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人在过度疲劳的时候总是格外脆弱，平时能够一笑置之的事情，这种时候都显得举足轻重了。顾川躺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几乎是越想越钻牛角尖，甚至于又想起了从前的事。他回忆起十七岁的自己——那么笨拙，平庸，只为了能够接近许波宁，废寝忘食地拼命努力报考了八年制，却最终还是只被七年制录取了。到了选导师的时候，他明知道许波宁的导师不想要自己，还是不管不顾地报考了。他只一心想着成为许波宁的师弟，却没料到自己实在太入不了姜主任的眼，在研一的时候就把他转给了同科的赵天一。赵天一常年在国外，他在科里成了三不管地带，凡事都靠许波宁一点一滴地教他。姜主任讨厌自己，自己便动辄得咎，往往还要连累许波宁……到了毕业留院的时候，他明明不喜欢这个医院，还是拼命地通过了考试，姜主任却坚决不留自己，最后只能来了妇产科。
　　这么多年来，他只想着能够离许波宁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追逐得再辛苦也没关系。可到了今天，他却觉得自己再也追不动了……或许他原本就是自己永远也追赶不上的，自己是不过是抱着一个徒劳的希望，一直追逐到精疲力竭。

　　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些，门被打开了也浑然不觉，直到一个人坐在床边，充满担忧地叫了他一声：“顾川。”
　　他在那熟悉的语气里浑身一颤——那声音太像是一个梦，让他甚至不敢抬起脸来看一看。
　　“你一直不接电话，我就过来了，妇产科的人说你可能在这里。血库的事我都知道了……顾川，你没事吧？”
　　顾川把脸埋在被褥里，只觉得胸口都一阵颤动，随即又是撕裂似的疼。

　　许波宁在他身边坐了很久都得不到答复，又关切地叫着他的名字：“顾川。”顾川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含糊却充满拒绝地说道：“你别管我。”
　　他闭着眼睛，却感觉到许波宁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头顶，然后是意料之中温柔的回答：“别说傻话，我是你师哥啊。”
　　眼泪瞬间像是决堤般涌了出来，顾川几乎不知道自己该觉得欣慰或痛苦，只在突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川，你别哭，顾川……”他感觉到许波宁的声音有些慌乱，甚至不知所措，却还是在拼命地安慰着自己。
　　“这件事不怪你……手术是我和姜主任做的，那个患者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很重了，不管输不输血都是救不回来的。真的不是你的错……而且后来从中心血库调了血，其实没有的耽误多久的，真的……顾川，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姜主任是被家属闹得受不了才把责任推给血库的……顾川，你别哭了……”
　　他一个劲地安慰着顾川，顾川却觉得更加难过，哭得几乎快断气。自从上了小学，顾川再没哭得这么厉害，然而此刻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在许波宁面前，自己又有什么好忌讳的呢？他已经毫无保留地爱了他这么多年，而现在他已经全都知道了……已经全都知道了么？
　　“师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其实我没资格叫你师哥，对吧？我考不上八年制，外科也留不下……好不容易读了姜主任的研究生，结果还是被转走了。我在科里什么都做不好，结果天天挨骂，连累得你也挨骂，这么久了还是没有长进……”
　　顾川抬起头来，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也知道一个男人哭成这种样子有多羞耻，可他全然顾不得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下去：“我知道我很差劲，可是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一直都……”
　　他不敢看许波宁的眼睛，只敢把视线停留在他的胸口，望着胸卡上许波宁的照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这感情再深、再强烈也不过是自己的单相思，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不得不一遍一遍地表白，越说越是绝望。
　　直到许波宁突然吻了他的脸。

　　顾川愣在那里，只看到许波宁向自己靠过来，而后脸颊上是轻微的、柔软的感触。那么一个短暂的吻，让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却让顾川全身都僵硬了，心跳都冻结在胸口。
　　他呆呆地望着许波宁，颤抖着叫道：“师哥……”
　　许波宁向后退了一步，温润的黑眼睛里写满了惊讶和错愕，仿佛并不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顾川一叫他，他便对上他的目光，两个人静静凝视着彼此，而后许波宁说：“对不起。”
　　顾川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是不能回应他的感情，还是不应该给他那个吻呢？他什么都不甚明白，什么都弄不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第二次失恋了。
　　对着他一直所爱的那个人。

　　他爱了许波宁整整十年，深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待人永远那样宽容温和，总是不忍心伤别人的心，顾川从不曾看到他对别人恶语相向。然而这是因为这点，让许波宁的道歉比任何拒绝都要让他感到灰心和沮丧——许波宁不必再说什么，便已经清楚地拒绝了自己。
　　同上次一样毫无余地。

　　顾川垂下头，不敢再看许波宁。脸颊上吻的触觉已经消失，响起的是许波宁温柔却苦涩的声音：“顾川，我永远都是你的师哥。”
　　顾川分辨不出来，这句话更像是一个拒绝，还是一个安慰。一天中的情绪大起大落，他整个人的神经都变得迟钝麻木，只是呆呆地垂头望着地面。两个人静默良久，直到值班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才一起转头看向了外面。
　　推门走进来的人赫然是董睿。

　　顾川一看到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擦脸上的眼泪。过了这么一会，泪水早已经干了，只是他的眼睛发红，又被泪水泡肿了，实在遮掩不过去。董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而后又转向许波宁，两个人被他看得都有些心虚，谁也没有和他对视。
　　沉默了几秒钟，许波宁说：“顾川，我走了。”
　　而后他向外走去，却被站在门口的董睿挡住了去路。许波宁在他面前停住了，等着他让开道路，然而董睿却分毫不动，就这样和他僵持着。最后还是许波宁谦和有礼地开口了：“这位老师，麻烦让我过去。”
　　董睿侧了侧身，许波宁便从空出来的缝隙里出门了。两个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董睿若有所思地看了许波宁一眼，顾川总觉得那目光过于锐利，让他有些心里发麻。

　　许波宁一走，董睿便关上门，转过头来看着他：“哭完了？”
　　顾川大为窘迫，赶紧申辩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这是有点过敏，咱们这楼里不是刚装修过么……”
　　董睿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说下去：“哭完了就去换衣服，我请你吃饭。”
　　顾川还在纠结于过敏问题，一时刹不住车：“真的不是……嗯？啊，不用了不用了。”
　　董睿看着他，别有深意地皱了皱眉：“你用麦克风对着表白的人，就是刚才那个小孩吧。”
　　顾川一瞬间五雷轰顶——之前在门诊那番局促的告白，他没有叫许波宁的名字，因此虽然自己被迫出柜了，许波宁却没有受到影响。董睿如今看出了端倪，让他慌乱不已：“不是……那个……”
　　董睿转身走出门去，简短地丢下一句话：“赶紧换衣服，我在楼下等你。”
　　不用他说第二遍，顾川一把扯下白服，连外衣也来不及拿，跟在他身后就追了出去。一路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董睿却没有交谈的意思，直到两个人坐进他车里，顾川才惶惶然说道：“董老师，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承认了董睿猜测。然而此时再改口也来不及了，他只好手足无措地接着恳求：“真的，求求你，千万别和别人说。董老师，我……”
　　董睿看也不看他一眼，专心开车目不斜视：“吃完饭再说。”
　　顾川哪里有吃饭的心思，赶紧推脱：“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不饿。”
　　“你今天一口东西都没吃吧。”
　　顾川无法反驳——这血雨腥风的一天，确实没让他抽出时间来吃一口饭。不想则以，一想还真觉得腹内空空，饿得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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