许通内外传。她说，反正没话答你，不如不跑这趟了。”

　　吕玉绳大恨，骂道：“小鬼头！”孙如法沉着脸放下书，吕玉绳赶忙赔笑：“表哥别多心，我没骂你——啊，我也没说‘没骂你’——也不对，我是没想到说你——也不对——真是见了鬼了！你同我瞪眼做什么，八舅今日说的本来就是正理！你为那几个恶取笑的绰号，难道就一辈子不见人？科考我替你报，会文我替你担，难道到最后，考场也是我替你入，金榜也是我替你题不成！”

　　孙如洵觉得两个哥哥要吵架，顿时连滚带爬跑去隔壁回避，过了一会听不见更激烈的动静，探头出来看了看，只见二人都已不做声，各自拿了一本书在看。孙如洵好生钦佩：“果然都是进了学的哥哥，气度就是不同，吵完立即就用功读书了！我就读不下去……要不要再跑一趟去找阿莹，跟她讲世行哥和玉绳哥吵架的事？再问问那个什么姑母赠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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