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狐琥珀

　　天色愈发的腥红，雨已停了许久，退却的恶灵在鲜血的诱导下，再次在海岸线集结。
　　泉眼碎片确实是好物，不过半刻，隐泉周身的细碎伤口几乎都复了元，略略调息，因人血而阻滞的经络也能运行术能。
　　肜祈晦暗的脸色褪了大半，她伤的太重，毒也很深，不过看气息，已无大碍，只是尚未醒。
　　绪拓看着山上，右手被割开了口子，他静静坐在椅子上，司无语陪着，手浸入温水中，保证血液不凝，温水被染成淡红，此水用以掺墨，门口的符印用墨书写，形成了结界。
　　因为失血过多，绪托的脸色很苍白，不过现在的状况未有强迫，古倾城说明意图后，他自愿如此。
　　隐泉站在门口，能看见海岸处恶灵开始行进，鱼形邪灵在前，向着府邸的那条路被血浸染，布满了人族的残骸，而今再次站满了祭祀的人族。
　　这一场死祭，人族尽了最大的力，太多性命已经折损，即便浩镜噬魂失败，只凭这集结的恶灵，胜算也尚在浩镜一方，这般的形势下，人族如何会转而支持琥珀？
　　隐泉想不通，所以很担心。
　　绪拓斜了身子，似乎因为虚弱，坐着都很困难。
　　司无语扶着他的肩让他躺下，隔着衣物，绪拓的肤温高至烫手，他本来苍白的脸润了红，在温水里出的血愈发汹涌，寒热症犯，他已临死。
　　司无语很揪心，但什么都没说，因为绪拓与她说，他想赎罪。
　　隐泉感觉到了不对，这症状她很熟悉，因为琥珀也如此，她立马派人唤了碧冉。
　　愈疗无用，泉眼碎片已经分完，能救他的自然只有碧冉，琥珀曾经的药。
　　碧冉被唤过来，看了眼绪拓便明了，走过身，取了刀，却被绪拓拉住，对她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这样……便好。”
　　他说完，表情却不是以往的云淡风清，能看得出，他很难过。
　　绪拓的云淡风清更多的，是因为无逝的耳濡目染，是为了成为殇烙的欲盖弥彰，他当了一辈子替身，戴了一辈子面具，最后也只是被利用的一颗棋子。
　　司无语哭了，默默抽泣，绪拓拉着她，也哭了。
　　他茫然的看着天空，眼睛睁的很大，周身抖得厉害，即便日日临死，真正要死的时候他也会恐惧，他哭的厉害，他想起了真隐。
　　水幕结界时，当他的血与琥珀的融到一处退了恶灵，他便明白了，他之所以与琥珀相像，不是因为先知大人的刻意培养，不是因为这近似的病症，而是因为血脉。
　　殇祈之子，殇祈之子啊……
　　他是琥珀的复制品，有着相似的病症，自然也有着异族的父母。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他杀死真隐后，先知大人会生气，为何琥珀恢复记忆后，看他的神情总是怜悯。
　　他亲手杀死的女人到死都在念叨自己的孩子，可那个孩子，结束了她的性命。
　　绪拓的呼吸变得很浅，断断续续，眼神里的光彩慢慢敛去，他顶着寒热症痛苦了一辈子，最后，带着杀死亲人的歉疚，死在悔恨里。
　　隐泉的神情有一丝凝重，却不是为了绪拓。
　　殇祈之子出生便带有寒热症，必定早夭，死亡是殇祈结合既定的命运。
　　若说逃离这个诅咒，活下来的殇祈之子只有琥珀与绪拓，那么而今，只剩下了琥珀。
　　也就是说，最后一则圣言里所说的殇祈之子，只可能是琥珀。
　　无逝说，根本没有最后一则圣言，那卷轴上记载的，是天罚，那么这个天罚自也与琥珀有关。
　　她越发想知道那一则圣言是什么。

　　恶灵渐渐近了，能闻到空气中腐烂的味道，带着海水的腥咸与人族的恶臭，令人作呕。
　　浩镜而今在山上，噬魂失败的他受了重创，即便有人族护着，他也需要恶灵的力量，而府邸是去后山的必经之处，他们在此抵抗的时间越长，山上的琥珀才会更安全，起码，隐泉是这么想的，她握紧了身旁的月刃，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皮肉撕碎的声响在周围回荡，由远至近，而今神狐在一个坐以待毙的位置，神狐是骄傲的，在这里，即便没有希望，他们也会战至最后一刻，捍卫荣誉。
　　不过，相较于前一次的步步紧逼，这一次死祭气势上明显弱了许多，外头整齐的吟唱声早已停歇，渐渐的，被慌乱的惨叫与脚步声取代。
　　人族不再视死如归，他们乱成了一团，像是在逃命。
　　若说一开始的死祭是经由浩镜控制人族的意识进行了开场，但之后的补位却是人族的自发，何以在最后的时刻临阵脱逃？
　　“怎么回事？”古倾城问道。
　　隐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所以。
　　突然，入城处烟尘漫天，马蹄声响，大队人马自城门涌入，队列最前，一人金色铠甲披身，极为显眼，人族纷纷让道。
　　听得一众人在喊，“王来了！王来了！”
　　传递的声音不大，却是口口相传，如回音般响彻了整个南都。
　　隐泉这才明白，来的是人族王，古罗。
　　古倾城定神一看，古少卿也在队列前，就在古罗身边。
　　这只军直直往府邸这边赶，到了门口也未作停留，奔上了山，若古少卿在，自不会是去帮浩镜的，琥珀让古少卿带走的那封信，看来起了作用。
　　“少卿……他去了人族……”古倾城有一瞬的恍惚，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隐泉扶了她，并不明白她异样的原因。
　　抱着绪拓的司无语突然低声笑了，“丕单的女儿果然也是如此不计后果，竟通了人族，果然，天命不可抗，圣之所言不会错……”
　　她自言自语说着话，神情颇有癫狂之意，隐泉看着她，她也看着隐泉。
　　“司无语，最后一则圣言是什么？”她既提到了，她怎有不问之理。
　　出乎意料的，司无语竟答了。
　　“最后一则圣言？不就是，殇祈之子，可亡天下……”
　　答案，却未出乎意料。
　　琥珀的神力负面强大而不可控，若是天罚要灭世，琥珀的降生自然合情合理，母亲要杀琥珀，无逝要她做选择都显得合情合理。
　　但是，总觉得，不止如此。
　　“没了？”隐泉问道。
　　“不，还有两句……”司无语答道，却不愿再说，“你何必着急知道，人族会临阵倒戈，琥珀能给的，也只有那最后一则圣言，若今日她赢了，琥珀会成为人族的传奇，今日之后，那一则圣言将人尽皆知，毕竟人族的口风，一向不好。”
　　司无语看了看山，先知大人也在哪里，可能连无所不知的圣者都很难预料琥珀的行动。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圣言，即便他们争斗，谋略，算计，可没有人去碰触这个底线，但琥珀她自己，却碰了。
　　司无语的眼神里充斥了无奈，无论世间之人多想改变命运，可其实，命运并不可抗。
　　她长长的一叹。
　　“隐泉，我不是与你说过，你的那个选择，已经不远了么？不过，我还是错了，谁人会知，你的心上人，会丢给你一个更为棘手的难题。”
　　司无语的话值得推敲，只是现在隐泉来不及细想，因为，恶灵已至。

　　……

　　山上，古罗跪着。
　　他是人族的王，长寿百年依旧中年之姿，大陆关于他的传说很多，说他可能是个半神，或者就是神族，但琥珀很清楚，他只是个人。
　　琥珀尚在殇族圣地时，为了救沙摩罗死了一个人族王，之后古罗上位，他有野心，向往神力，长久与父王有着各种交易。
　　人鱼的买卖，那么多婴儿的失踪，为了心血沙摩罗一村一村的屠戮，还有而今的死祭，没有人族王古罗的支持，每一项都不可能进行的顺当。
　　可以说，因为有古罗的支持，父王才能走到今天，而没有父王，古罗也不可能统一大陆的人族，长寿百年不衰。
　　便像父王说的，他们交情匪浅。
　　可是，那又如何。
　　为了利益，人族可以轻易背信，所以极好操控，这是父王教的，而今，她学的很好。
　　“起来。”琥珀出声，地上的古罗站起。
　　这个男人给琥珀的印象很高，身材魁梧，长相粗犷豪放，神族内修外功者极少，即便有些英气的男子，在古罗面前，也显得阴柔，但古少卿不是。
　　他术能天性不强，主修外功，身体壮硕，相貌英俊，如此看倒像是与年轻时的古罗很像。
　　琥珀想着这些的时候，古少卿一直没有起身，他趴的很低，看着太过恭敬。
　　自琥珀在神狐被囚，这个男子便一直长伴左右，若说这世间琥珀还在乎些什么人，那么古少卿绝对是其中之一。
　　他们每日每日在一起，彼此嬉戏惯了，公开场合古少卿才会对她客套的礼数，私底下他虽一直是敬她的，却很闹腾，相处时更像朋友。
　　所以，他而今未起身，琥珀难免有些伤感，她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醒来之后，太多信息被感知，她不得不明白太多事。
　　古少卿，便是其中一件。

　　她被囚神狐，被封印神力，但人却未傻。
　　一个木系长老的亲弟弟，被派过来做她的随侍，他术能不弱，却非佼佼者，若说监视，性格活泼不够沉稳，若说委以重任，她这个变相的囚徒并带给不了他什么。
　　几年之后，她慢慢发现，古倾城很疼她这个弟弟，但是从不提携，族内的任何事宜古少卿都不得参与，无论他多努力想证明自己，得到的几乎都是否决，肜祈并不想他成为左膀右臂，甚至一丝半点的权利都不希望他沾手，在这一点上，古倾城的态度竟是赞同的。
　　所以，这个被派到她身边的男子，其实，也是个流放者，她不得不对他的身世产生了好奇，也听到了一些流言。
　　流言中古倾城的母亲曾在大陆游历，归来后怀有身孕，这在当时的神狐掀起轩然大波，虽未有典籍，但神狐一向崇尚专一，当时古倾城的母亲已有伴侣，且已生下古倾城，游历时古倾城的父亲并未陪伴，那么这个孩子是如何来的？
　　依古倾城母亲所言，她并不记得在大陆游历时发生过什么，甚至这个孩子的由来都记不得，但当古少卿降生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因为她生的是个半神，也就是说，古少卿的父亲，应该是个人族。
　　这件事被明令禁止外传，但怪的是，古少卿身为半神却有术能，算不上强却是不弱，也会弱化，也有原形，久而久之，这流言便真被当成了流言，在时间的流逝里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件事也因她的失忆而忘却。
　　可若，这流言是真的呢？
　　一个半神，拥有与神族无异的体格，这个故事怎么听着如此耳熟。
　　她梦引醒来后，那个点，契合了。
　　父王曾说过古罗娶了一个带有孩子的女人，那个女人是个神狐，古罗想要自己的孩子，想要一个并非半神之躯，拥有神族体格的子嗣，父王对此很感兴趣，甚至想动用堕落崖的力量成就这件事。
　　若这件事成了，若那个拥有神族体格的半神被带回了神族，那么，古少卿自然该是古罗的儿子。
　　琥珀并未想用这件事令古罗停止支援浩镜，因为并不可能。
　　古罗下令人族参与死祭时，古少卿也也被困在里头，若她未横加插手，所有的神狐都会死，自然也包括古少卿。
　　成王败寇，古罗能在人族王的位置坐上百年，不会没有他的理由，要成王，心需得狠，他不会因为古少卿在神狐队列，就心慈手软，因为浩镜给的利益太诱人了。
　　她手上有更为诱人的果实，但前提是，这个果实能送到古罗手里。
　　当时的情形，她没有选择，她只能交给古少卿，因为只有少卿古罗不会杀，不舍得杀。
　　一切都按计划的方向发展。
　　但唯有少卿，她心有不忍。
　　因为今日之后，古少卿再不能坦然的留在神狐，也不会干脆的抛弃神族的过往，给古罗当个好儿子，这世界之大，他无法自在。

　　古少卿依旧跪在她面前，琥珀蹲下身，柔声说道，“少卿，起来。”
　　他对她的忠心已到了愚的地步，可经过了这件事，他还能赤心一片，忠心于她么？
　　琥珀有了些许的难过。
　　古少卿抬起了头，他的眼眶通红，若他责怪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古少卿却说道，“少主，少主，我在南都外听见您死了，我担心的快要疯了，还好，还好，您没事，您没事就好……”
　　他说的断断续续，英俊的脸油腔滑调起来总是没个正经，可憨厚起来却教人暖到心里头去。
　　他没怪她，只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少卿啊，你真的，太傻了。
　　琥珀笑了笑，扶起了古少卿，而后，郑重的拥抱了他。
　　“谢谢你。”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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