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做完四台手术，柳甜再不许他上台，硬逼着他回病房去查房，也稍稍休息一下。她是好意，可病房待处理的事情堆积如山，顾川反倒更加忙了。
　　睡意汹涌澎湃，顾川生怕自己支持不住，拉过正要出门的研究生惠欣：“你要去病案室么？能不能帮我带杯咖啡？”
　　惠欣倒没回绝，只是面露难色：“咖啡厅啊……好远的，也不顺路。”
　　医院大得不像话，电梯又难等，几个病区间往返要一小时也不稀奇。咖啡厅和超市都在门诊，离外科楼算不上近，顾川没法强人所难，只好说：“算了吧。”

　　又忙碌了一会，顾川突然闻到一阵的香气，还来不及抬头，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已经被放到了手边。顾川转头一看，惊讶地发觉身后的人竟是董睿。
　　和自己瞪大眼睛的蠢相比起来，董睿仍然十分淡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顾川在心里暗骂：你是不是面瘫啊，嘴角却忍不住一弯，冲着董睿灿烂一笑。察觉出董睿又要一语不发转身就走完，顾川赶忙说道：“谢谢董老师。”
　　董睿大概没想到他会笑，更没想到他会道谢，停顿了一会才说：“不客气。”两个人交换完这句简短的对话，便再没什么可说的，董睿默默地站了几秒，转身走开了。

　　出门的时候他和婷婷擦肩而过，等他走远了，婷婷就往顾川身边一坐，取笑他道：“董老师身体真好，刚才我看见他蹬蹬跑下楼，回来又看到他叭叭奔上楼，咱们这里可是十七楼诶。”
　　楼里电梯虽多却很难等，好容易等来一趟又层层都停，真比起来倒是走楼梯快多了，只是楼层太高一般人也跑不动。董睿会替他买咖啡已属意料之外，顾川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是走楼梯去的，于是安慰里头更多了两分得意，心想果然董睿还有点良知。
　　虽然没听到董睿诚恳的道谢，可有杯鲜煮咖啡喝也不错，脑补了一下董睿气喘吁吁跑下楼的样子，他就更加欢欣鼓舞，连倦意都消退了不少。
　　他在这里喜滋滋地喝着咖啡，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点太好收买了，甚至有点□□。如果换成是柳甜或其他人，他不会觉得怎么样，可能还会觉得有点亏，至少得敲诈一顿饭作为回报。可一到了董睿这里，顾川的所有标准和底线都快降低负二层了，被人嫌弃了这么久，董睿稍给他点好脸色，他就受宠若惊得快要升天。

　　这边咖啡还没喝完，病房却收来了一个急诊宫外孕。收急诊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收急诊的那个人，名叫何天骄。
　　何教授性子之急，在全院都是有名的，患者直接被推进手术室抢救，全科所有能活动的人口都被何教授支使得团团转，顾川连患者都没见到，就已经被电话遥控着跑了好几圈。到了最后，估计是何教授把自己都绕晕了，只好简单粗暴地说：“算了顾川你别的都不要管了，你直接去血库，负责给我要血！”
　　术中输血自有护理员联系，从来没有医生亲自跑去要血的道理，可领导已经发了话，顾川也不敢不从。他看着全科人抢救忙碌的样子，揣测着患者应该很重，又听婷婷说盆腔积液很多，失血不少，索性向血库备了四单位血。检测血型时顾川一直在血库等着，结果一出来他就催问：“现在能取血么？”
　　血库的人不大痛快：“现在血荒，AB型一共就四单位，你取多少啊？”
　　顾川生怕失血太多取少了不够，再申请又没有血了，赶紧说道：“我四单位都取。”
　　血库的人不大愿意给，顾川大大地渲染了一下患者如何危重、怎么样推入手术室抢救了，这才成功领走了四袋血，登记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抱着血狂奔去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不少人都在巡台，婷婷出来接他，一看他拿了这么多血便愣了一下：“小川哥，你怎么拿了这么多血啊……”
　　顾川反问道：“不是说患者很重，失血很多，都直接抢救了么？何老师还特意让我去催血库……”
　　婷婷苦笑道：“噢……这个啊，我忘了提醒你了。咱们何老师，怎么说呢，一向有点听风就是雨的，对急诊总是紧张过度。患者宫外孕是破掉了啦，不过也还行吧……刚才开腹看了，也就一千毫升的血？我觉得她状态还算可以的，要不要输血还不一定呢。”
　　顾川这下彻底懵了：“可是我都取回来了啊……血是不能退的。”
　　婷婷生怕他挨骂，赶紧把柳甜叫出来，柳甜看着顾川怀抱一堆血袋的傻样，沮丧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你要取血，也问问我呀……不过也怪我，没提醒你一声。”

　　这时血常规结果也回来了，血红蛋白92g/L，不过是轻度贫血。柳甜看顾川脸色发白，赶忙说道：“还有血液浓缩的因素呢，患者的实际贫血比这个肯定要重，只不过抽血的时候还没反应出来。输血肯定是要输的……婷婷，你让麻醉师先把血输上。”
　　婷婷反问：“四单位都输？”
　　顾川可怜巴巴地看着柳甜，柳甜叹一口气：“输吧……术中要是输不完，就带回病房输。”

　　于是两人又进手术室去了，顾川站在门口，只觉得一阵阵发懵。大概是一夜没睡，脑子转不过弯来，他取血的时候只想着患者危重，尽可能多取一些，却忘了和柳甜核实一下情况。自责了半天，他恍恍惚惚地飘回办公室去，只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撑不住了。

　　强撑着又处理了一些病房的杂物，何教授也结束了手术，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办公室。顾川悄悄拉住婷婷一问，才知道那四单位血果然没输完，还剩下两单位，留在监护室接着输了。
　　婷婷抿嘴一笑，安慰他：“别怕，我们帮你瞒着何老师了。”
　　顾川并没觉得松一口气，还是不大自在，头也隐隐发痛。婷婷看了他两眼，有点担忧地问：“小川哥，你撑不住了吧？脸色都发绿了。”
　　顾川干笑两声，只盼着今天手术早点结束，自己可以倒头就睡。可好容易等到手术结束了，术后患者的处理又是一大堆麻烦，好死不死地，偏偏这时候电话又响了。

　　顾川正要去给人换药，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偏偏他站的离电话最近，不接一下倒显得自己很懒。腾不出手来，他只好用手肘按了一下免提，扯着嗓子吼道：“你找哪位？”
　　扬声器的声音足够响亮，听起来不大客气：“我是血库，找顾川！”
　　办公室里的人齐刷刷地看向自己，顾川有点心虚，赶忙说道：“我就是。怎么了？”
　　像是突然点燃了炸药包，血库的人近乎破口大骂了：“你是不是有病？跑过来跟我们说你那个患者危重，把存血都拿走了，结果呢？你们根本就没输完！外科有个车祸的，人家那个才是真危重！结果和我们要血，没有！那患者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患者家属正在闹我们，我们把情况如实说了！你自己和医务科解释吧！……”
　　顾川完全插不上话，只好呆呆地站着，听着血库的人大声地斥责自己。太久没合眼，他的大脑浑浊一片，用了很久才终于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这期间里，他一直忘了关上免提，于是整个办公室的人，就一起听着那边越来越愤怒的指责。
　　等到对方终于发泄完毕，一把摔上电话时，顾川听着单调的忙音，已经完全被骂懵了。还不待他挂上电话，何教授已经跳起来，暴怒着把他骂了一通。
　　“顾川，你长得是不是猪脑子？谁让你去取血了？你现在翅膀硬了，什么都敢自己干了是不是？……”
　　何教授的脾气很急，骂起人来一向口不择言，顾川被她劈头盖脸地痛骂，全科老小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顾川几乎被骂傻了，等到她骂了自己半天后，那些委屈、羞愧、耻辱才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堵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呆呆地听着，一动也不动，目光在茫然中扫过柳甜，发觉她正一脸不忍的表情，却显然不敢出声阻止。何教授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骂得越来越难听，他便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这算什么呢？
　　谁做小医生的时候，都是挨过骂的，何况何教授到底是个女的，从前姜主任骂起自己来，不是更加难听么？然而不想则以，一想起从前动辄被姜主任苛责痛斥的日子，顾川便胸口一痛，眼眶也微微有点发热。
　　千万不能哭……顾川心里暗暗着急，他总不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就当着全科人的面淌眼泪。然而疲惫的人总是格外脆弱，加上当众被斥责的羞愧感，让他真的有点支持不住了。

　　“差不多就行了。”
　　出乎意料的声音打断了何教授，众人惊讶地转过头去——说话的人居然是一向不爱管闲事的董睿。
　　何教授骤然被打断，一口气憋在嗓子里，脸色更加难看。顾川被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弄得彻底傻了，两眼发直地盯着董睿，想不通他到底要做什么。
　　董睿被他一看，又是微微地一皱眉，随即移开目光看向何教授：“骂了半天了，你不累我们都累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何教授正生着气，对董睿也不肯留面子：“我自己组的人，我骂骂不行？别说他了，你我都敢骂。”
　　“谁也没说你不敢，人当了教授脾气都见长。”董睿反唇相讥，“可办公室不是你们组的吧？你要骂他，带回你自己办公室去骂。”
　　何教授被他噎了一下，脸色由红转青，柳甜看情势不妙，赶忙出来打圆场：“何老师，楼下刚做的那个畸胎瘤心率特别快，咱们下去看看她？”

　　有了台阶自然是要下的，于是何教授领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查房去了，唯独顾川还傻站在原地。屋子里静悄悄的，余下的众人都神色复杂，最后是董睿开口说道：“你还杵着干嘛？当雕像？”
　　顾川这才如梦初醒，转身出门去了。他此刻脑子还是不大灵光，在走廊了飘荡了两圈，才推开值班室的门，恍惚地走了进去。
　　值班室里空无一人，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把脸紧贴着柔软的床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湿了，可事到如今他也懒得阻止——横竖没人看见，稍微哭一哭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说实话，他已经有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伤心了。当众被痛骂？被扯到了医疗纠纷里？还是因为自己的过失害死了一个人？当初来到妇产科，他本以为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被抛在身后了，他终于能重新开始……就在他终于有了点自信的时候，这个风波就像突然出现的一道闪电，把他刚刚放晴的天空一劈两半。
　　他静静地躺着，全身都很疲惫，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手机响了数次，他都没有理会，只是半闭着眼睛，静静地想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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