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箫娘

　　再说六经跟着箫娘进了蕴香斋内院被打出之后，一直躲在暗处等着箫娘出来。好不容易等她出来了，没头没脑地跟着她东转西转，一时半会儿还好，转了半个平康坊后身上出了些汗，那破了皮的伤口便火辣辣疼了起来。六经暗暗咬牙忍着，心中只将箫娘骂了又咒咒了又骂，等到晌午时分肚子又饿得不行。好在箫娘每次出来都有时间限制，到了点便提着花糕员外家的几样上元小食晃晃悠悠地回了歇春院，却不是从月落山那边的角门进去，而是从西边的角门进了后院，径直往桑榆苑行去。

　　桑榆苑在西北角，月落轩在东北角，歇春院颇有些规模，两地也有些距离，又桑榆苑中的几位性子都静些，因而箫娘与之来往并不密。今日往这里来是因为昨天十三娘替了她的位去赴左参军的宴，特来道声谢。

　　桑榆苑苑如其名，种着一片疏密有致的桑榆，春夏时在一众花红柳绿之中倒是显得清爽别致，特别是桑葚熟了的时节，一颗颗红紫点缀在油绿的桑叶间十分小巧可爱，十四娘酿得的桑葚酒也酸甜可口，十娘养的蚕也肥满白净得人喜欢。那时众姊妹都喜躲到这处来乘凉避暑得个清净。只是在这寒冬刚过春气未至的时节着实太过苍凉了些。箫娘不甚喜欢，一路行去也便没有他顾的兴致，不一时也便走到了林中堂屋处。

　　屋前并无多余盆栽，只一溜蚕篾空空架着，一边支着一顶青色帐篷，里面摆着一架纺车，是十娘闲时纺线所在。

　　正在洒扫的丫头见有人来，便放下扫帚迎了上来：“四娘怎么过来了？二娘往前院看帐去了，花蕊姊姊在屋里还病着呢。十娘和十三娘在西暖屋用饭，四娘可要过去？”

　　箫娘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趁着饭点过来的嘛，我这就是来找十三娘的。花蕊既还病着，今日花萼可来看了？”

　　“花萼姊姊自然来看了，这时只怕正在伺候花蕊姊姊用饭。娘子要是急着找她，虫儿这就去叫她过来。”

　　箫娘摇头：“我不过来逛逛，何苦劳着她，没的又被她埋怨，便让她和花蕊呆着吧。她要是走得早，你再让她来找我。”说着举步便进了厅堂。

　　桑榆苑一堂两厢，正堂朝南而开，是开宴迎客处。堂中立六折《滕王阁》全景夹缬屏风，又特用金线绣落日余晖，取王子安“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之意。屏风后堂便是二娘赵杳暮的休憩之处。堂前两排共八配榆木几案排列，地上铺着太原织成毛毯，两边挂着益州青练帐，帐后便是东西暖阁。镇毯两鼎博山炉烧着的是箫娘腊月送过来的暖雪，气味暖融而微芬，这时用来正好。

　　箫娘掀开放下了的帷帐进了西暖阁，便见十娘罗衣衣和十三娘楚小吟坐在榻上，靠着食案在用饭。箫娘看那案上不过一盅粟米腊肉粥、一盘蒸饼和一叠菹菜，便笑着打趣：“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位了。十娘是江南来的吃得这般清淡也就算了，偏偏十三娘也跟着这么吃。这吃惯了往后大酒大肉的宴席你们可如何受得住的。快来瞧瞧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花糕员外家的操伴金糕糜和上元油画明珠。”说着伸手便将那蒸饼撤到一边，将两样糕点摆上。

　　十娘和十三娘见她来了都是淡淡的，也没有起身相迎，见她如此殷勤也没说话，自己喝自己的粥。箫娘笑得更欢，又去撤十三娘的粥：“这咸粥有什么好吃的，我这儿还有木蜜金毛面，得乘热吃才好。”

　　十三娘蹙了蹙眉，淡淡看她一眼，转头去看侍立在一边的花陌。花陌领其意，隔开了箫娘的手说道：“娘子昨日喝多了酒正要吃些清淡的才好。她脾胃弱，你的东西又大多不好消化，只能心领了。四娘想必也还未用饭，何不带回去自己用了？”

　　这话说得好生无礼，箫娘却也不恼，退了一步福了一礼：“是箫娘没有周到。可此番来是为了答谢十三娘昨日解围之恩，既然十三娘不收这礼，可不知有些什么想要的告诉箫娘，也好让我找来当做谢礼。这互不相欠、没有瓜葛想来也是娘子心里所想。”

　　楚小吟似乎就是等这话，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听十娘先她一步说道：“如此算你还有些妥帖之处。既如此，今晚京兆尹曲江夜宴你便替小吟去了，就算还了她一个恩情了。你也知那左参军是什么人物，她昨日可是受了好些罪，今日是千万去不得酒宴了。如此就便宜了你白得了这机会多见些官人，其他人可是求也求不来的，这也是我们敬你年长才让给了你。以后你也就不用来谢我们了。”

　　箫娘急忙笑着应了，见楚小吟隐隐懊恼之色也只不做声，废话不多说就走了。等她走后，楚小吟这才神色郁郁地看着十娘，幽幽道：“我自有打算，如何就这般为我做主了？”

　　十娘面不改色：“我也实在不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好，我是不许你和她有什么瓜葛的。你昨天突然要帮她顶了缺我也来不及阻你，今日让她还了情也就不要再理她了。你想要什么隔壁就有一个掌着院里钥匙的，这绕着弯子往箫娘那里去作甚？”

　　楚小吟咬唇别开眼：“莫说我与二娘本就不甚交好，就是至交她也不定能得了那东西给我。”

　　十娘无奈：“到底什么东西让你这么眼红？”

　　楚小吟摇头不答，静了半晌又似神迷一般喃喃：“是你们看不见的东西，你们不会懂，我以前也差点看错眼了。”

　　十娘叹息一声，见她一时痴迷不能劝也便不再理她。

　　箫娘刚进了歇春院，正遇见沈溪从外头回来，两人一碰头，箫娘便殷勤地迎了上去：“郎君一早上是往哪去了，也不告诉一声，让人惦记得慌。快随我到屋里坐坐，我俩好谈谈心。”

　　沈溪如见猛虎急往后退去：“也没去哪里，只是刚进京到处随便逛逛。”

　　箫娘黏了上去，抱了他手臂在怀里，将他往屋里拉去：“便是随便逛逛也该知会一声才好。既住一块儿就该像一家人一样，只别像那寡情薄幸之人当我们是消遣。郎君是有情之人怎么连这都想不到呢？叫人好生伤心。”

　　沈溪本来对她行不端正心有排斥，见她突然控诉他的不对之处，顿时心中不忍，也忘了挣脱：“此番是我错了，以后便记得了。”

　　箫娘扑哧一笑：“郎君实在是个妙人。”

　　“三郎！”六经实在看不下去，忍着伤痛从暗处走了出来，一把将沈溪给扯了过来护在身后，死死瞪着箫娘，一时将半日来受的气全聚集在眼神中杀将过去：“你个娼妇！离我家三郎远些，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沈溪皱眉将他拉住了：“六经，休得放肆！”

　　六经蓦地回头：“三郎你可糊涂了，这娼妇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是不知……”

　　沈溪急忙将他嘴捂了，不顾他挣扎往外拖去：“六经他被我纵坏了，四娘千万不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我看他今日火气大，带他出去再溜达一圈吹吹风散散心，四娘你要做什么事情不必顾念着我们，今晚灯会结束后我们再回来，不必等了。”说着耳语着对六经说了些什么，见他不再挣扎，便拉着他又下山去了。

　　箫娘见他俩走了，暗暗松了口气，转身推开屋门进去反手关上。

　　“那人是谁？”突兀的一低哑男声从帷帐后传来，箫娘掀了帘子进去便见成辅末坐在窗边的榻上擦着一管竹箫，窗被打开一条缝，刚刚的场景肯定都尽收他眼底了。

　　箫娘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见他穿了身羊皮裘衣，头戴羊皮搭耳帽，脚穿羊皮踏雪靴，眼珠乌黑，面色白净，一改早上颓废之态，显得温顺无害，啧啧叹了两声：“果不其然是戏子出身的，这么一打扮谁认得出这便是那冷面郎君成乐师啊。”

　　成辅末冷笑一声：“想转开话题吗？”

　　箫娘走到床前坐下，看了看依旧昏迷的哑婢，不是很在意地说道：“听说那是举荐来京入四门学的举子，暂住在这里，二月就要入学了。你什么时候也对我的恩客有兴趣了？”

　　成辅末哼了一声：“如此甚好，你和李欢的纠葛也正好断了。”

　　箫娘急忙摇头：“哪里能说断就断的。我又不是那狼心狗肺之人。今儿个晚上还要去赴他家的宴席，你要不要一起去？”

　　成辅末一听此言瞬间从榻上站起往外走去：“怎么现在才说？是否是忘笙楼接的约，她们现在可还在准备？”

　　箫娘摇头：“不该是。十三娘的约让我替了我才得的消息。怕是咱京兆尹的大手笔，将院里有些名气的娘子都请了。要我看七娘是铁定要去的，你去问她也不定方便，还是去前院问问金姨吧，接这些大生意都是经她的手，你求着她将你安排进去便是。要不你就在这里呆着，待会儿花萼肯定会带消息回来，你跟着我也好，免得你鲁莽闯祸。”

　　成辅末听了顿了顿，摇了摇头径自走了：“我到前院去。”

　　箫娘也不阻拦，只是等他走了之后过去上了门闩，悄悄回到床边坐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那哑婢白嫩的一边脸上来回抚摸，最后停在额角那块红肿之上，嘴角噙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你醒了吧？”然后指头用力，重重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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