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燭夜話：秉燭終章

　　颙寿抚了下额发，感慨似地叹了口气，「不是，只是觉得你和我，真的大不相同。是我的话，对方是我喜欢的人，哪怕只是多和他相处一分钟，我都舍得拿整个世界来换，何况百年。」

　　颙衍怔了下，只觉颙寿这话在他心头点起许多涟漪，他脑海里再次浮现土地庙里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脸。他心中混乱，只能选择将那些全压抑下去。

　　「总之，告别并不难，我曾经做过。虽然当下痛不欲生，但告别后才会有新的开始，他迟早得明白这一点。」

　　颙衍生硬地说，颙寿望着他的侧脸，忽问：「你是指……你与阿融吗？」

　　颙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闭起眼睛。

　　「你得快点，壁丹逃出土地庙，被他取代的饕餮已死，他很快会去找新的替代品。他对我的学生有执念，我担心他们的安危。我的学生，就交给你了。」

　　他仰起脖子，虽然提出建议的是他，但实际上要把脖子洗干净等人吃干抹净，颙衍说不怕是骗人的。

　　呜……可以先变个厨房之类的吗？把他打昏再切片再煮一煮的话可能不会那么惊悚？他可以自己选择被吃的方式吗？

　　但颙寿还来不及有所回应，虚水便忽然又有了动静。颙衍先是听见像是学生的谈话声。谈话声越来越响，不只声音，隐约还看得到影像。

　　他认出那是观音山道上的土地小庙，有群学生就站在那个小庙前，为首的女孩子绑着黑色麻花辫，脸上还戴着厚重的瓶底眼镜，身上则穿着归如高中的制服，正是女生的班长桃惜。

　　班长身边站着芬妮。芬妮的身后，颙衍竟看见了竟陵，竟陵从土地庙逃离，颙衍说不担心他是骗人的，只是他认为这只鸟妖也需要时间静静，因此也没有出言挽留。

　　没想到这些人竟会凑在一起。他想起之前知诚他们在小庙里跟他提及的，夏日试胆大会的事情，这群学生还真是会给他找无法安心去死的理由。

　　声音从模糊嘈杂而逐渐清晰。颙衍心中奇怪，按里说虚水显示的是「颙衍」这个人的神识，而「颙衍」现在应该身处土地庙里，除非像刚才那样以香享相连，否则应该怎么也看不到观音山的情况才是。

　　『老师能赶得上试胆大会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老师肯定会病到毕业典礼前了。』

　　欢快的声音随影像传进意识空间里，正是芬妮。颙衍眉头一皱，老师？

　　『是啊，但老师忽然出现吓了我一跳，老师是因为担心我们，才抱病赶过来的吗……？』这是桃惜的声音。

　　颙衍有点迷惘，不太懂这两个女学生在谈论些什么。但回头看颙寿却脸色大变，颙衍看他从虚水上跳了起来，而影像也更加清晰。

　　只见两个女学生走在山道前，满脸欢快地带着路。而他们身后隐约跟着一个人，是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穿着普通的衬衫，还套着颙衍似曾相识的西装外套。但男人始终低着头，让颙衍看不清他的头脸。

　　『有什么办法，妳们这个样子，我能放心在床上躺吗？』

　　青年开了口。那声音颙衍也觉得十分熟悉，很像他认识的某个人，心中疑惑更甚。桃惜回过头来，脸上满是歉意：

　　『让老师担心了，不过我们会注意安全的。』

　　『安啦，我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绝对不会打扰到观音山的好兄弟们的。何况现在有老师在，老师会保护我们不是吗？』

　　异色瞳眸的少女接口。颙衍看那个青年在山道上停下脚步，在两个女学生捧着的烛光映照下微微抬起了头。

　　颙衍看清那个青年的脸，不禁讶异地张大了口。

　　『虽然椒爪老师也很好，但老师是无可取代的，对吧……颙衍老师？』

　　「怎么……回事？」

　　颙衍死盯着虚水上的那张脸。满脸胡渣、外加一头乱发，身上穿着白衬衫还搭黑色西装外套，活脱脱就是他在形灭前的标准造型。

　　他看芬妮和那个「颙衍」状似亲密，甚至连桃惜似乎都没察觉端倪，和那个颙衍有说有笑的。他心中一动，又望了眼远方的竟陵，竟陵离那个颙衍离得远远的，似乎正在观察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是那个妖鬼……」

　　颙寿咬着牙说，颙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凑近自己。他手足无措，看着虚水上的影像，织菊被杀害时的恐惧再一次涌上心来。

　　「你是说壁丹？但等一下，壁丹应该只能取代他人存在，他并不是拟态型的妖鬼，更无法寄生，这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们都在这里，也没有被取代不是吗……？」

　　颙寿一把拉住他手臂，把他扯过来自己怀里。

　　「我也不懂，但对方刻意拟态成你的样子，去接近那些人类学生，动机绝不会是良善的。总之现在情况危急，我们得立即赶去观音山，否则只怕后果严重。」

　　他蓦地伸指钳住颙衍的下颚，有了先前的经验，颙衍实在不想再和自己的嘴唇接吻，他忙按住颙寿的胸：「等、等一下，要灵元交融的话，还有其他方法不是吗？用手心结符什么之类的，用不着每次都……」

　　「来不及了，你想让你的宝贝学生再遭殃吗？」

　　「等一……唔、啊……呜嗯！」

　　尚融坐在颙衍身侧，感觉握在手里的五指微微一抽。

　　尚融一惊，本能地想唤颙寿的名字。但颙衍的身体只动了一下，随即睁开眼睛，飞快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颙寿？」尚融吃了一惊。男人松开他的手，翻身下床，似乎就要往外冲，他忙伸手将他拦住。

　　「出了什么事？颙寿，你要去哪里？」

　　「现在没时间解释，我们得立即赶去观音山一趟。」男人严肃地说着。尚融从未看过男人这种表情，但他与颙寿合作多年，危险的事情经历也不只一次。知道颙寿既如此十万火急，必定有其理由，他很快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我陪你一起去。至少这点你不能拒绝我。」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他也没再和尚融多说明，闪身错开他，便往楼下奔去。尚融忙追在他身后，又说：「赶时间的话，我化形载你过去吧，这里到观音山还有段距离。」

　　这话总算让男人回过头来，「不行，我说过了。在你取回完整的心脏之前，都不准再给我化形，你的身体复荷不了多一次的……」

　　男人的话声戛然而止，他蓦地停住脚步，站在起居厅里望向门外。尚融看他脸色凝重，他感觉男人的精守蓦地高涨，却又迅速地压抑下来。他反应也快极，知道这是男人遇上敌人的象征：

　　「颙寿……？」

　　土地庙门缓缓打开。尚融看见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排人，和刚才杂乱无章的妖神不同，门口的人影排列整齐，像军队一样齐刷刷的伫立在那。光是看着，就让人油然产生一股恐惧感。

　　那些人影个个面色苍白，穿着黑色的寿衣，额上贴着白色的符箓，这群人尚融也见过不少次。那是大千世界里最强大的一群殭尸，大寺的白箓寺卒。

　　「寺卒……？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尚融还搞不清楚状况，而且平常寺卒都是空手出现，现在每个寺卒手里还提着黑色的铁链，尚融听神农说过，寺卒只在追捕重大罪犯时，才会随长老离开大寺，例如上次椒爪逃狱就是一例。

　　但归如土地庙有逃犯？尚融四处张望了一阵，只见寺卒朝两旁侧开，让出一条通道来，有个娇小的人影从中缓缓步了出来。

　　男人簇紧眉头，来人他和尚融也再熟悉不过。那是大寺敬陪末座的长老，大寺的九妹，同时也是长久以来他们归如土地庙的负责人，九天玄女久染。

　　久染穿着大寺正式的染布裙装，低眉敛目，神色严肃。

　　尚融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串红色的符箓，那是大寺在拘捕强大的妖神罪犯时，拿来束缚兽身神的东西，他心中不祥预感升高，忍不住先开了口：「久染，这是怎么一回事？妳不是应该跟大寺那帮人在神山开会吗？」

　　「归如福德正神颙寿何在？」

　　久染却目不斜视。尚融感觉到她尽力避开他的视线，嗓音力持稳定间带着颤抖，他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男人，男人的表情倒异常平静。

　　「我是归如的福德正神，有什么事吗？」

　　「福德正神颙寿，违逆人伦、欺瞒尊长、擅改生死阳寿，扰乱因果大律，罪嫌重大。住持命我将福德正神带回大寺，严加调查，不得轻纵。」

　　久染像在念稿一般低诵道。她转向男人，接触到颙衍双目的瞬间，尚融看久染的眼神闪过一丝愧疚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那种公事公办的脸孔。

　　「请不要抵抗。住持有令，如福德正神拒捕的话，格杀勿论。」

　　尚融倒抽了口气，神色一下子变得狰狞，「你开什么玩笑？久染，颙寿他犯了什么罪？大寺凭什么拿他？」

　　男人的表情依然平静，他目光盯着眼前的久染。「你说的住持，是二师傅神农吗？还是已经换人了？」语气微显讽刺。

　　久染眼神难掩为难，尚融见她深吸口气，「此中详情，随我到大寺之后自见分晓。你是大寺的疑犯，大寺自会给你一个公平的审判。福德正神，请你解除武装，此间到神山路途遥远，我们会有必要的防护措施。」

　　她说着，右手微微一挥，在她身后的白箓寺卒便涌上前来，手中铐炼一振，一副要将男人就地逮捕的模样。尚融低吼一声，身体一斜，就要朝那群寺卒扑去，但男人右手一伸，很快阻住了他。

　　「如果带不回我，三长老打算怎么做？真的打算杀了我？」

　　男人像刚才在土地庙前驱逐妖神时一样，眼里精光熠熠。他也不按以前习惯，称呼长老们为「师傅」了，尚融感觉男人体内的精守蛰伏着，虽然尚未发威，但已山雨欲来。

　　久染表情不变，「我说过了，请不要抵抗。你与大寺缘分深厚，可以的话大寺当然不愿取你性命，但你若执迷不悟，你体内的精守太过强大，如果当真危及大千世界的众生，大寺也莫可奈何。」

　　「你们打算怎么杀我，凭妳吗？」

　　男人体内的精守又澎湃了些。若是寻常修行者，光是站在这样的精守面前，只怕都会不自觉伏首。「阿衍……」久染似乎呢喃了什么，她微退一步，用迟疑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福德正神。

　　「真可惜，好不容易活过来。我本来以为，还能和阿融多相处一点的……」他低声自语着，这话说得久染和尚融都是一凛，只见男人微微踏前一步，食指中指捏诀在身侧，尚融感觉男人的精守蓦地高涨如烈日。

　　「阿衍，算我求你，不要抵抗！」久染忽然提高声量，嗓音听来有些急切。

　　「听话，跟我走。哥哥打定主意要带你回去，就算杀了我，你也跑不了的，你一个人，不可能对抗整个大寺的。」

　　「是吗？」

　　男人捏诀的手依然搁在身侧。尚融看他又逼近久染一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有些事情，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久染表情哀切，她闭上眼睛，只微比了下指尖，他身后的寺卒便一涌而上。然而目标却不是颙寿，而是站在颙寿身后的尚融。那些白箓寺卒个个面无表情，扯起手上的黑色铁链，就往尚融罩头套去。

　　尚融哪容得别人进犯他，他一个低身，就往离他最近的寺卒踹去。神兽的气力非同小可，寺卒被他踹的踉跄了下，但仍没有退缩的意思。

　　白箓寺卒之所以让大多数哴当入狱的妖神感到头痛，在于他们没有感情，同时也没有痛觉、没有任何恐惧的情绪，也因此就算受了濒死的重伤，也能忠实执行大寺长老的指令。

　　只见五、六个寺卒再次涌向尚融，刚才被踹倒的那个只晃了一下，咧开涂满红色染料的唇再次朝尚融扑过来。

　　「可恶……」

　　尚融也火大了。他身子一低，伸手扯开衣襟，就要化为原形。但男人随即大吼：

　　「尚融！不可以！」

　　福德正神这一喝似乎灌注了精守，声震整个土地庙，也成功让尚融缓下化形。他怔然回过首来，看见男人面对着他，脸上满是怒气。那瞬间他彷佛看见他挚爱的情人，和他最疼爱的孩子合为一体，这感觉让他迷惘，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

　　「不可以，我说过了，你不准再化形，伪形和原形都不行，听懂了吗？」

　　男人身边也渐渐围了好几个寺卒。只是男人的精守实在太过强大，那些寺卒似乎也本能地有所忌惮，不敢随意跃雷池一步。

　　「但是……」尚融似乎想争辩什么。一个白箓寺卒朝他的腰窝袭来，尚融一拳将他击了出去，但失去一臂毕竟对体术不利，有个寺卒利用他左侧死角，又是一锁炼袭来，尚融被击中左腿，低吼着俯下身来。

　　「没有但是！你要是敢再化形，这辈子就不用想我再理你。」

　　男人说了孩子一般的威胁，但意外地对神兽颇具效力，尚融顿时连动都不敢动。

　　男人额角淌汗，指尖微微发颤。毕竟是一度形灭的□□，被妖鬼洞穿的许多地方尚未伤愈，他连站都站不稳。他远远瞥了眼站在寺卒之后，以担忧的眼神盯着他和尚融的久染，微微咬紧下唇。

　　「我可以跟你走，九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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