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箫娘

　　指甲在那红晕中心掐出了深红的一弯新月，哑婢眼睫猛颤，眼角都有些润湿了，却依旧紧闭着眼强忍着。箫娘便又去折磨她左脸颊的伤肿，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甚至能够看见她紧咬牙根而在脸上现出的下颚骨形，不是薄削秀气的，而是略有些坚厚。现在她的脸上还有些女儿肥，柔软地遮盖住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再过几年出落了，那骨形怕是再遮盖不去。

　　箫娘觉得有些无味，放弃了继续折磨的念头，淡淡地看着她的下颚。这又是一个班五娘，只一味隐忍从不发泄，若不能遇见个能开解的，便也是难善终的命。

　　箫娘正想着往事，眼角突然瞥见她睁开了一条眼缝偷瞧，见了她就坐在床边后又再紧紧闭上，那眼神不是恐惧反倒是疑惑挣扎多些，联想前事，心中一动，突然掀了她的被子探出一双手握住她稚嫩纤细的腰身，用力捏了捏。

　　“啊！”那哑婢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出口，却将眼睛闭得更紧了些，眼角都现出一丝细纹来。

　　箫娘哼笑一声，将手又往上移了移，轻轻按了按她的肚子后继续上移，嘴中啧啧称道：“模样倒是不错，就是太过单薄了些，这得养到什么时候才能帮我接客呢？”眼见一双魔手就要殃及那娇小稚嫩的羞涩处，一双手终于按捺不住放开了床单覆在了箫娘的手上。

　　箫娘挑了挑眉：“醒了？”见她还是不睁眼，便用了力要挣脱。那手冰凉冰凉，却隐隐有几分力气，五指一收将箫娘的手给握住了，在那瞬间，一双如雀儿受惊般湿漉漉的眼眸便露了出来，乌黑乌黑的，纯净无渍。箫娘瞬间便被摄了进去，好一双干净的眼睛，该能吸引多少浊臭的男人来浸染一番啊！

　　那眼眸在眼前一晃而过，下一刻哑婢已经跪在了地上，一下又一下磕着头，触地有声。箫娘伸出脚，红底花鸟纹锦雀头履轻轻抵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便又对上了那双眼睛。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见她垂了眼帘想要摇头，奈何下巴被高高抬起动弹不得，只能急切摆手，那可怜样真是要人又爱又恨。箫娘收回脚俯身将她拉了起来，摆弄着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见手上的身子僵硬成一块秤砣似的，却愈加引起人虐待之心，便道：“单薄是单薄了些，但最能惹人怜惜，想来定能抢手。”

　　哑婢身子一颤，又要跪下，被箫娘硬生生制住了。“你跪有何用？我又不是庙里的菩萨，也不是堂上的官人，你跪来跪去也逃不出这个命去。你若是听话些，我不过顶多放你几年轻松，就冲着你这模样到了年纪你定是躲不过去的。何不早死早超生，早日看破了也能早日修成正果，那时便是我也为难不了你。”

　　哑婢只一个劲儿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什么。箫娘不得要领，便不耐道：“你倒是说话啊。”

　　哑婢看她一眼，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还是摇头。

　　箫娘气笑：“你可知这院里有多少种教训像你这种奴婢的刑罚？”知道她不会答，便自己一样一样数来，“像你这么细皮嫩肉的，皮鞭、火签、棒槌自然不能用，身上留了疤到底难看，让人倒胃口。这也无妨，那些本来就是前院惩罚粗使奴婢的法子，粗暴又没有看头，我们这院里头的可就温柔好看多了。我们这后院有位冷二娘养了一只猫，雪白可爱的，很是讨人喜欢，只是脾气难免被宠坏了。有一次钻进了一个丫鬟的裤兜里不肯出来，二娘就气了，拿起藤条就打猫，可怜那丫鬟裤脚绑的紧，那猫一时钻不出来，困在里面折腾得不行，生生将那丫头的下头给抓得血肉模糊的。你是没见，那场景真是好看的紧，丫头倒在地上上流泪、下流尿，满地打滚。整个院子里的姑娘都跑去看了，至今那场面还时不时跑到我梦中来重温一回。”

　　见她渐渐抬起头认真听自己说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是不信，便又说道：“你别不信，我再说一样。我们院里别的福利也不见得多好，只有一样是别处怎么都比不上的。就我这山下有一个迷仙洞，洞中有一汪温泉，娘子们伺候人累着了都喜欢往那里泡泡去去乏。只是温泉虽好，却总是有些东西不识好歹的要跑进去。明明是该在塘泥里凉一辈子的却奢求那一时温暖跑了过来。可那温泉的热又岂是那冰肌凉骨受得住的？一时受不住，那泥鳅便喜欢往泥里钻洞。可温泉底是岩石，哪来的泥呢？没有泥便只能钻洞。想来你也不甚了解那洞是何洞，也不要紧，我找个前院的龟爪来和你睡上一回你就终身难忘了。”

　　那哑婢终于面露惊恐之色，前头讲的她或有不明白的，可最后一句是实实在在听懂了。她自懂事起便被卖来卖去，也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了，这种威胁的话也听过不少。她也知道这不仅是威胁之语，当初与自己一处的姊妹多逃不过这下场去。只有她平日乖巧说什么就照做什么，模样也没长开，倒没受多少虐待。只是大了些以后，模样渐渐出落了，便免不了受到这方面的威胁。只是她命好，命中遇见了郎君将她买下，才至今没有入了那肮脏的地方。可如今竟又遇见了这样的情况，果然命数是躲不过去的吗？

　　她跪行上前，紧紧抓住了箫娘的裙角，没有用力拉，只是紧紧攥着，抬头望着她，张了张嘴，费了好大劲才发出了点声音：“求娘子放了我。”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又有些微哑细碎，听在耳中便似羽毛挠心一样惹人心痒。

　　箫娘眉头一跳，嘴角的笑意慢慢放大：“你会说话啊？”这话问得实在让人咬牙，她可不就是明知故问吗？方才是谁在百般试探的来着？

　　婢子默默点头，还是那一句：“求娘子放过我。”

　　箫娘果断摇头：“我攒了半年的钱都用来将你买了，我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为什么要放过你？”

　　婢子眼神坚毅，柔柔说道：“刚刚在屋外和娘子说话的就是婢子的主子，娘子让我去见他，郎君自会救我，到时必定重谢娘子。”果然这哑婢正是昨日被绑架的沈溪婢女七七。

　　箫娘不置可否，只默不作声，等她目中的坚定渐渐变得恍惚不定，才缓缓叹了口气，摇着头惋惜道：“真是个可怜的丫头，你却不知正是你家郎君将你给卖与我了。”

　　婢子立马摇头表示不可能，却听箫娘又道：“你别不信，你可知刚刚为什么我拉你家郎君进屋他却不肯？”

　　婢子想说郎君素来不近女色自然不肯进这屋子，可听她这么问心中未免起疑。郎君若真如自己想的那样，此刻便该在外面找寻自己，如何又出现在这妓馆里呢？

　　箫娘的叹息更浓了些：“他是怕见到你啊。”

　　七七看着她，张着嘴想要辩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箫娘轻轻将她拉了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边上，抚摸着她乌黑柔顺的发，也不管她缩瑟着默默忍受的样子，自顾说道：“你也别怪你家郎君，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若不是我收留他，他此刻还不定在哪里呢。如今他住的是我的吃的是我的用的是我的，又无抵债之物，只能将你卖给了我。他是举子出身，以后还要入四门学还要考科举，大好的前途在等着他，牺牲了你一个婢子也算不得什么。他既然心中有愧不敢见你，你也要早日看开了才好，莫要让他一直心怀愧疚。他见你过得好自然慢慢就放下了，如此你们两人各走各路心无挂碍可不好吗？”

　　见她想得入神，似在分辨这话的真假，便又哄道：“我刚刚所说也是为了吓你，这歇春院虽是妓馆，却是有官在后头经营的，没那些混杂的东西。院里好些婢子到现在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我这月落轩地处偏僻，平日里也没有客人，最多不过过年过节跟着大家去赴宴奏乐，是最可以安心的地方。你若真心待我，有朝一日我心一软说不准就将你放了，到时是去是留都看你自己。再不行你便凭自己本事赚钱将自己赎了出去，我也奈何不了你。你考虑看看，若是愿意留下了，从此便不要再念着什么郎君公子了。反正无论如何你是出不去的。”

　　七七默默听着，觉得这话里漏洞太多不可信，却又不自觉地找出许多理由来填补了这漏洞。郎君如何就沦落到要卖她来抵债？莫不是因为玉佩在自己身上丢了所以没了钱和去处？即便如此郎君有情有义又岂会卖她？可自己不过认识他多久，难道真就懂他吗？别人为了钱随随便便就将她卖来卖去，郎君是万不得已才卖了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自己又有何可以怨怪的？然而自己明明是从那牙婆手中卖到了这里，如何能是郎君将她卖了呢？

　　这样想着正要舒一口气，却听箫娘似是哀怨地道：“你也不要怨我，我为了沈郎可不知付出了多少了。本来你一到徐大娘手中便与沈郎没什么关系了，契约一转，你就是徐大娘的人，如今到了我手中自然是我的人。这中间有了徐大娘这一茬，沈郎就是你前辈子的主子，做不了你的主了。可他自小读那圣贤书，哪里懂这世上潜藏的道理，我心疼他，将你买了一为救你出火坑让他放心，二为让他觉得不再欠我，可最后他依旧逃不过对你的愧疚之心。这层心病不除，我与他总亲近不了。便算我求你，饶过我们两个。你总不看开，我与他该是再无可能了。”说着说着便要掉泪。

　　七七听了此番话语，又见她如此纠结难过，心中却异常平静下来，只是觉得既然如此那便如此，也不想再管他们如何，反正在这世上还得靠自己一个人活着，谁也是靠不住的。管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到底活着才是正经。想通了之后便又跪倒了地上扣了个头，声无起伏地说道：“任凭娘子做主。”

　　箫娘愣了一会儿，才渐渐反应过来叫她起身，实在不信她能这么简单就信了自己胡编乱造的谎话。这丫头，若不是怀有心机，莫不是真就没心的吗？梗了一会儿，箫娘要她起身，看着她淡淡道：“院里的规矩，婢子要冠以花姓，往后你就叫花期如何？”

　　七七默了一会儿说道：“郎君为婢子取名七七，既然如今已经与他没有瓜葛，还是换个名字的好。”

　　箫娘眉头一挑，暗道好巧，又想叠字的属“七七”两字居多，便道：“无妨。是归期的期。听你口音像是婺州人，婺州人说‘期’和‘溪’都是‘期’音，是也不是？”

　　七七不解何意，只能答道：“是。”

　　箫娘听了高兴：“这便是了。我前一个婢子便叫‘花磎’，取的是杜工部‘黄四娘家花满蹊’的典。如此一来用你们的话来叫倒像是同一个名似的，我叫着心里舒畅。你就叫‘花期’不改了。明日带你去前头在花名册上录个名，从此你便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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