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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如梦无痕
【退之】
<一>
雾深霜重,薄暮惊寒。
院子里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最近却是怎么都睡不着,有时候刚刚睡下,便又会被窗外的风声惊醒。
我已经不再有力气每夜到屋顶,只为探求一下月光,等着你从后面出现,靠在我身上,长安城的夜晚总是萧肃的,皇城脚下,天子眼底,总是安静的,不敢声张。
而你也不再,每每出现在我梦中。
秋深了,天也越发的冷了。
每当我提起笔饱蘸浓墨想要写些什么,却思量极久,待到砚台成冰,也迟迟无法落笔。脑中满是想对你说的话,可百转千回,绕指成柔,却蹉跎成一声,轻微的叹息。
而我,也承担不起笔尖的重量了。
我也知道,太多的思念会将人压垮,但良辰好景,纵有千千万,也散不尽切切愁。
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只是唤我退之。
即使是婉儿[注],也只会叫我夫君。秋深叶枯,当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棵梨树,便又会想起与你初见的时候,满树梨花落满了我的肩头,你的眼眸。
这时素手添茶,我伸手握住,抬起头却发现婉儿轻轻低下头,冲我温婉一笑。
我轻轻一叹。
真的,你不在了。
只可惜,生时我无法与你形影不离,死时却不能同你魂梦相依。
<二>
依稀记得那年上元节。
你央着嫂嫂让我带你出去,嫂嫂耐不住你的苦苦哀求,虽是担忧,还是允了。
那年我十七,你十五。你比我小了一个头,刚刚到我肩膀。
街上人潮熙攘,我紧紧牵着你的手。
天色微暝,街上便开始点灯了,街旁的小摊上各色玩意,每个摊前都点着一盏灯笼,整条街仿佛一条人间灯河。
“退之,那儿有面具。”
怕是许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你也好动起来,拉着我的手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前。
我拿起一个儒雅的书生面具,你却是拿起了一个妙龄女子的。
“十二,你拿错了吧,怎么拿成女子的了。”我看着你,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着我,扬起嘴角笑了笑:“这个面相好看,又和退之你手里那个相配得紧。”
说罢你将面具戴在了面上。我本欲阻止,可是却看见你面上的妙龄女子笑的温暖,眼睛却是你的眼睛,确实好看。
我笑了笑不责怪你了,向有些惊讶的店家付了钱,店家收下钱,笑得促狭:“公子就别让自家的娘子扮少年了,人家怕是不满了。”
你也眯起眼笑起来,满是狡黠:“是啊,良人。”
我无奈地边笑边摇摇头,摸了摸你的头。
牵着你的手继续走,你在后面却一点也不消停,一路上不断的喊我良人。
“郎君。”
“娘子何事?”
你怔住,有些意外我会这样回你。
“奴家走的乏了。”你的手突然更紧的握住了我的,“但是奴家又怕来不及看花灯了。”
“那娘子是要……?”
“奴家想边走边看,所以想……”你似是突然害羞了。
“我明白了,”我笑起来,蹲下身背对着你,“娘子上来吧,为夫便当一次娘子的轿子,只怕娘子不要笑话我猪八戒背媳妇才好。”
你沉默了良久,我正准备回头时,你却轻轻趴在我的背上,用极低极轻的声音在我耳边呵道:“怎会,妾身宁愿一生都乘在良人这顶轿子里。”
我刹那有些出神,心中却是止不住地欣喜,是的,这份感情压不住了。自大哥去世那年,我便知道了,可是却一直藏掖在心底不敢拿出来。
我喜欢十二,不只是叔侄之情。
我背着你站起身,慢慢地向河边走去。
街上的舞龙杂耍喧闹非凡,而我们两人却都相互无言。
到了河边,我将你放下,你低着头,像儿时一样扯着我的袖角。
我们各自在孔明灯的两侧写好了心愿,然后将它放上天。
灯飘起的那瞬间,你在我对面,面具被灯光照得温暖,面上是巧笑倩兮的女子。
我写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想来,即便是叔侄,生生死死离离合合,我们也可相伴。
灯飘向上空,我走近你,掀开你的面具。抚上你的脸,灯光照在你脸上,满是晶亮。
我垂头。
你眼里满是惊讶。
我吻上你的左眼,就如之前你做过的一样。嘴里却是咸涩的味道。
“十二,我心里欢喜。”
今年的上元节,我却只有一个人放花灯了。
再过几日就腊月了。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爽利,我每天吃着被我曾经厌恶的丹药,美人在怀。外人皆道我荒唐,纵情,蓄养女乐。
你别恼我美人众多,画师勾勒的长安再怎么繁华似锦,也比不上一双与你相似的眉眼。这些美人的眉眼都像极了你,每当我饮下乳石散[注],看她们便似看到了你。
我知道丹药使人早死,可我只是怕,怕再不追上你,你便不会等我了。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十二,我已经让你等了那么久了,你会不会恼了然后就先离去了?
<三>
我吞下最后一包乳石散,眼前一切混沌大脑却是清明一片,十二就在我面前为我斟上一杯温酒,我笑着一饮而尽。
明明五脏肺腑都在发热,可是却止不住的冷。
我的身体变得沉重,连手指都动不了,可是眼前他的面容越发清晰。如果我这是昏沉之中,我也不愿清醒。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小城,一人坐在屋顶。
自从大哥逝去,我便夜夜坐在屋顶上。不为什么,只是想到家族的人丁稀薄,害怕十二和我也会这样。前途迷茫,我想去长安实现抱负,施展才华,可又舍不得十二和嫂嫂。为喜欢他高兴又担忧,想要把他一直带在身边。
可是现实中,我没有带走他,而是走了,他也没有挽留。
月光清泠,如水般倾泻。
我身体渐渐发冷。
身后传来一阵声音,我转头,看见十二吃力地爬上来。
“十二。”我叫道。
他愣在原地,看着我。
他微微张口,似要说什么,但是眉头紧锁,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十二,我要去长安了。”我继续道。
十二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眼里盛满了月色。
我看着他,轻轻对他笑了下。
自从被嫂嫂撞见,我就知道,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不仅是因为我是他叔叔,更是因为我们两个,皆是男子。
他努力张开口,看着我,伸出手。
我有些不忍,但是知道长痛不如短痛,还是笑着对他说:“长安月色好,我到了定接你过去一起看月色。”
“退之……”
十二站在我对面,伸手想要抓住我般,却突然出声了。
“不要走。”
我的身体突然更是冷了。
动也动不了,我是知道,现实中与此不同。当然也知道现实的结局。
现实中我走了,却没有带十二观赏长安的月色,只让他留守在小城,让他独自一人承受失母之痛,而我渐渐疏远他。
于是便有了如今,他先我一步去了。
“退之,不要走。”
我知道,我若是走了,这美好的梦中,便是与现实无二的结局。
而我的十二,也会死在我的梦中。
我走上前,握住十二的手,把他的头按在我怀里,闭上眼睛感受他的体温,每夜都回从后面贴上来的温度。
“十二,我不走了。”
夜晚寂凉,十二轻轻的呜咽声在此刻分外明显。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睁开眼,是婉儿担忧的眼,与十二有几分相似。
“快来人……夫君,怕是不行了……”
我的身体突然轻了起来,我抬起手,轻轻抚上婉儿的左眼。
十二……我来了……
人曾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而我们的人生,只需十个字概括。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老成】
<一>
我记忆里唯一的场景,便是我靠在他身上,和他并坐在寂静无言的屋顶,拾着人间繁华三千,却背负一生冰凉月光。他总是喜欢摸我头发,嘴里唤着小十二,眼睛却是遥遥看着远方。
我总是喜欢从后面靠近他,然后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自从爹死去后,退之便不爱笑了。
而我,最喜欢的则是看他温柔的笑,抚摸我的头。
因此那年上元节,我便求着娘亲,只是希望能和退之一起出去。
街上人潮漫漫。
我拉着退之的手穿梭在人流中,街上舞狮舞龙,杂耍表演,好不热闹。因是上元节,家家户户门口都点满了花灯。
我扯着退之到了一个卖面具的小摊。
本只是为了讨退之高兴,并没有想买。但退之却拿起了一个书生面具。
我也拿起了一个面具,是个妙龄女子的面具,与退之手里那一个似乎成对。
退之看到我手中的面具,笑我拿错了。可是,我却宁愿是拿错了,这样便可以与他在一起了。
我笑着戴上了面具,退之有些愕然。
面具覆盖上了我的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退之温柔又无奈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还是戴上了他手中的面具。
我们牵着手,如同新婚的璧人一般。
路途上,我半带戏弄地唤他良人。
不知是恼了到极点故意的,还是真心的。
他转过头垂眼看着我,睫毛纤长覆盖了眼眸,眼睛温润,整个人如玉一般。
便是这般温柔模样,他对我说:“娘子何事?”
我先是愣在了原地,方才意识到自己被反调戏了,不知是恼还是羞,耳朵发热,面具下的脸,怕是已经红透了。
心里却是激动万分。
“奴家走的乏了。”我弯起嘴角,故意用女气的声音说话。
本只是想玩笑一下,没想到他真的蹲下身,背对着我,等着我趴上去。
他的背并不宽阔,还是少年的脊背。
我趴在他的背上,把头埋在他的肩窝,不出声。
到了河岸边,他拿着孔明灯过来。据说在孔明灯上写上愿望,便可以成真。
我看着他认真地写上去,我也在这边写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真是这样,就好了。
自从爹去世那天我亲了他的左眼,我就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知道那时候我所说的心中的“欢喜”是什么意思。
我想其实退之也是欢喜的。每当我牵着他的手,他眼睛里总是会有种莫名的东西流过,他不说;每当我叫他退之,他虽是假装板着脸训我,但眼中依然透着宠溺的无奈,他不说;每当,只要我在他身边,与他在一起,他的眼中总是只会温柔地看着我。他不说。
他不说而已,但他是欢喜的,如我一般。
可是,有时候他若即若离,而我在他身后苦苦追赶。
我也知道,这份感情的不容于世,所以我只能在面具下唤他夫君,而摘下面具,我只能是他隐晦的怜人。
他掀起我的面具,而我已经满脸泪水纵横。
他笑了笑,仿佛觉得我孩子气。
但是随即,他手捧着我的头,轻轻吻上我的左眼。
混乱中,我似乎听见了什么。
他说,他是欢喜的。
<二>
咳了许久,我也知道我撑不过去了。
我在信中告诉退之我得了软脚病,但其实我得的是肺痨。
只是想瞒着他,不让他知道。
但是,我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想来可笑,再怎么遮掩,到了最终,他终究会知道的。
自从上元节那一天,他便与我疏远了。
我在小城中,听闻他官拜京兆尹,取了妻子,有了孩子,而我,只能苦苦守着那片屋顶。
那年冬天,我去到他家,他挽着妻子在雪景中赏梅。我才真真悟到,在他身边的,永远不可能是我,他有娇妻相伴,与他共度良辰好景或是坎坷波澜,而我,仅仅是份欢喜,都来得让人唾弃。
他与妻子情深意切的故事早已传遍,而我每每听到,都只能含笑对之。
我和他,怕只能等到来世了。
所以我才要先他一步去了,在那边等着他,从他一出生就跟着他。
这样我也好断了,这边尘世,多余的妄念。
我捂着唇,狠狠地咳个不停。喉咙里突然一股腥味冲入口中,轻轻吐出,却是一口浓稠的血。
妻子早已守在床边,泪眼朦胧。
倒是苦了她,我从没有给过她什么好的,怕是连爱意也都是不完全的。
身体有些发热,我觉得疲惫不堪,望着床榻旁的妻子,心生愧疚。
摸了摸她的脸,张开口,声音沙哑得可怕。许久没说话了,一说话便会咳得喘不过气。
“辛苦你了。”我看着她微微笑了。
她摇了摇头,咬着唇不出声,脸颊上满是泪水。
“唉……”我轻轻一口叹息,我知道,这一生我爱了一人,为那一人付出一切,可是也辜负了一人,白白枉费了她的美好韶华。
“对不起。”
<三>
我眼前开始迷蒙,脑里却是清明得可怕,到最后一刻我只想到一幅画面——没有走马观花逛完自己一生,我的回光返照都停留在那个场景,就像我一生都不断度过这个场景以至于我所有的记忆此刻只剩这幅画面。
满城的月光铺洒,我似乎还在那个小城。那时他总喜欢深夜坐在屋顶,一人,脚下从万家灯火到月照人眠。
而我只能从屋檐爬上来看着他,他似是察觉到了我,回过头,看着我,眼角含笑,眼里似乎是一湖碧水游过一尾银鱼。他轻轻弯起嘴角,长发滑下,散落满头月华。
十二。
他唤我。
我却是木木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总有一句话,百转千回,绕指成柔,却硬生生挣扎在嘴边。
退之。
我张口无声。
退之。
无声。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发不出声,只有脸上一片潮湿。
他慢慢弯起眼睛,翘起嘴角。
他每次笑的时候,都如同世间所有的光都沉寂,徒留他一人执着一盏明灯,为你守候在廊前,静静入画。
他对我说,十二,我要去长安了。
我知道,这个场景如此的熟悉。
退之如记忆里一般,连笑容都分毫不差。
这是记忆中,退之辞别我去长安的那一夜,那时候他笑得风轻云淡,我想要挽留,可是却没有任何理由。
记忆里他也是这么,伫立在月色中,然后说着一样的话,告诉我,他要去长安。
告诉我,长安的月色好。
一样的话语,可是我却不想要如同现实一般,哪怕只是回光返照的虚无重现,但只需一个念想便好,能让我在彼岸静静等着他。
我想让他别走,欲伸手抓住他,可却什么也没捞到。
哪怕是名字,我都叫不出。
抬起疲惫了许久的眼,我看到妻子的脸泪水纵横。
我的手伸向半空,手里是一片虚无的冰凉。我努力向前抓去,想要抓住什么。
“退之……”
我终于耗尽所有的力气唤出他的名字了。
而我这一生,也不过,只是,始终,唤着他的名字。罢了。
[注]韩愈之妻
[注]乳石散:即寒食散,唐代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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