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季人

作者: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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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何荣平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恭敬地学生,按部就班地上课念书,下课去画室,就好像这一个月的时间是何荣平给她的一个机会。她很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好一点,那么他回来的时候也许会夸她,会觉得意外,会意识到她不是个非得要牢牢看住的孩子。
      她总能从各种地方听到有关于何荣平这次展览的话题,还是和过去一样褒贬不一,而每一个口若悬河的人依旧对这展览趋之若鹜。
      何荣平又一次被人捧到了神坛之上,那是假的,但却也是真的。

      阮梅并没有去询问他人究竟展出了哪些作品。倒是有不少人在见到她时会提起来说“你还没去看你老师的展览吗?啊,忘了,你一定都看过,那也没什么好惊讶了”之类的话。
      惊讶。
      何荣平,这就是你要让别人看到的结果么?

      阮梅想,这个反复无常地老顽童大概又在用老作品玩什么新花样了。他会在那儿做些什么呢?像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样每天坐在那儿和同行们高谈阔论还是我行我素地一次次制造各种意外?他会在记者面前一本正经还是胡说八道呢?那些漂亮的女人们还会像过去一样围在他身边当他身上的装饰品么?

      ……

      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精力永远都是旺盛的。他们就像一株株生机勃勃的热带植物,即便是经历过暴风骤雨,也依然能怒放。这些热带植物们需要最好的阳光。他们受得起打击,能用可怕的生命力在伤痛之后重新萌芽。他们是不属于阴暗潮湿的,那会让他们在灰暗的角落里像一只温水里的青蛙一样慢慢地被熬熟,被熬得失去生机。
      阮梅能想到的就是父亲每年夏天都会泡的一种杨梅酒。那一颗一颗像乒乓球般硕大的杨梅在被洗干净之后泡进装着烧酒的玻璃樽里,它们会从原来干爽结实的果子慢慢变成软烂的、带着浓浓烧酒味的吃食。也许长大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一个煎熬、迷醉直到熟透的过程,而她就是被装在何荣平的玻璃酒樽里的那颗还有点扎手的杨梅。
      何荣平在等她熟透。

      阮梅说:“爸,我有话想说。”

      父亲靠在躺椅里,老花眼镜架在鼻尖,手上远远地拿着一份画报。
      老头看了她一眼:“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四十多了。你妈去的早。我有时候经常在想是不是我真该早点给你再找个妈。”
      阮梅愣了一下:“有打算了?”
      “有的了吗?!一天都不让人省心!”
      阮梅准备好的从容和冷静被一句话吹飞:“那是,谁能这么没眼力见呢。”
      父亲瞪她一眼:“你别跟我说,我也不想听。”
      阮梅气冲冲地回敬一句:“不听就不听,反正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父亲皱着一张脸盯着她踏着响亮地脚步声走回自己房间,“啪”一声甩上门,胸口火气就止不住地往上蹿。

      “你别给我哪天哭着回来!”

      阮梅刚被甩上的房门又豁然间打开,对这父亲那张气得铁青的脸互相对视了几秒钟,又一次狠狠地砸上。

      阳台外八月的阳光灿烂得一片通透,整间屋子都被照得明晃晃地,没了半点秘密和余地。

      “你给我出来。”父亲放在门把手上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直接去开门,而是破天荒地敲了敲门。
      阮梅从里头把门拉开,脸上还是一副压着火气故意装出来的懒洋洋的神情。
      “你最好想清楚一点,如果你碰见的他不是现在这个声名远扬、年富力强的名人,你还会不会喜欢他。”父亲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口气听上去不那么刺耳。
      阮梅笑了笑:“我还真希望他就是个普通人。”
      父亲说:“你不了解他。你想怎么理解那都是你眼里的他,没人能了解他。”
      阮梅说:“我的时间还很多。”
      父亲叹气:“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你将来,很快地就要照顾一个老人,他会不再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潇洒,他的视力会越来越差,手会越来越抖,他会开始生病……”
      阮梅说:“所以他需要有个人陪着他,到时候他就会知道他需要我了。”

      父亲沉默地看着她:“你想清楚了?”
      阮梅说:“就和当年我妈一样想地清楚。”

      何荣平回来的那天,阮梅就站在他住的宿舍楼下等她。
      她看着卡车缓缓地开到楼下,何荣平站在一边安排工人把那些装裱好的作品从车上搬下来放到推车上,小心翼翼地推进楼道。她看着何荣平和那些人不知在说些什么,言语间转过头来看向她。她觉得自己笑得有些拘谨,不够自然。何荣平朝同行的老师说了句话,那人走过来拍拍她的肩,示意她站得远些,免得被磕到。
      阮梅有些意外。
      为什么要这样?相距不过几步,何必需要特地叫个人来传话?

      工人扛着那些盖着亚麻布的作品走得很热闹,何荣平和几个工作人员有说有笑的,时不时看看卡车里坐着的人,始终没有和她搭话。
      阮梅站着的地方那个角度看不清车上的人,她只能从反光镜和窗口伸出的胳膊里判断出那是个女人,长头发的,烫了很漂亮的大卷,皮肤惊人的白。
      何荣平似乎和这个女人关系很好,亲密得很,笑容满面地伸手去搀那只带着一长串珊瑚佛珠的胳膊。
      不过又有哪个女人和他是不熟的呢?
      很快地,他替那个女人打开了车门,托着她从高高的座位上跳下来。

      这回阮梅看清了。这个女人完完全全就不是亚洲人,卷卷的头发是极自然的明亮的红棕色,眉目之间是轮廓分明的高加索人脸型,以及之前从车上看就白得有些古怪的欧罗巴血统的皮肤。她一下车就亲昵地扑在何荣平怀里用一口地道的方言叽里呱啦说个不停,阮梅觉得这个画面简直就是古怪而又荒唐透了。
      何荣平完全没有拉开她的意思,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又亲又跳的甚至撒娇,连周围的人也一副见怪不怪地样子。

      阮梅往边上挪了挪,想要看个明白。女人忽然回过头来看向她的方向。从那茂密的头发见,阮梅发现她居然长了一张和何荣平很像的脸,眼窝深深地凹陷,鼻梁又细又挺,一张在何荣平脸上英俊的面容出现在她脸上,使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温柔,而是更像一只聪明狡猾的动物,比如狐狸。
      从女人极快地语速里,阮梅隐隐约约能听到“爸爸”、“妈妈”、“回家”之类的话。
      她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何荣平能平平安安地渡过那场浩劫,以及他发怒时那双有些神经质的眼睛里会透出来的深绿色的光。

      何荣平听那女人倒豆子似的说完一通,然后转过头来看向阮梅,朝她招招手。
      阮梅走过去,那个女人朝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握了握说:“小家伙,你好,我叫何荣安,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解剖课老师。”
      阮梅低头看看她手腕上分明的血管动脉,在白皮肤的映衬下就像是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的标本。她点点头,很老实地说:“何老师好,我叫阮梅。”
      何荣安哈哈大笑,和何荣平简直一模一样:“哥,这孩子太好玩了,老实得很,哪有你说得那么鬼精鬼精的。”
      何荣平伸手摸摸阮梅的头:“那是你还没看到她耍花样。两个何老师,你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么?私底下你就叫她荣安姐吧,她也才比你大了不到十岁。”
      何荣安“咯咯”地笑,冒出两句阮梅听不懂的俄语来。
      何荣平摇摇头,对阮梅说:“来都来了,晚上就跟我们一起去吃吧,回头和阮老师打个电话,你们住一间,就别回去了。”

      何荣安带着一串方言和俄语同周围年纪稍大一些的老师说话,很是亲昵地触碰那些人,把自己挂在他们胳膊上,肩上,甚至凑到他们耳边笑,就好像一个得宠的幼女在大人们面前轻易讨巧。

      察觉到阮梅茫然和不解地目光,她就回过头来拨拨卷发朝她笑笑。
      “小家伙,你好像从来都没发现你的何老师是混血,很惊讶么?”
      阮梅点头,何荣平除了五官轮廓和身高里有些许混血的痕迹,其余地看上去和亚洲人没有任何不同,而不像何荣安,除了娇小的身材里还能看出一点亚洲血统,剩下的让人完全想不到和何荣平会是两兄妹。
      何荣安指指自己的脸说:“那就是了,本来就是我遗传祖父的多一些。这可便宜他了,风头一过就能回来好端端地教起书来,我可是和祖父一起一直呆在外面到现在,好多年都没回过家了。”
      阮梅也跟着笑了:“怪不得何老师以前从来都没说起过您。”
      何荣安大声抗议:“他自然不会记得还有我这个妹妹被丢在外头,他小时候有多少霸道你是不知道,下课回来就叫我坐在那儿移动不许动地给他当模特儿,要不是祖父下班回来救我,他都不知道人有三急。”

      阮梅心说你是不知道他现在霸道得远比过去,脸上也跟着哈哈大笑,看何荣平被妹妹的话说得引那些前辈笑话。
      她忽然想起来何荣平早些年的画作里确实常有个卷发的绿眼睛孩子坐在各种地方一脸不情愿的写生。然而那笔触是松动细腻的,色彩是轻快明亮的,好似萨金特笔下被包裹在玫瑰、百合与康乃馨中的天使。
      想来,他那蛮横的性格不是一天两天才有的,他对孩子的宠溺也不仅仅是因她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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