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似少年时

作者:溯流ic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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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回崖


      相思醒来的时候,天色微亮。她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待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才发现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醉莲小筑。
      她侧了侧头,看见秋璇。秋璇明艳如花树的脸上也有淡淡的疲惫,屈枕在她身边睡着,海藻一样的长发散下来,微微覆着她带着红晕的脸庞,说不出的美丽动人。
      相思静下来,回想着昨天她和杨逸之被带出去接受处罚的事。杨逸之担下了大半的责罚,被绑去了天祭柱,而她被带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那里的时间被拖曳扭曲成了无止尽的长,她被要求跪着反思错误,不能有丝毫懈怠,一直到体力不支晕倒了才被带出。
      想到杨逸之,相思心里又是一阵焦急。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被罚得重不重。心念一起她便再也呆不住床上,急急想要坐起。手一撑之下才发现左边有一道夭红色的帐幔拦在床中,她看过去,依稀见到杨逸之躺在那半侧的床上,清俊的脸上仍是半分血色也无,昏昏地睡着,眉头却皱得很紧。
      她好奇地拨开了那道帐幔,很无语地看到卓王孙也倦极了睡在一旁,他不但睡了,还睡相颇差地把一手一脚半个身子统统压在了杨逸之的身上……
      咬了咬嘴唇,她轻轻挪过身去,小心地搬掉了卓王孙的腿。
      卓王孙咂了咂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相思脸上露出一丝盈盈的笑意,她收回手,收到一半却忍不住轻轻摸了下杨逸之肩上的伤口。
      她的手停留在他的肩膀迟迟没有动,然后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红着脸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样算不算同床共枕……
      相思躺回原处,嘴角不知怎的带了一丝笑意,满心的旖旎心事,全抖出来温着细细地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满意地放回去,轻轻舒了口气。回过神来蓦地发现秋璇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微笑着看她,眼睛里温柔如水。
      相思被秋璇看穿了自己的小心事,顿时有些脸红。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去说,就听扑通一声,卓王孙一个翻身没落到实处,从床上翻了下去。
      他摔在地上还没立即清醒过来,喃喃不停呓语道:“还不够……这床得再大些……”
      相思惊得目瞪口呆,秋璇已一派施施然地走了过去,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喝令道:“怎么睡着了!药煎好了没有?”
      卓王孙揉了揉眼看清楚床上,舒了口气:“噢,原来睡了那么多人,怪不得我觉得床小了许多。”他这样说着便伸手去搭杨逸之的脉,搭了会儿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头:“我怎么觉得他的伤比昨晚更重了?”
      相思一句话在喉间滚了好几下,最终还是生生咽下,没忍心告诉他。
      幸好卓王孙后来还是知道了自己的错误。
      卓王孙端着小仙婢们细心看护煎好的热腾腾的药进来喂杨逸之的时候,杨逸之背后垫了一个软枕靠坐在床上,低着脸仍是神色萎靡。然而见到他嘴角微一抽搐,眉宇间聚起一丝紧张,倒似伤好了几分。他看着卓王孙一脸热心的,犹豫了很久才道:“嗯,那个,等会儿送我回自己房间吧。”
      相思听到秋璇在一旁极轻地笑了一声,摆出了看戏的姿势。
      卓王孙没注意到,很义气地道:“这客气什么!你就待在这养伤!搬来搬去的多麻烦。”
      杨逸之脸色白了一下,婉转地道:“我怕会影响到你晚上的休息。毕竟只一张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卓王孙打断:“不要紧的,这张床大,够睡。你是怕自己晚上睡相不好影响到我吧?没关系的,我没有伤,被你踢两下也不会疼的。”
      相思在一边默默地佩服着杨逸之涵养够好,秋璇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杨逸之被卓王孙这么一说倒不好再推辞,脸上连变了几种颜色委实精彩得可以,最后终于是对于夜里卓王孙行为的惧怕占了上风,道:“我真的不是客气。你……你晚上到处乱翻,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压了一整夜……”话一出口明显感觉那个“压”字有歧义,似乎隐约还带了点那么有颜色的意味,不由微微窘了一下,住了口。
      卓王孙也怔住了,不过他只一会儿就回过神来,一把抓起药碗,道:“先喝药吧。唔……这个,晚上,你可以推醒我的嘛,怎么也不说一声呢……”显然没有想过一个重伤病人已经被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如何再能推醒他。
      杨逸之气闷地别过头,内腑的伤势被一激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卓王孙给他拍了拍背,相思在一旁看得欲言又止,她很想说他不是呛着了才咳的,你这样拍……他反而会咳得更厉害……
      杨逸之被卓王孙“照顾”得奄奄一息,好不容易喝完了混着药渣子的药,靠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仿佛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犹豫着道:“这次损了你那么多的修为,我……”
      卓王孙笑容和煦,打断他道:“这有什么,再练就是了。那药草是为了重劫的病吗?他也是我的朋友,我毕竟也要为他做些什么。”说着又板起脸道:“你早和我说的话,我也一定会和你一起去西方荒的!这样的话哪会搞得现在那么狼狈!”
      杨逸之轻轻笑,牵动了内伤又不停地咳嗽。他微微弯起了唇角开他的玩笑:“你若也受罚了,现在谁来给我们两个渡修为?”
      卓王孙哼一声,又想起那仙草的下落,道:“药昨天秋璇已经制好,托仙鹤送去了三连城。”
      杨逸之嗯了一声,刚要说话,白衣银发的瘦弱少年已推开了门。他怔怔立在门前环顾着一室的人,蓦地咬紧了嘴唇,眼睛红红地慢慢走进来。
      秋璇绕着自己的一缕长发,看了看他的模样,很是赞许——自己虽然更善于用毒,但配灵药的本事也还是不错的。
      重劫慢慢地挪到床前,看着那个时时让他感受到温暖明亮的人,虽然很虚弱地靠坐在床头,但那眉宇间坚定温和的神色一如既往地照亮着他的灵魂。
      杨逸之微微笑着望着少年褪去了阴霾重归纯净的眸子。
      一切都还是值得的,他也有权利得到自己想要的,光明的生活。或许他能开创阿修罗族的盛世。
      重劫小心翼翼地要去抚那满身的伤口:“还痛吗?”
      卓王孙冷眼觑着杨逸之,看他苦苦笑了下“还好”便哼一声抱起胸来:“是谁之前在那说恨不得死了算了?”

      杨逸之静养了半月伤便已全好,又回归起处理轩里事务的第一天,卓王孙很郑重地将一堆药草交在他手上,道:“这些日子我一个人背着大大小小的事忙里忙外,你也知道,我的功力不复以前了,做事费力许多,人也憔悴了,所以你要补偿我,给我炖点补品喝。”
      杨逸之拨弄着那几棵仙草,沉思一会儿微微点头:“好。”
      卓王孙又道:“我不爱吃甜的,所以你若要做药膳羹汤,记得少放冰糖叶。”
      杨逸之嗯了一声:“给你多补补。”
      卓王孙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眉开眼笑地走了。
      杨逸之在他身后也微微弯起了嘴唇。

      不愧是药仙青眼相加的人,精通药理,而且做出的药茶将几种药草和果实的味道彼此补缺,微涩的感觉全被掩去,完好地融合在了一起,只剩下了淡淡清苦的气息,却是异常的香气扑鼻。
      杨逸之坐在桌边,拿起碗盏浅浅抿了一口。青烟袅袅,很快就将人全部吸引了来。
      桌上沿四角摆了四盏药茶,几个人一起到的时候,都禁不住为那深深的药香沉醉,吸了口气。
      秋璇眉间露出一丝喜悦神色,轻轻将那瓷盏捧在了手中。却不急着喝,微闭着眼细细嗅着,似在分辨那药汤里的成分。良久有些困惑地蹙了眉,却并不介意,向着杨逸之微微一笑:“谢谢。”
      “大家这些天都辛苦了。”杨逸之指了指桌上水红和天青釉色的杯盏一笑道:“特别是相思,最近的进步很大。”
      相思近日正在恶补术法,难得在未央轩见到她望着一池的水莲花痴痴发呆的身影,大多是去了昆仑山后吸取天气元气修炼内息了。闻言脸微微一红,忙拿起了杯盏匆匆挡住了发烫的小脸。
      “很好喝啊。”秋璇惊叹了一声,再看相思也是一脸惊讶赞叹的神情。
      杨逸之笑了笑:“喜欢的话我以后天天给大家做好了。”
      卓王孙见秋璇那个女人破天荒般第一次对着某样食物露出了这样痴迷的神情,不由嗤了一声,但内心更加期待,忙掀开茶盖大喝了一口。
      一喝之下他立马僵在了那里。一口药茶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抬起了头一脸尴尬。
      杨逸之笑容和暖,关心地道:“你说少放些冰糖叶的,你这碗我还是另煮的,还对口味吗?”
      卓王孙艰难地把药汁咽了下去,斟酌了片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挺好的,谢谢你。”
      杨逸之挑了眉哦了一声,看着他怪异的神色又道:“说了要给你多补补的,我特意多做了些,还有满满一壶,放在暖池里温着,你等会儿练完了功记得去喝。”
      卓王孙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了好借口:“话说未央轩的仙婢仙童们也劳累了,有好东西怎么能只我一个人喝呢,应该大家一起分享才是。”
      杨逸之低眉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盏,听了他的话笑一笑,只道:“那壶和相思她们的是一样的。”
      卓王孙立即道:“那我去看看冷了没有。”便跑得没了影子。

      那夜里卓王孙忽然到风月连城来找杨逸之,微微笑着似乎藏着什么极好的东西。杨逸之正要就寝,一肩乌发松松散着还未束好,就被他拉着跑上了御宿山。
      御宿山上露微花半开半阖,月色如水泼墨似的洒下来,在百花坪上铺开一地的银白,隐隐的云气从柔软的花枝下溢上来,缠绕在花藤之间久久不散,像是迷离的夜雾。
      秋璇和相思一个张扬一个温婉地坐在那,衣裙纷飞,那红色在夜色里看不清晰,就像是两朵盛开的花。
      卓王孙抓着杨逸之的手腕一气跑上来,然后挑了眉得意一笑:“怎么样,庆祝晚会!”
      海棠花酿的味道布满空中熏得人都微微有了醉意,相思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让这百花坪上的花一夜绽放。最奇迹的莫过于那轮明月,卓王孙是怎么令它挪到这方天地中央的?月下饮酒谈心,这卓王孙当真有情致。
      秋璇见他们到了,微微一笑,取过花酿来注满了他们面前的酒樽。
      杨逸之衣带未整,未曾想得是这番阵仗,略有些局促,摘下根花枝随手幻化成乌墨色的发簪便要将散发挽起,却被卓王孙挡住。
      “这样挺好的。”他看得他半晌,赞许地点头,直到杨逸之忍不住扭过脸去才道:“像个美丽的白衣女仙。我可真有福气。”
      山岚迭起。抬头望去,月盘更大,沉沉地挂在了树梢,那纯净的颜色也流泻一地。几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讲着很多的故事。有的时候因为隔得太远记忆模糊了,就笑笑感慨几句,然后接着说别的事。秋璇仍旧是喜欢讽刺卓王孙,常常拆穿他一些夸耀自身功绩的话,相思则多是在一旁微笑听着,很认真地将他们的往事记在心里。偶尔替他们斟酒,云袖堆叠,笑靥如花。
      杨逸之到后来也不很清醒,只觉得连自己呼吸间都溢满了那海棠花和酒酿甜软的香气。他昏昏沉沉地支着颊,听卓王孙讲起前次下凡去了华音阁,那里已时过境迁的人事物。
      这样说着也不是没有感伤的,譬如第一次遇见还是俊俏风流的青年,下一次便可能见到古稀的几代子孙守着那人已经上了年代的牌位。卓王孙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忽然有柔软的神情,他不可觉地微微侧了头,只有秋璇悄然伸过了手去握紧他:“我其实很想再看看她,可是……必须要回来了。”
      杨逸之也知道卓王孙说的是个叫小鸾的女孩,那时他们回到华音阁暂住,这个未央轩在人世的楼阁投影,守阁的老步年幼的孙女患的是人世间的绝症,可是她明洁无垢宛若纯白鸢尾的笑颜和天真童稚的性情深深打动了卓王孙。
      他们空自有逆天改命的能力,却因为法规不能插手人间道的轮回兴衰,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孩如花的生命在他们面前渐渐枯萎。
      后来天尊有急命,召卓王孙迅速回天庭,卓王孙拖到实在不能再拖,终是坳不过天尊的命令,狠了心撇下那女孩回去。
      杨逸之和秋璇见卓王孙后来无数次地抚摸水镜,想要再看那华音阁一眼。但每次都是沉默地抚摸半晌,然后又慢慢地收回了手来。他说看了也只是徒添伤心,谁都清楚,那女孩活不过几天了,而那点时间在天上,或许只是他们一眨眼的功夫。
      “可能你看了,也会不顾一切地下去的。”杨逸之忽然道。他执着杯盏,一手支额漫不经心地晃着那杯樽里的红色酒液,疏淡地一笑,笑容却未到眼底:“那里远比这里有吸引力的多。”
      “帝迦那时……”秋璇开了口,却又一咬唇,移开了脸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好久没这样一起聊天了啊。”卓王孙道。他抬头望着那月亮,那清泠的光辉给他的笑容染上了一层寂寞:“自从他离开我们,就再没有过了。”
      “那时我们也是以为,大家在一起就是最好,情谊是最珍贵的。永远不可能分开……可他还是走了……”他喃喃说着,忽然一把拽过了杨逸之的手腕,恶狠狠道:“我们来歃血为盟!”
      杨逸之抽出手去,淡淡道:“那是人类用的,你不是不屑么。”
      卓王孙当真想了很一会儿,最后道:“那就定言字契约!”
      杨逸之:“你发酒疯吗?”
      卓王孙道:“定了契约,我们大家就像共生体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待在天上就一起待,谁也不准一个人走!”
      杨逸之喝完了杯中的酒,摩挲着盏口没有说话。
      相思被他那话语激出了一丝豪气还有一丝不忍,心软的她刚要不假思索说好,就听秋璇淡淡的似乎带了一缕忧伤,在那道:“卓王孙,你不信我们吗?”
      相思还未反应过来,就听秋璇续道:“言字契约向来是为了操纵和指使而设的,原意是勉强仙人不得不去履行自己不愿兑现的承诺。你现在要与我们订这样的契约?”
      卓王孙道:“这是你们不愿做的吗?如果不是,就算是言字契约又有什么关系?”
      杨逸之看了一眼他,伸手过去倒酒:“可是我本以为……我们之间不该有这样强制捆绑的契约存在。”
      露微花绽开迷离的清馥香气,少年一向安然浅笑的瞳仁里也有了某种坚定的神光。他握着酒盏,望定他:“我们永远是朋友。”朋友,是彼此信任,不用任何誓言都永久以共的。
      卓王孙凝视着杨逸之的眼睛,良久,他笑了,扬起的眉峰洒脱俊朗。手指微颤间那殷红的酒液便有些许洒在了青色的衣带上,像是落花,无端端地多出几分倜傥风流:“一言为定。”
      杨逸之便也看着他微微笑起,一举袖饮尽了盏里的酒。
      秋璇笑道:“没错。”她回目过来看向相思,盈盈道:“你呢?”
      相思也一笑,“我会一直跟你们一起。”

      那日里相思思凡的尘心又上来了,磨着杨逸之去司命那讨了几百年前被积在箱底早已没用的人类的命格簿当作话本来看,总是坐在荷花池边一看就是一整天,其间哭哭笑笑,第一天不知吓坏了多少个出入未央轩的人。
      卓王孙过来看见,忙道:“相思相思?谁欺负你了?”
      相思抽泣得狠了,两眼通红却答不上话。
      卓王孙在她身边急急转了半晌,被路过无语的杨逸之拉走。
      秋璇过来看见,惊诧地挑高了眉毛道:“相思相思?卓王孙又欺负你了?”
      相思呜呜咽咽仍是不答。
      秋璇弯下腰来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身边蹙紧了秀眉,被路过黑着脸的卓王孙拉走。
      郭敖抱着要送给秋璇的一堆药材过来看见,水红衣裳的小姑娘正哈哈哈一个人在那笑得前仰后合,不由胆颤:“喂喂,你脑子没事吧?”
      相思笑得岔了气,没空理他,他被路过的秋璇默默拉走。
      卓王孙在那戳着杨逸之直抱怨:“你说你,弄什么给她看不好,怎么把人搞成了这幅模样。”
      杨逸之揉了揉被他戳红的额角也很是烦恼:“司命说要拿去消遣解闷的话这些最好,当年他老婆还夸他写得不错。”
      相思刚翻完了一本,正托着腮在那静静回味,漂亮的双眼微微红肿,轻声道:“那个女孩子最后自杀死了呢。”
      卓王孙:“啊?”
      相思怔怔道:“那个女孩子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子,那男子将心思藏得很深,她总是用尽了心力去追随,却还是得不到他的回应。终于她被伤透了心,做出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卓王孙咂嘴道:“好俗套的设定。”
      相思瞪了他一眼,又道:“可是还有一个男子无怨地爱着她,为她做了很多很多感动人的事。他为他失去一切,愿意陪她走去天涯海角,她为什么不答应呢?”
      杨逸之:“因为她不爱他。”
      卓王孙认真道,“因为天涯和海角不是个好地方,所以她不愿意。她其实想去更好的地方,那个男人不懂。”
      相思:“你太煞风景了!”
      杨逸之笑笑,在相思面前画了一个圈做出水镜,那里面的画面逐渐清晰,显露出一个孤狭的海岛。海岛上没有人烟,也没有植被,只光秃秃的一片。他指了指道:“这就是海角。”
      相思眨眨眼,看了良久才道:“一点都不浪漫啊……”
      卓王孙嗤一声:“这是断魂岛。”
      “‘海角’是隐匿于世的一个很孤僻的地方,那里有严重的雾气和毒瘴,只有得入其中的有缘人,才能到天涯。”
      卓王孙又嗤一声:“那就是轮回崖了。”他戏谑地看向相思:“去了天涯海角,就是死路一条了。”
      相思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去天涯海角是说浪迹天涯,过最自由快乐的生活。你们曲解我的话,真是讨厌死了。”
      杨逸之忽然又微微笑起,拉了拉卓王孙道:“我才想起似乎很久没有去过轮回崖了,一起带相思去看看怎么样?”
      卓王孙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我才不要去。”拂袖走了。
      相思正在纳闷他神情突然的转变,杨逸之已回过头来,笑意清淡:“你想去天涯吗?我带你去。”
      “那里是什么地方?”相思被他拉着行出了很远才迷迷糊糊地想起要问。
      “让你想起所有往事的地方。”

      到了轮回崖,相思没有见到想象中陡峭的山崖和厚积的云气,只是一片松翠的竹林,里面架着一个小小的茶寮。
      茶寮里坐了寥寥几个仙人,瞑目捧茶神情各异,脱了平时总是冷淡疏离的样子,或喜或悲难以自抑。
      “这里就是天涯?”相思不免诧异。
      杨逸之微笑道:“不只是这,天涯是很大一片,连着仙人被贬必经的洗尘台。我们若要入凡尘,就是从轮回崖上跳下去的。得窥了天道却未能位列仙班的凡人若要转世投胎,也是从那里跳下去的。这个茶寮只是去到轮回崖中的一个关卡,这里……这里的茶很好喝。 ”他最后一句似乎本来是想说别的什么,却最终转成了这样的句子。
      相思却丝毫没有在意,跟着杨逸之走进茶寮坐下。不多时一个长眉长须的老头过来道:“两盏茶?”
      杨逸之微微点头。
      茶被送上来,带着股彻骨的冷香,令人的头脑登时一清。却都是碧色的茶水,丝毫看不见漂浮的叶子。
      杨逸之微叹着去拿那杯盏,似是在与相思说话又似自言自语:“以前卓王孙也常来这的。可自从帝迦走了,他就再也不愿意来了。”
      相思捧着茶盏看着他。
      “仙人的寿命太长了,长到就连一些很刻骨的想要记住的东西都无法避免地模糊,所以我们常来这里喝茶,这里的水和黄泉宫里的忘川相反,是从记忆泉引来,喝了能让人想起很多已经快要忘记的东西。帝迦还在时,我们总想尽力铭刻那些在一起时快乐的日子。可是他走了以后,这些记忆就成了折磨人的东西——特别是对卓王孙。”
      “帝迦是他的双生哥哥,当年也不知怎么的……他们父母的仙力过渡出了问题,帝迦出生时那力量就比卓王孙强许多,渐渐地,父母们关注的焦点就偏向了一方……你也知卓王孙是最最倔强好面子的个性,他那时总是不快活,用尽全力练习得浑身是伤却仍是一点都比不过他。可是后来,帝迦却什么法术都没认真去学,只对占星有兴趣。虽然后来成为了天界第一的占卜师,可那样白白浪费了一身仙力的他自然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卓王孙和他的关系很好吗?”相思问。
      杨逸之摸着那杯沿只是点头,饮了一口里面的茶水。水雾遮蔽了他深湛的瞳仁,相思总觉得那里有了种迷惘的意味。可还不待她细看,杨逸之已垂下眼来,向她微微一笑道:“快喝吧。”
      相思这才省起这轮回崖特有的记忆泉水,有些忐忑喝了一口。茶味冷冽,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她见杨逸之喝完了顺手摆在一旁,便也不再犹豫,一口气将茶水全数喝了下去。
      杨逸之就坐在她对面,支着颊望着竹窗之外的林子微微蹙眉。相思只觉得那效力似乎还没发挥出来,想要再听他说说卓王孙以前的故事。刚刚张开口却蓦地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少年的容貌也微微模糊起来。

      他模糊的清俊容色在她眼前氤氲成一片云气,她埋在层层的云雾里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她不过是瑶池里芙蓉潭里一个小小花仙,在九重天上浑浑噩噩地过着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地只知蜷在莲蕊里走神发呆,却在某一天被从下界闯进的恶人重伤得委顿在了玉石的宫阶上。
      那恶人赤红着双眼大开杀戒屠戮着一切他在天庭上看见的生灵,相思俯卧在那,看见天庭乱成一片,驻守的天兵急匆匆地去请玄武上神,四处流淌着小仙灵透明的血液,感觉自己的气息一缕缕地淡下去。
      茫茫然神识只剩下了最后一分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人行色匆匆地从这里走过,似乎要急着去办什么事,一片绝望中她来不及多想,攒足了最后一丝力气不管不顾地喊出声来。
      人淡如菊的少年,挺拔灵秀的背影,他听见她的呼喊转身过来,那清致的颜目便映入了她的眼里。一肩乌发似墨,只拿一支细长的碧玉簪子松松挽了,白衣点尘不染,似极了桃林仙境里行歌漫步的散仙。相思那时好看的仙人见得多了,却未曾见得这等温润清澈到了骨子里去的人物,一下子差些便看呆在了那里。
      怔愣间她的灵力像是水一样汹涌地从身上破败的口子里流走,想要说话,却迷迷糊糊地什么都说不出来,耗尽了力气只能紧拽着那人曳地的雪白丝袍。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少年急急地蹲下身来,将重伤的她抱在了怀里。她在他的领间闻见檀木一样温雅的味道,便安心地彻底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是灿烂的白光,一团团地充斥满了相思的眼瞳。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感觉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好了,也不知抹了什么药,温温凉凉的竟然不再痛楚。
      旁边似乎有谁守着,她刚一睁眼,便听到一个极好听的声音在那里慵懒地道:“我说两个时辰没错吧?你输了,这月的物事采买你来负责。”
      然后是一只手贴上了她的额头,查探着她的伤势。少年看着少女娇娆微笑的模样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
      相思抬眼,日光在那一刻从窗棂的缝隙里卷涌进来,点亮了她整个视野。那少年着了一袭天青色的云锦衫子,上面用金银的丝线绣了乾坤山河,日月纹饰,奕奕的颜色一瞬间简直要耀花了相思的眼。她逆着他抚贴她额上那指节分明的手一点点看上去,便见得一张桀骜俊美的,宛若太阳般英挺洒然的脸。
      卓王孙没注意到她迷迷糊糊的傻样,当是刚从昏迷中过来神智还甚不清醒。抽去手后便放下了床前的白色纱帐。相思仰躺着,脑子里一片混沌,四下都是陌生的白,连远处角落里燃着的安神香都带着股隔绝尘嚣的清冷。
      她只能透过纱帐依稀辨认着外面的人物。
      门被推开,又一个少年走了进来,房内晕开药汤的苦香。那明净的白色提醒了相思之前的记忆。想到自己先前那般紧紧抓着别人衣角死不放手的样子,不禁微微地红了脸。
      纱帐又被拉开,最先说话的那个少女坐到她的床边,将她扶起喂药。她看见她穿了一袭海棠色的衣服,那清亮夺目的红色却丝毫掩不住少女绝美的容姿,一抬手一弯唇皆是绝代的风华。
      相思当时怔怔地看着房内或站或坐的三人,丝毫并未想到这就是自己一生意义的开端。

      她后来知道了那个青衣的像是太阳一样骄傲耀眼的少年叫做卓王孙,是司雷火的上神最器重的弟子。虽然他总是偷雷神的火种整很多的恶作剧将他的府邸搞得一团糟。那个红衣的少女叫做秋璇,专于毒,甜美慵懒的面容下藏了数不尽整人的鬼点子,是玄锦上仙和长空上仙唯一的女儿,天界最美丽的女子。而那个救了她的白衣少年杨逸之,她初时一直记得他身上淡淡清寒的药香。
      他们住的地方叫未央轩。
      未央轩里那时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居室,勾连着满溢墨香的书房,花圃,池塘……还有一方小小的竹林。
      他们似乎很喜欢去那里,于是相思伤好得差不多了之后也跟着去了。那时她还没有亲眼看过这样的竹林,多是听着别人的叙述或者遐想着下界的情境默默揣测的。当时一见下,不由深深沉醉在了里面。
      风轻云淡,她喜欢那种青翠的颜色还有清峻的姿态,包括那时满林子淡淡的竹木清香,细碎的从竹叶之间被筛下的温暖阳光。
      她又看见杨逸之的时候,他立在一丛翠竹旁,垂了眼正拨响风月凝成的琴弦。清浅的白衣沾上了那种温润浅淡的碧色,清逸出尘得染满了水墨气。那是相思总在梦里惦念着的,江南温润的烟雨颜色。
      卓王孙靠在那,他看看这天地之景,又转目过去看看秋璇,偶尔也会露出温暖的笑意。
      穿过竹林的风,在他们身边似乎被阳光揉碎了,又掺杂上淡淡的竹子香气,相思一直记得那味道。
      当时她就在想,如果可以留在这里,将这些景致一直看下去,看个一生一世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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