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天行盗

　　买卖上的钱物交易，梁小君一概选在西郊圆觉寺。
　　自家门前是断断不行的，既暴露行藏，又不利于自己大隐于京城。
　　她可不想三天两头搬家。

　　万万未曾料想，那位扬言要给差评的主顾，神通广大到了这种地步，这日竟一径摸到了她的住处。
　　梁小君还没质问他怎么来的，他倒攥紧拳头，撂下狠话：他家主人说了，迟早让她答应接下这趟活。

　　小君差点气哭，求他那主子高抬贵手：“说了天暖好下手，到时再计较。手艺的事情，这么个照死里的逼法，逼得出来？”
　　那厮咬牙揭穿：“活你晾着不接，倒敢住在杜大人的眼皮子底下？”
　　梁小君心一虚，拉人到桌边，抄起手掌往那油灯下一拍，强辩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灯下黑？ ”
　　差评兄被她唬住，听得若有所思。

　　当年梁小君独自偷溜进京，家中祖父与她几欲决裂。
　　过了几月，祖父终究敌不过骨肉亲情，来信为她引荐了这位房东。说是他们生死故交，有人家罩着，他才安心小君只身当个京漂。
　　小君一听房租，如此便宜，倒可省下来贴补饭钱。这才妥协，住在了北门这个地方。

　　好罢，她得承认，眼皮子跳三天，并非因为那夜踩点。是她刚照着地址踩过点，次日白天就见了鬼，教人家给当街撞上了！
　　话说梁小君那夜踩点，尚不知道这位书呆子来路，见他家中分明人丁稀薄、院落凋敝，住得又近，还可免舟车劳顿。
　　她心中大喜，这窝边草的买卖竟是桩现成便宜！
　　小君惦念那即将到手的银子，夜里做梦，愣是笑醒两回。

　　次日清早，梁小君买上一屉刚出笼的热包子，兜在大包袱里急匆匆低头赶路，没留神，与迎面两位锦袍老兄撞个满怀。
　　包袱从肩滑落，包袱口一松，半数包子白乎乎滚落一地。

　　梁小君向来爱惜粮食，银子虽是说来就来，却不曾有一文是自己的。
　　她顾不上脑袋撞痛，径自蹲下来捡起一只，心疼地掸着上头灰。扒了层皮的包子也是包子，扒干净一样下肚。
　　对面那墨袍子递过一只来，她便不客气地接了。
　　墨袍身后还跟了名小厮，见主人低身相帮，便也乖巧蹲下帮捡，口中道：“少爷快起，让无心一人收拾便好。 ”

　　梁小君暗笑，这小厮怎取了个和尚名，那当少爷的倒无甚架子，依旧帮着捡。
　　头上却飘来声音： “你这小弟弟怪不知好歹，是你冲撞了我们，我们大人帮着捡包子，你却连声谢谢也无。 ”那个蓝袍子一直袖手站着，幽幽来了一句。

　　梁小君没理，只管埋头捡包子拍灰。心中却未免愤恨，你们不也没看路？
　　这本是热腾腾的新包子，现在却落得如此狼狈。
　　她一个偷儿，又不是活腻味了，知道在街面上惹不起事非，嘴上没敢吭声。咬牙从那主仆手中各抢一只过来，只管往自家包袱皮里装。

　　不对，蓝袍子刚才怎叫的？大人？
　　蓝袍并不甘休，继而嗤笑：“哎哟，难不成是个哑巴？ ”
　　梁小君气愤不过，抬头欲瞪那厮，怎奈一下仰视不着，倒恰好跌进墨袍兄那双桃花眼里。
　　气朗风清，流云溶溶，天光正好，映得那潭水泛波，波光潋滟。

　　蓝袍子调笑催促：“江离，捡都捡完了，如何流连不走？ ”
　　“走了，无心。”眼前人敛神起身，出言催促他那小厮。
　　无心，无心……这回她全想起来了，心下一沉，猛地照那双眼睛再瞧，心中又是一个咯噔。
　　杜大人杜若衡，表字江离。

　　那无心小厮一头应和，一边将最末一只墙角包子从老远递回，可梁小君哪还有胆伸手。
　　白日见瘟神，随便敛了包袱，她扛在肩上撒腿就跑。直往西跑了十来条巷子，好容易回了神，才敢返身往家走。
　　心惊肉跳闩上门，身上冷汗层层，包子也早就凉透了。

　　梁小君长居此地，知道这包子铺除却卖包子，还给毗邻的北门监狱送饭。
　　杜大人这一大清早，难道跑来北门监狱微服视察？
　　着实不像。
　　前夜她拨弄杜姓书呆屋顶之时，瓦片轻微相击，他翻了个身，嘴里唤的，便是这声 “无心”。

　　当街相撞那日，小君过得忐忑不定。
　　她心中犹存侥幸，傍晚趁着天色已暗，摸去包子铺，找那掌柜私下打探。
　　揣测终是落到了实处，朱雀胡同三十二号，不是别家，正是杜若衡大人的少卿府。
　　凭她一双耳朵多年辨声识人的历练，前夜出声唤人的杜姓书呆，也非旁人，恰是白天迎面撞上的墨袍杜大人。

　　怨不得差评兄坑骗，她一个偷儿被骗，说出去惹人耻笑；更不怪房东屋子地界不好。
　　是她太过自满大意，未曾做足功课。
　　只是，杜大人混得并不如想象中好？
　　虽说新官到任初至京城，家眷未及安置，院落人丁自然清冷寂寥些；可他堂堂少卿，家不安在官员扎堆的大前门，反被支到这破落北门，同监狱小贼比邻？委实凄凉了。
　　不过话说回来，梁小君自诩一双妙手空空，人家凄凉归凄凉，一贼一官当街遭逢，露怯的还是她。

　　偷儿也讲一个偷运，流年不利，她也该考虑搬家，轮换轮换风水了。
　　梁小君言辞坚决，绝不收下那三万两定金，窃香囊这单买卖，再议、再议。
　　差评兄只得抱着定金走了，说是后会有期，等她回头。
　　又仿佛料知她的算盘，临了返身又劝：“小家伙，搬家什么的，还是不必了。我家主人说，你无论搬到哪儿，他都能找着。 ”

　　梁小君只差骂出口：啊呸！有这本事你怎不自己偷去？
　　我又不是为了躲你，我躲的是……
　　雾气沼沼，细风微澜；眼梢含笑，又似非笑。
　　切切不可大意。生了双桃花眼的老虎，他也是虎，不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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