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之城[麒麟正传之方进]

　　那天苏家吃了一顿热闹又和气的午饭。难得家里人多，吴姐特意煮了陕北特色的四大盘八大碗，苏振东也破例倒上一杯苏嘉树从卢贝隆带回来的茴香酒。方进第一次来苏家，比不得萧一汉自小熟来熟往，饭桌上多少带了一点礼节性的拘束，苏会贤见他只吃眼前的凉菜，伸长胳膊夹了一块元宝肉递过来，本意是想放进他碗里，谁知方进早养成了被喂食的习惯，竟然像往常一样张嘴接住就吃。苏会贤登时觉得四周的目光全聚到她身上，毕竟是当着全家人的面，粉脸上禁不住一热，只得带着几分窘意说了句“别等人照顾，自已夹菜。”萧织云赶紧笑着把几碗肉推到方进面前，苏覃兮则哇哇叫着“姐你帮我夹一下那个溜鱼片！”苏振东抿了一口酒，眼中也有微微的笑意。萧一汉把嘴凑到方进耳边：“我说，在我面前秀恩爱可不厚道啊。”方进眨着无辜的大眼瞅着众人，脑子里使劲想我怎么了你们就笑？我坐有坐相，吃有吃相，还保持着在一号首长跟前才有的礼貌，你们为什么还笑啊？还有贤宝，你脸红什么？

　　下午苏会贤和方进开车去了城东的宝塔山，走之前和萧一汉苏覃兮约好傍晚在二道街华城食港吃火烧、羊蹄和羊肉饸饹。

　　黄昏时分，苏振东在自家院子里慢慢地踱着步子，萧织云剪了几枝桃花，想着一会儿插个花瓶放在苏会贤房里。

　　苏振东停下脚步，“后天我去省院体检。”

　　萧织云点点头，表示知道。

　　苏振东又说：“你的脚病犯了，不能开车，安排谁和我去？”

　　萧织云笑笑，“本来想让一汉开车陪我们去，现在看来还是让桃桃和你去吧。”

　　“她？”苏振东嘴里涌上一丝淡淡的苦涩，这么多年来，大女儿的温和乖巧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淡薄，每每在他和萧织云面前像蒙了一层冰纱，你看得到她的笑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这种性情形成的原由，最初他和萧织云只当她是年幼失去母亲难以承受才紧紧封闭了自己，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们都纵着容着，心里想着等她长大了淡忘了一切就会好起来。直到有一天，初中班主任打来电话说她要改名字，苏桃之改成苏会贤。苏振东才惊觉，女儿是要彻底把自己与他们隔离，虽然她从来不说什么，却在心底隐忍了太多细密的心思。桃之，是他取的名字，会贤镇，那是她母亲在江南的故乡小镇，以它为名，是她的不舍与怀念，更是悄无声息地拒绝与反抗。于此，苏振东选择了沉默，让秘书办好户籍更名的一切事宜。明悉一切的萧织云，对苏会贤亦是无言的给予了更深的爱护与纵容，她想，但凡有长大结婚生子那一天，苏会贤总会明白他们为人父母的心意。

　　“桃桃会陪你去，你没看出来么，这次回家她的心情比以前都好，脸上的笑容也多。”萧织云看苏振东半天不说话，把刚剪下的桃花递过去。

　　苏振东接过花枝，“这些年，难为你了。”

　　萧织云抬头看着开得正艳的花儿，淡淡地说：“时过境迁，再也说不清是非对错。桃桃和嘉树都是好孩子，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多给他们一些温暖。”

　　苏振东拂掉她肩上的几瓣落花，“我明白。”

　　第二天上午，方进陪着苏会贤在母亲的墓地拔去杂草添上新土，献上几盆盛开的八仙花。离开的时候，方进小心地看着苏会贤淡红的眼圈，紧紧拉着她的手。苏会贤回头向着母亲的方向望了又望，心里说，妈妈，你看，我真的长大了，再不会哭泣了。上了车，她说，方进，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妈妈面前哭。方进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与她相握，说，以后我都陪你来。

　　回到西安，天色已是薄暮。

　　苏会贤下了车，方进把行李包往她手上一塞，“我去买菜。”

　　苏会贤叫住他：“我回家煮米粥，你记得买点豆腐，再买几样青菜。”

　　苏振东听着两人的对话，心底一片温热，这个女婿还是很疼人的，而女儿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记得他胃不好，饮食一向是偏软烂的清淡口。

　　等到方进买菜回来系上花围裙和苏会贤一起进了厨房，苏振东真的有点惊讶了，这么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居然下厨，女儿的福气不是一般的好啊。

　　吃过清淡的家常晚饭，方进告辞之后，苏振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苏会贤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他拿过来喝了几口，似是无意地问道：“有没有结婚的打算？”苏会贤闻言微微一怔，“再等等吧，”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隔窗向下望去，路灯在夜色中闪闪烁烁，依稀能看到一辆白色SUV熟练地倒出车位，缓缓驶出小区大门。

　　因为几项体检需要清晨空腹进行，方进一大早就提着早点敲开门，和苏会贤麻利地吃过早饭，开车陪着苏振东去了省人民医院。大约还是假期的原因，医院里人不多，加上有方进和苏会贤俩人去排队，没过多久，苏振东便做完了各个体检项目。苏会贤凭着检查时医生的表情和询问，断定父亲身体健康无碍，只是每年例行一次的体检而已，所以她心情格外好，脸上也多了笑容。方进一直跑前跑后，待最后一项检查结束，赶紧就说“苏伯伯您还没吃早饭呢，我请您去喝粥。”苏振东点点头，但笑不语，心里对这个未来女婿着实满意。

　　方进去停车场取车，苏会贤陪父亲站在医院门口的柳荫下等候。九点多的阳光从天空洒落，一片晴明薄暖，几缕春风掠过，脚下落了几朵柳穗。苏振东看着沐在阳光下的女儿，温润如花，淡淡地说了句：“小伙子不错。”苏会贤唔了一声，没说什么。身边有几个人走过，耳边传来曾经熟悉的音色，她别转过身去，但愿不与他们面对面。

　　然而这世上却总有些事与愿望相违，那几个人本已走出几米开外，其中一个大腹便便的老者却突然折回身满面笑容地走过来，一把紧紧攥住苏振东的手，“哎哟，这不是老领导嘛，您是来体检吧？”

　　苏振东看着来人，脸上堆起了往日的样板表情，亲切语气中透着不易察觉的严肃，“小罗啊，咱们都老喽，身上的零件不查查不行喽。”

　　罗丁笑着作答：“是啊，这不一大早闺女女婿就陪着来了。”说着叫过身边的人，“琳琳，小昊，快叫苏伯伯，这是苏省长，当年他可没少帮助我啊。”

　　罗琳琳和刘昊礼貌地和苏振东打了招呼，脸色如常，客气有礼，心底却翻起无边的波澜，罗丁的话让这对夫妻知道，接下来一定会有什么戏剧性的情节登场。

　　果然，苏振东对身旁一直垂眸沉默的苏会贤说，“桃桃，这是罗叔叔。”苏会贤弯唇微笑，拿出会贤居老板娘的表情，“罗叔叔好。”罗丁连声赞着这闺女真俊，一看就有学问有能力。彼此寒喧客套了一会儿，罗丁问：“苏省长去哪儿？我们送你。”苏振东摆摆手，连说不用，“女婿去停车场取车，可能这会儿车多，一会儿就来了。”

　　握手别过之后，走出苏家父女的视线，罗丁向女儿女婿嘱咐：“别看苏省长已经退居二线，他手上的人脉还都年轻硬朗，以后遇到他女儿要多联系，把关系走近一些。”罗琳琳乖巧地答应着，刘昊只嗯了一声便陷入沉默。

　　好巧不巧地，在停车场刘昊和罗琳琳又遇见方进。远远地看到苏会贤的车迎面开过来，不用猜也知道车上的人是谁，他们本是想低头侧身躲过，谁知道车子开到近前忽地一个左转向刹车停下，前车轮距离刘昊的脚只有十来公分。罗琳琳咬着唇忍了又忍，一手挽着父亲另一手拉过刘昊想快步离开，方进打开车门嗖地跳下来，通过的道路毫无悬念地堵上。罗丁见自已闺女女婿傻站着不发一言，眉头一拧摆开了官腔：“你这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在路边随便停车？”

　　方进关上车门，嘿嘿一笑，话却是冲着刘昊和罗琳琳，“怎么着？怕了小爷了？居然屁都不敢放一个。”

　　小夫妻俩人像有默契般地一句话不说，罗丁黑着脸瞅瞅自家不太正常的俩孩子，低声喝问：“你们谁惹的事儿？”无人应答。

　　方进伸出两臂面向蓝天，一脸陶醉地做了个深呼吸，随即一个漂亮的伏地挺身，脚尖崩直，右臂背后左手支地，整个身体有如一扇宽厚平直的门板，唰唰唰做起了单手俯卧撑，嘴里还迅速地报着数，待做满五十个，他收手起身，面色如常笑的灿烂。旁边早有多事的路人给计了时，“天啊，才六十多秒！”方进一咧嘴露出八颗大白牙，“小爷就是身上发紧，活动活动手脚。”说完傲骄地一抬下巴，转身上车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拿到体检结果，方进开车送苏振东回延安，再返回西安时已经是深夜。他进门的时候，章宇正坐在沙发上打游戏，抬眼一瞟看到方进手中的车钥匙，随口问“吃了没？”方进嗯了一声，进卧室拿衣服去洗澡，不一会儿顶着半湿的头发拿个苹果边啃边坐到章宇身边。

　　章宇见他过来，推开手中的笔记本电脑，“苏苏好不好？”
　　方进啃着苹果说“好啊。”
　　章宇伸手掐掐他脸蛋，“好好待她，记住没有？”
　　方进眨巴着大眼，“我一直对她很好啊。”
　　章宇又掐他一把，“我是说，你得一辈子对她好。”

　　那天晚上，章宇对方进说了很多。他说，他和苏苏是高中同学，还曾经被同学传言成是一对情侣，但事实上根本不是，苏苏是唯一与他走近的女生，也是唯一真正帮过他的人，苏苏的好他能记一辈子。他还说，苏苏表面上是个热情友好的人，内心世界却孤独无助，她经历的疼痛太多，她也没有别人想像中的坚强，为了保护自己，她把内心紧紧封闭起来，轻易不会打开，也不会轻易接纳别人，所以，方进，你要好好待她，好好守护她，她再也经不起任何伤害。

　　方进说我知道。慢慢啃着苹果，他想起了萧一汉的话，“所有人都把桃桃当成宝贝一样宠着，可是她不快乐，相信你一定会让她快乐起来。”

　　躺在床上，双眼看着无边的黑夜，方进脑海中闪过与苏会贤从初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每一次遇见，每一次对话，清晰如昨。他去会贤居送外卖吃晚饭，他开车送她回家，他给她抹药给她吹头发，他和她一起买菜一起下厨，他给她针灸给她煮中药，他给她唱歌陪她煲电话粥，他做这些，是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孤单，如果她难过了孤单了，他心里会疼。她叫刘师傅给他做东坡肉，她给他买巧克力，她去警训中心喂他吃蛋挞，她去铁路上给他送热乎乎的饭菜，她会包他最爱吃的猪肉韭菜馅水饺，她会把水果削好切好再端给他，她会在冰箱里准备好一切他爱吃的食物，她做这些的时候，也一定是心甘情愿，因为她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快乐。

　　既然我们现在过的如此快乐，那么，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应该也是很快乐的吧。贤宝，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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