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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晚上一顿饭,阮梅并没有吃得有多少分饱。一桌子都是叽叽喳喳延续着兴奋状态的老师,哪怕其中不少面孔就是阮梅从小就熟悉的,莫名其妙地加入到烟酒你来我往的饭桌前也是很难放松下来的。
阮梅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瞬间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面对一个奇妙的世界,总有难以克制的好奇和恐惧。她感到,那不是她的世界。
倒是何荣平并不见得有多少分的激动,就好像唯一值得开心的事就是终于把一件事了结了似的松了一口气。
他一直在埋头吃,抬头间隙回敬伸到他面前的酒杯。小酒馆里那种小小的玻璃酒尊捏在他手里,头一仰一杯就下去了。边上的人一个劲儿地叫好,多是平日里不曾见过他这样放开了大喝的。何荣安伸手在阮梅后脑勺上摸了摸,把她揽进自己怀里。
“你猜他喝几杯才倒?”
阮梅摇头:“我真没见到过。虽然何老师有时清醒着的时候也会做出来让人以为他喝高了的事,比如突然发个脾气之类的。”
何荣安笑得打翻了手里的杯子:“高加索人是天生的酒徒,好酒量带来的一样也有大脾气。他的混血特征似乎在这方面是最明显的了。”
阮梅说:“那恐怕今天总有人需要被抬着走了。”
何荣安说:“小家伙,你担心太多了,这是他们处理的事,酒徒有酒徒的规则,女士不必担忧。”
阮梅一歪脑袋:“那你能喝多少?”
何荣安晃晃手里的杯子,裂开抹着艳红唇膏的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你不会想和我拼酒吧?”
阮梅说:“难得不用自己晃着走回去。”
何荣安凑上来用脸颊贴了贴阮梅的侧脸:“小家伙,我太喜欢你了,不过我想还是改天再喝比较好,我们总得留一个人会开门。”说完指向面前一堆五花八门空酒瓶的何荣平。
“别说是酒徒,哪怕是酒神也是扛不住的。”
阮梅看着何荣平不像微醺的醉脸,终于明白过来:“我还以为他真的是不会醉的。”
何荣安很西方地耸耸肩:“那是在只喝一种酒的情况下,他可以一个人干掉好几升伏特加,但是那样拿原浆当水喝,就算是我们祖父也得喝醉。”
说完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好像告诉你太多了。不过我得提醒你,有个好胃口是好事,前提是你需要学会分清楚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是不同的。”
其实那天何荣平喝得还不算太醉,起码他能好端端地说话,四平八稳地走路。
何荣安挽着他的胳膊走在夜色里。路灯下围绕着上下飞舞的蛾子打破他们轮廓的剪影,把影子一会儿拉得长长的,一会儿压得扁扁的。
阮梅跟在他们身后,一下一下踩在属于何荣平的那个影子上,踩在他心口里。
当你离你想要得到的人太远,那么就努力在那个人的生活里留下你的印记,让你自己觉得快乐,这样一来,遗憾的将会是他,而不是你。
……
而现在,也就是此刻,何荣平变回了一个凡人。
变回凡人的何荣平不再特立独行,不再愤慨激昂。他在脱掉和艺术的关系之后,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看上去是疲倦的,孤单的。阮梅应该过去,在这一段或许是何荣平最“软弱”的时候去接近他,然后一脚踏入他的生命里。
可她过不去了。
她就像一个中规中矩第一次去老师家的好学生一样一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走。
如果说平时的何荣平像一个花花公子,处处留情却从来没能让任何人留在他心里,那么现在的他就更像是一条挣断了链条的狗,漫无目的地在街区里走,看紧自己的地盘,不愿让任何人靠近。就是此时,阮梅知道,他的心不是能让人拿来占有的。
何荣平啊何荣平,你离众人有多远,就离得她阮梅有多远。
阮梅觉得自己是在做一场狩猎的游戏。也许她在何荣平眼里同那些试图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们都是一样的,是站在这片区域外手里拿着武器虎视眈眈小心翼翼地准备给他下套的贪心人。她们都是一样的,不满足于只言片语里的快乐,总想要把他这只没有脚的鹰引到自己的笼子里来。
何荣安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到让阮梅手足无措。
她开门把何荣平扔进房间后就拉着阮梅进了卧室。
她说,小家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处心积虑盘算从哪儿下嘴咬开他的动脉一样。
阮梅无话可说。
何荣安说:“你要永远明白,你喜欢的东西和真正该适合你的有时候并不是一样的。”
阮梅问她:“你可有过十七八岁的时候?”
何荣安笑起来,又变回初见时活泼漂亮肆无忌惮的混血美女:“有些东西,你是输不起的。”
每个人都这样说,每个人都说,阮梅,你要想清楚你在做什么,你要明白你将会要面对的东西。
她很想说,当你们不曾打算陪在他身侧的时候,你们又有什么立场来提醒我这一些?他是孤单的,他需要有人陪着他,而我选择这么做。
何荣安说:“宝贝儿,去看看他这回展出来的作品,你会明白,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阮梅走到堆满了画作的置物室,一幅幅作品被人用亚麻布盖着,从底下透出还未来得及消散的光华和人声鼎沸。
她拉亮灯,掀开帷幕,明白过来何荣平说她没必要去看的原因了。
那是一批他早期学习印象派风格时的创作作品,是阮梅从最一开始就帮他整理出来的,每一张,他都细细地同她讲解过。他当时说正在准备画展,说的轻描淡写,她竟然毫无察觉。
阮梅站在前面,仿佛从那一幅幅的画作中可以看到昔日的何荣平与眼下的何荣平重叠在一起,一个意气风发地现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另一个坐在角落里闷声不响地抽着烟,低头盯着脚尖,对周围的盛誉不屑一顾,甚至冷眼相加。
何荣安站在门外:“我问他为什么会挑这批,搞不好会出问题。他说,你会挑中必然有你的原因,想要最好的效果,自然要站在看客的角度来挑。”
她顿了顿,继而又问:“是不是很讽刺?”
阮梅苦笑:“起码他还看得起我的眼光。或许不是眼光的问题,是他自己也想要让这部分的东西出现在世人面前。我,不过就是他的一个理由。”
何荣安不置可否。
阮梅细细看那些略带灰调的明亮的画面,手指在那些精致的外框上划过:“可过去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能给他这个理由去冒险。你看,这就是我的作用。”
何荣安说:“我很喜欢你看问题的角度,难怪他会说你是个很快乐并且会让人快乐的人。”
阮梅说:“我这个人很任性,不喜欢为难自己。”
阮梅是快乐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兴致勃勃。
何荣安看她的眼神,惊讶之余更多了几分玩味。而何荣平还是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一天下课之后,何荣平胳膊底下夹了一个厚厚的包裹,带阮梅去了裁缝铺。
他在拥挤的台面上抖开那个包裹,露出里面青色和黑色的布料。端是阮梅一眼之下识别不出来,她也看得出那是顶顶好的料子。哑光的面上没有一点褶皱的痕迹,挺括却柔软贴身地很,颜色极其地正,却又一点也不张扬。
阮梅知道,那细细给她量身段的老师傅是个声名在外的红帮裁缝,做得一手好西服,可他最出名的还是做女人的旗袍和男人的中山装,熨帖、分毫不差,好过瑞蚨祥的出品。只不过价格一样对得起他的好名声。
何荣平和老裁缝似乎很是熟识,细细地说着样式、纹样以及效果。
老师傅说:“如今这儿是找不出这样好的料子的,你倒是有心往回带。”
何荣平说:“记得了自然就是记得了。”
阮梅心里想笑,何荣平嘴上是最不老实的,他总是喜欢把自己付出过的淡化,就好像什么都是举手之劳。
她看何荣平坐在工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在纸上描绘衣襟上的刺绣花样。细长的手指夹着铅笔,停下来不画的时候就戳在纸面上一下一下地顿着。
老裁缝和他互相比划位置和大小,两人认真地好像她阮梅从头到脚不过就是一个用来装填这件衣服的架子。
阮梅想说,何荣平,这不是我要的。
但她没有机会。她趴在铺满碎布片的工作台上东挑挑西捡捡,找出自己喜欢的颜色来拼着玩,时不时看看何荣平那张专注的脸。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阮梅来往于画室和裁缝铺之间,反反复复地试样衣、改尺寸。何荣平一直很有耐心地陪着她,就好像一个热爱食材的厨师一次次去地窖检查自己腌渍的小菜入味了没。
阮梅发现他又开始动手做一批新的画框,细心地绷布、刷胶,用不同型号的砂纸仔仔细细地打磨。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撩拨着人的神经,让人变得容易烦躁,变得难以控制自己。
她想,也许她已经猜到何荣平的意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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