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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城
疲惫的一行人终于又回到未央轩。
风月连城还是老样子,端着一座孤坟该有的矜持姿态,除了必备的那些用具,唯一的装饰就是些白色幔帐,随着风到处飘舞。
杨逸之拂开一条快将整个身子都蒙住的白纱,微微皱了眉:“我怎么觉得这东西又变多了……”
卓王孙:“……啊?这东西不是你弄的?”
秋璇啧啧有声地四下打量着这间她从未踏足过的、属于男子的卧房,评价道:“如果说卓王孙的白月宫是皇宫,那这里就是寝陵。”
卓王孙刚刚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就听秋璇接着道:“这样的屋子才有格调,白月宫完全是昏君做派,不过倒也和正那一天到晚做着皇帝梦的卓王孙相符……”
卓王孙怒道:“格、格调?他明明就是太懒了,又讨厌别人在他房里打扫出入,所以就睡了间空屋!你看清楚,这房子的版型和我那个是一样的!”
杨逸之咳一声:“……我是不喜欢差人做事……”
秋璇没理卓王孙,伸手勾了一条纱幔,轻轻摩挲着,又四顾着周围错落有致的、优雅地随风起舞的幔帐赞叹道:“你看,这一点点的布置,就很赏心悦目……它们让这间屋子充满了空灵、飘逸、柔美……”
相思终于忍不住怯怯开口,打断了秋璇的陶醉:“这个……我上次无意间看到,是小仙婢们看这间房采光好,又没什么器物干扰,所以把很多纱布料子拿来晾在房梁上等干……”
秋璇的笑容停在脸上,颇尴尬地僵硬着:“啊哈?”
卓王孙看着她难得吃瘪的样子,立即表现出了自己对秋璇的嘲讽。自然这行为的后果是被恼羞成怒的秋璇狠狠地揍了一顿。
揍完了,秋璇吐了口气,抬起手优雅地整理着自己的鬓发,指了杨逸之身上的血迹道:“不稍微处理下吗?”
杨逸之下意识摸了一下肩头,身体的自愈能力正促使着那些伤口飞快愈合,便道“没什么。”
卓王孙也站了起来,整理着自己被弄乱的衣襟。闻言忙道:“不行!我给你拿药箱,还是要抹点药。”
秋璇一挑眉,正在内心暗暗想这人怎么突然那么好心了,就听卓王孙犹犹豫豫地道:“嗯……我刚刚看伤口时不小心看到了的……你皮肤挺细的,嗯……又白……嗯,留印子了不好……”兀自眼神闪烁地脸红了……
杨逸之:“……”
相思:“……”你说实话吧“不小心”看到了多少?
秋璇:“……”色狼……
那边卓王孙执意要给杨逸之上药,杨逸之左右推不过还差些被磨尽了耐心的暴君撩着袖子撕了衣服。便只能气闷地坐下来褪了上衣让卓王孙抹药。
秋璇拉着相思坐到一边,问道:“平秀吉今天给你的幻境里到底是什么?”
相思垂着睫毛,仍是心情郁郁地自责:“我该看出不对来的,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卓王孙一边在掌心搓热那白玉色的药膏,一边忍不住插嘴:“等等,你说清楚些,究竟怎么回事?”
相思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有拖累别人的懊恼,也有对自己糊涂的自责,更多的,却是一种惶恐……
她不是把幻境和现实搞混在了一起。她只是很怕,杨逸之会变成那个对她不闻不问的冷淡模样。而且……杨逸之本来就一直对她很冷淡不是吗?刚才他抱着她时的那种温暖,好遥远的熟悉感,可那是极少的。她总惯于在那沉静的目光下低着头不敢看他。
这样的念头让她一惊。自己什么时候一直在乎着这些了,甚至还让它变成了自己的弱点,令自己在幻境中沦落。
她一开始发呆便没了时间的概念,秋璇无奈地摇摇头,几千年了,她仍是那个迷迷糊糊的小花仙。
不知何时卓王孙的药也抹完了,正拿丝巾擦着手。杨逸之抽了一条新衣穿好,下床来到相思身边,蹙紧了眉看着她恍神的样子,道:“能给我们看记忆吗?”
卓王孙想了下点点头,附道:“虽然这样僭越了,不过我想逸之会注意分寸的,而且,我们都想帮把你那个弱点克服掉。”
相思犹豫着,又鼓起勇气看向杨逸之。那总是沉静无惊的目光给了她一丝坚定:“好。”
杨逸之看着相思闭上眼,道:“记得放松,不能有抵抗的情绪,否则会有危险。”注意到相思的背脊忽然紧张地僵硬了一瞬,又放轻了声音安慰道:“放心,我不会害你。”
卓王孙“小声”感叹:“真温柔啊……”
杨逸之伸出手,一团月白色的暖光覆在相思前额,轻轻波动着,将她最近的一段记忆吸取出来。
那个幻境的颜色是苍白的,她在一片荒芜颓败中茫然行走着,因为周遭人们的病痛而痛苦万分。然后她在街角遇见了杨逸之。
那个“杨逸之”转过脸来的时候,卓王孙都不由轻叹一声:“不愧是审判者,做得太像了啊……”那一般无二清致却冷淡的容色。
然后,杨逸之冷言拒绝了相思的请求,强迫她不再管这里的事。相思在失望与悲伤之下,向弱水河冲了过去。
一幕记忆看完,卓秋两人诡异地沉默下来,两双眼溜溜地直在杨逸之脸上打转。
过了良久,卓王孙迟疑道:“表白被拒造成的想不开?”
杨逸之白了他一眼:“你明知道这只是平秀吉设的套。”言下之意就是这和我们两个无关。他脸上淡淡的,心里却有些难言的滋味。没有想到相思经历幻境时竟然是因为自己的幻象而入了劫。
“可是你也的确一天到晚对着小师妹摆那么个棺材脸的死样子嘛……难怪人家会怕的啊……看,这不就做恶梦了。”
杨逸之:“你可以说得更直白点,我给相思的印象就是个恶梦。”
相思忙道:“不是的,不是,没有……没有……”她急得乱了神,一连“不是”“没有”了十几遍。
卓王孙搅浑了一池静水,满意地抱起胸。忽然又皱起眉来,他想到了刚才平秀吉看相思的眼神。那里有埋藏极深,却炽热的情愫。
“他不是借着机会在打压你吧?”他看向杨逸之道:“太小人了。”
“打压我?”
“打压你。”秋璇指着他身上的那些伤下了断语。
卓王孙点头:“没错,他不但挟私报复,把你整得那么惨,哦当然,你也把他打得很惨。在给相思的幻境里把你贬得很差劲,让相思对你失望,他再以一个救世主的形象出来温柔地宽慰她。”
相思很迷惑地眨眨眼睛:“他后来没有……”
卓王孙挥手道:“太笨了,那是他的如意算盘,真正的结果当然被本仙君扭转了。本仙君英明神武,只一眼便看破了他的花招,又抵抗住了弱水对你的伤害,最后导致了他的完败。你可要好好地感谢我!”
杨逸之幽幽瞟了他一眼,抚着额头无言地看向远方。
相思:“我怎么记得……”
秋璇将卓王孙踹到一边,“你听他乱讲。”
“爱你就要虐你。相思,那个平秀吉真的喜欢你吗?真够变态的……还把你往弱水里推。我们没赶到的话怎么办?”卓王孙似真似假地叹息,转眼就又恢复了活力。眼睛一转,忽然想到杨逸之身上的伤。联系到自己刚才的感慨,再次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秋璇很不给面子地揭穿了他,纤纤细指向着杨逸之一指,道“爱谁就要虐谁?那这个怎么解释?你说平秀吉想虐的是相思还是杨逸之?或者你的意思是相思也是变态?”
卓王孙尴尬地干笑:“哈……当我没说。”他的脑子转得飞快,忽然又想起一事,对相思道:“不过审判者的读心术是一绝,他可以钻入仙人们的思想。他喜欢你,又既然认定了逸之是他的情敌,那么相思你心里面……”
相思惊惶抬头,看了他一眼,脸刷的一下通红了,不安地觑着杨逸之:“我……我……”
杨逸之的心思却像是完全没在这边,丝毫没注意到相思旖旎的羞态。“唔”了一声道:“怪不得他要找我决斗。我还想平白无故的我怎么就惹到他了。”
卓王孙忍不住一把拍上他的肩,痛得他狠狠地颤了一下:“你小子是没开窍吗??!怎么那么迟钝?”
“卓王孙你把别人当你一样傻吗??这种事有什么好多说的!女孩子会很没面子的!”
相思闻言脸更红了,几乎忍不住要夺门而逃。
没想到卓王孙下一句直愣愣地冲口而出:“你管女孩子没面子做什么?你又不是女孩子。”
杨逸之和秋璇同时无力地叹了口气。
相思羞恼地站起身就要走,被秋璇按住。
“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何况这个什么秀吉的一天到晚做幻境给我们苦头吃不是好东西。”秋璇弯起嘴唇笑笑,很是美丽的样子:“卓王孙想得没错,你们要多努力。”
稍微休整了几天后,相思开始在卓王孙的指导下学习基础实用的法术,可不知是卓王孙讲得太快还是相思记得太慢,一直收效甚微,进度缓慢。
一个起手式示范了十遍,第一轮变幻就要示范十五遍,之后越精妙细微的变化要示范的次数逐层递增。
卓王孙演练到手酸,太阳穴突突地跳。终于他悲愤地一甩袖,道:“我不教了!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么驽钝的……你究竟是怎么位列仙班的……”
相思丧气地垮下脸,嘟囔:“你弄得慢一点不行嘛。”
卓王孙:“我还不够慢?还不够?像我这个速度,起手式还没出你就被敌人打趴下了!”
“卓王孙,你现在是在教人,不是上场对敌。慢一点,我都看不清楚。”杨逸之折了根柳枝坐在庭院当中那株海棠花树下,闲闲地道。
“我也看不清。”秋璇甜美地微笑,举手帮腔。
卓王孙像是刚刚才发现他们两人在这,惊得一跳:“你们两个怎么神出鬼没的!不是在偷学我的仙术吧?”
秋璇和杨逸之同时嗤了一声,不屑地扭头。
卓王孙无奈只能又开始教,只是一旦知道了杨逸之和秋璇也在这旁观着,手上的动作就不由自主地别扭……这种心情很复杂,既想做得优雅完美,令他们刮目相看,又怕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如他们好了,被他们耻笑。顿时整个肢体的动作都开始不协调起来…………
相思怯怯地提醒:“卓师兄……刚才你这个动作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卓王孙眉头一跳:什么??!又转念忖道:我心里头的确有些不对,不过怎么连这菜鸟的小丫头都看出来了?那他们……
他立马向杨逸之和秋璇所坐的地方看过去——
只见那两人对面而坐,一个笑得淡然一个笑得妩媚,正努力讨论着今天的天气如何……只是那满含深意的眼神不住向卓王孙的方向瞟过来……
卓王孙:“……杨逸之!秋璇!!”
秋璇轻哼一声,看向杨逸之,笑道:“不知道刚才是谁,说自己英明神武,教人不是问题。”
杨逸之淡淡笑道:“他是怕我们偷学,故意做错的。”
秋璇惊讶地掩嘴笑:“噢,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他不会呢!”
卓王孙恨恨道:“笑!再笑,我不管了,反正时间到了,下面的课你们两个教!”
秋璇妩媚一笑,拉着相思去了海棠苑。
再回来时卓王孙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房的桌前把玩着一只玉狮子,杨逸之低头在纸上写字。两个男人寂寂无语,倒也万分默契。
只是当秋璇领着相思进来时,两人的动作却同时僵滞了……
杨逸之不动声色地把失神掉在宣纸上的毛笔盖在正卧在砚台里舒舒服服打瞌睡的小黑脸上。再不动声色地把那张被弄脏的纸团起来扔掉。
卓王孙张了张嘴,玉狮子落下来砸在他脚尖上。他也像没感觉似的怔怔盯着门口。
相思一身滟滟的水红,里面是雪白色鹅黄滚边的锦缎长裙,裙角和裙摆上都缀满了粉色的落英。横襟抹胸,中间绣着娇柔的水莲。外罩一件桃粉纱衣,美不胜收。她颊上抹了淡淡的胭脂,樱口也涂了水嫩的唇油,黛眉微拢,便如弱柳扶风不胜娇羞。十指纤纤,抹了凤仙花汁,配合着她娇怯的姿态,顿时显出一种成熟中混杂着清丽的夺人风韵来。
秋璇很骄傲地道:“我教的内容嘛……就是上妆,女子的美丽就是最好的武器,相思本来就生得好,再多修饰修饰,哪个人见了不掉半边魂?到时候哪用什么法术~?笑一笑敌人就拜倒了!~”
“你确定她不会招来更多的麻烦?”杨逸之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不忍心地取出块丝绢来,交给相思。
相思双手交握掩着胸前一小块裸露的皮肤,羞赧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偏偏卓王孙还像中咒了一样盯着她看个没完。她匆匆接过杨逸之递来的丝绢道了声谢,就急急往自己脸上擦去。
“哎哎,那么好看,不准擦!”秋璇忙着制止,正自手忙脚乱,就听卓王孙痴迷地逸出一声:“太美了……”
卓王孙不是个吝惜赞美的人,相反,他很爱赞美。譬如上次杨逸之换上了相思修过的衣裳他也曾这般痴迷地赞叹过。只是他惯了和秋璇抬杠,所以不论秋璇再如何的艳丽,风华绝代,他最多不过是很不屑地哼哼两声。所以这句 “太美了” ,是秋璇一直在等待而始终不得的。
竟然那么轻易地对着另一个女子说出了…………
秋璇嗔怒地跺了跺脚,扭了小腰出去生闷气了。她决定以后一定要给卓王孙颜色瞧。
秋璇一走卓王孙就恢复了清明。他叹息一声,他要是不装痴气走秋璇,估计相思就难变回来了。相思擦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又巴巴地望着杨逸之。杨逸之被她望得无法,只能把外衣解了给她罩上。相思哆嗦着把白衣拢紧,小嘴咬得通红通红。不由又叹了一声:“这真是一场闹剧。本来也挺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就被整得跟个风尘女子似的……”
秋璇的艳丽与妩媚,是浑然天成的,带着种高傲凛然、盛气凌人的姿态,所以再美、再魅,都让人不敢轻易染指。
而当相思的清纯硬加上了这种艳丽,她又没有与之相配的女王气势,柔柔弱弱的,那小眼神楚楚可怜的,就很让人……觉得……被勾引了……
相思一听卓王孙说“风尘女子”,气得浑身都哆嗦了,恨恨地看着他。偏偏卓王孙还不觉,一指她正紧拥着身上凌乱衣物瑟瑟发抖的样子,接道:“这模样就像被强X之后……”
杨逸之:“卓王孙你那嘴里什么时候能吐出点象牙?”
卓王孙断然道:“不能。不然你吐给我看看?”
杨逸之懒得跟他再贫,收拾了下桌案,道:“接下去的课,我想……”
他话未说完,就见相思耷拉着一张花容,低着脸道:“我知道自己很差劲,学东西又慢,很没用,和你们一起就会拖后腿。你们每个人平日都有很多事,我不想你们为了我而把别的重要的事情推掉。我早上看见了,仙鹤来请卓师兄去参加几日后的一个道会,被你拒绝了。”她看着卓王孙不耐烦地抓了下头似乎想要解释什么的样子,马上道:“你不要找借口说那个道会很无聊,我听见秋璇师姐也想你去的……说参加了,对修炼你的真火诀很有益处。你不是练到八重一直难以突破吗?为什么不抓好这次机会呢?”
她咬着嘴唇,眼眶里浅浅蒙了层水雾:“就是因为答应了就要闭关半年,你是想多一个人教我就能长进得快一点,更不想事情都落到杨师兄一个人的身上。我知道,你们都很忙……仙鹤来找人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你们总掩掩藏藏的,不让我知道。”
卓王孙被她那么含着眼泪看着心里也有点抖,不由道:“我……我们也没你说得那么高尚……啊,这个,师兄多带着你点也是很正常的嘛,你不用那么内疚,觉得好像欠了我们什么的,是吧?”他一边说了使劲推了杨逸之一把。
他焦急之下也没空去把握劲头,杨逸之正叠着双腿斜斜倚在书案上听着他们讲话,被他那么猛地一推差些跌了个踉跄。
他摸摸鼻子站稳,表情不大自然地“嗯”了一声。然后似乎是觉得这样太冷漠了,又补了一句:“他说得没错。你别多想,好好努力就是。”
他不待相思有时间反对,把案上那几张写好了的纸递给她,“这是符咒,下面标着各自的属性。你没事多练练画熟,我每天给你换两种新的。这样不需要我们在,你也能够自己练习了。再结合卓王孙上午教你的气门法诀练内功,功力上去了,符咒的威力就会跟着上去的。你的功力还不足徒手画符,所以身上记得常备纸笔。”
相思双手郑重地接过来,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抬头小声道:“这个……要用朱砂和狗血吗?狗血的话我不会弄……”
杨逸之听了她的话一皱眉,转头看向卓王孙:“朱砂和狗血?她从哪里听来的?”
卓王孙“哈”地笑了声,大咧咧地伸手揉着相思的一头秀发,含糊道:“大概是某个小仙婢乱嚼舌根,你知道的,她一向很爱关注这些。”
相思的额头都被他的手指戳红了,这卓王孙想要私下通个气掩盖事实也未免通得太粗鲁。于是鼓着小脸坦白道:“明明就是你跟我说的!我上次说要学画符咒,你懒得教我,跟我说先得从人界偷一只狗,有了狗血才能画……实在下不了人界就去偷杨戬大人的哮天犬……”
卓王孙脸一白:“逸之,她胡说!”
杨逸之“唔”了一声,低头开始画后一张繁复的符,淡淡道:“我知道的,你对那条黑狗的肉觊觎很久了。”
卓王孙被杨逸之戳破,顿时觉得很无颜,没底气地扔下一句:“我才不要吃狗肉呢”出去了。相思估摸着这只是个借口,他是急着想去安抚秋璇。
他其实很宠秋璇,虽然在嘴上总是和她抬杠抬得厉害,针锋相对的。
想到他们总是吵吵闹闹,眼底却总是蕴着情意和笑意的样子,相思不由叹了声,低头盯着那几张符纸上隽秀的墨字,忽然有些羡慕起他们来。
出神了半晌无果,相思摊开一张宣纸,研了墨,按着杨逸之给她的示例临摹。
符咒弯弯折折,笔画多而繁杂,细致处尤其难描。杨逸之看着她光洁的额头都渐渐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笔下歪扭,却只画了看不出形状的小半。
“换支笔吧。”他从架上取下支新开的鼠须毫递给她。
相思红着脸接过,鼠须制的笔尖柔韧尖细,勾起细节比之前的小楷羊毫容易得多,不再只是溶成一团又一团的墨迹。她一点点地勾描,样子是出来一些了,只是那速度比之前又慢了不只一点。
杨逸之蹙眉,在一旁几笔画了张简易的出来。给她道:“先从简单的来吧。”
相思沮丧地接来。
“不要急着画,先看一会儿。临的时候从主干部分开始,最后勾那些分岔的地方。”杨逸之看着相思垂着眼帘的样子,心里暗暗一叹,又取了张纸来,道:“就比如你要画人,得先设好他身体的框架,再慢慢地勾眉点睛,而不是从一根根头发丝画起。虽然如果你描得好,成品可能是一样的。”
相思好奇地看着他笔下的小人,从只有一个简单的躯壳开始,一点点地被勾出动作、衣裳,然后添上了饰物、衣褶,渐渐地,那负手的姿态,轩昂的眉宇,目里的睥睨神色都神气活现。
杨逸之又调了淡青的水彩,上色。
“是卓师兄?太像了!”相思惊奇地睁大了眼。
杨逸之微微笑了笑,在卓王孙身边又画了坐在石上俏生生微笑的秋璇。见相思看得开心,蠢蠢欲动的样子,将笔给她,鼓励道:“如果有兴趣的话从画景物开始也可以。”
相思在一旁看他画得轻松,似乎很是容易的样子,便开心地接过笔,想要画一个杨逸之的小人。
身体……衣服……动作……脸……渐渐开始显现。
身体是两个不规则方块叠加,手叉着腰,脸圆圆的,只在下巴出了一点可怜的棱角。两点墨黑色的眼珠怔怔地滞在纸上,正和提笔默然的相思两两对望。
杨逸之看着相思扁着嘴闷闷不乐,揉着额角只能先安慰:“你看,刚上手就能画成这样,很不错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嗯……这是什么东西?”
相思听到他前面的话面色稍稍放松了一点,听到他最后一句,那小嘴瘪得更厉害了,一脸难过的神色。
杨逸之看她不说话,气氛有些冷,无奈,只能指着纸上那小人的某个部位,说:“脸的话这里不大好,你把鼻子画得太下面了,嘴就没地方画了……”
相思蓦地抬头,声音带了哭音:“这是嘴巴,鼻子是上面那个点……”
杨逸之:“……”
相思又嗫嚅道:“我画的是你,你看不出来吗?”
杨逸之:“……”你伤到我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把符纸拿过来压住了那个小人:“我们还是继续学画符吧。”
相思点点头,正要去拿搁在砚台上的笔,忽然惊叫一声,猛地退了一步:指着砚台边上那支墨喊道:“它、它怎么会动!!!”
杨逸之瞥了小黑一眼,见它立即闭上了咧得大大不停颤动的嘴,心虚地缩着脑袋哀求地看着他。
“我刚刚踢到桌脚,可能震到它了。”杨逸之淡淡解释,其实心里在想:你有本事嘲笑就别让我给你收烂摊子。
相思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支墨,想来想去还是认可了杨逸之的解释,虽然自己刚才并没觉得桌子有动过……
接下去的画符过程也是磕磕绊绊,相思一手字写得娟丽秀致,可画起符来却怎也掌握不了要点,杨逸之后来在一边看得忍不住上前圈了她手,手把手地教她画下去。
相思狠狠闭了闭眼,又睁开,手被他包着抖个不住,身子却僵着,只内里一股莫名的暖流游来荡去,心砰砰直跳,旖旎的气氛直笼过来。她心思全不在书案上,只顾着身后微贴的温度,咬着唇微微侧了脸看着身旁秀逸温润的少年。眉目清和,明洁如玉。他的眉总习惯性地微微蹙着,或许是因为她的笨拙。
想到这相思又不由难过了起来。那些萌动的小心思收了起来,她颓丧着小声道:“我不会。”
杨逸之松开她,也轻轻叹了口气。他将那些用过的纸收好,道:“我会找个适合你的……”
“我没有擅长的东西。”相思轻轻道,低着头,“没有来未央轩以前,我的生活很简单,只要照顾好瑶池里一小片的荷花就好。试炼也没有现在那么复杂,很容易就能过,我天天除了看花,就是出神,什么都不会,不知不觉过了那么久……”
杨逸之沉默了很久才道:“你若是后悔了,我可以请师傅送你回去。”
相思连忙摇头,“没有……能遇见你们我很高兴。我只是想说,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我真的很过意不去。我学不好法术,也不习惯上妆,连符咒都画不好。如果通不过下次试炼,你们也由我去吧……”
“不可能。”杨逸之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却已带了不容拒绝的意味:“我们不会放弃你的。”
相思抬起脸看着他:“那送我回去。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你在担心什么呢,相思。”杨逸之又叹息一声:“时间对我们而言不是问题,我们不赶着修炼,偶尔不去参加那些会议也不要紧。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同门,仙人是寂寞的,对于我们最重要的就是情谊,不论是我,还是卓王孙,秋璇,都舍不下你。”
相思低着头不吭声。
杨逸之摇摇头,对着这外表柔弱内心倔强的女子也想不出些什么好的劝慰的话,想着等会卓王孙来了跟她开几个玩笑把这件事混过去。坐下来随手翻开本书,不带什么希望地随口道:“你愿意学药吗?或者毒?这些我和秋璇可以教你。”
相思眼睛亮了亮,小心道:“学这个也有用吗?”
杨逸之笑了笑:“防身总是可以的,有些药草可以设瘴,迷幻人。用得好了能像结界一样起到阻挡别人的用处。只不过结界是硬对硬比拼功力,用药则巧得多,也低一等,如果像上次在幻境里那样,别人用水来攻,卓王孙可以挡住,你就不能了。”
相思点点头:“其实我认识很多花草,以前在瑶池里没事做,太无聊的时候,我就会乱跑,昆仑山附近的植物没有我不认识的,我还会跟它们说话呢!”她说到这里羞赧地笑了笑:“不过我觉得懂这些也没什么稀奇的,又没用处。”
杨逸之看她的眼角的忧色终于被冲淡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玩笑道:“哦,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都教不动了。”
相思被他那么一说满脸通红,连连摇头道:“这个怎么及得上,你还替司药草的仙君编过药典呢。”
杨逸之一笑,“你看,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其实你哪有一无是处,你会的东西,我们都不会呢。”他想了一下又道:“哪天卓王孙再说你笨,你就把你懂的指给他问他是什么,保准他不知道。他这人最要面子,恼怒起来那表情很有意思。”
相思“啊”了一声:“怪不得秋璇师姐那么爱逗他。”
杨逸之微微笑着,一低头又不知在想些什么。相思一时无聊,支着头抓过刚才几张涂鸦的人物小像细细看着,好像要比较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错似的。她看着就觉得困起来,今天密集的训练对她而言毕竟还是耗了太多体力。更何况这房间的气氛又是如此静谧,身旁的人温暖的气息让她安定,模模糊糊地就想睡过去。幸好她是支着头撑在书案上,而杨逸之站着,看不到她昏昏微阖的眼睛。
就在她就要沉入梦乡的时候,杨逸之终于出声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是我觉得有些事必须要和你说清楚。”
相思“唔”了一声。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相思,弱水河边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不会变,如果你愿意,我会陪着你,也……保护你不再受到危险。”
相思闭着眼,脸埋进了臂弯里。模糊地又“嗯”了声。
他勾起嘴唇笑了笑,瞳色和暖,“我也不是故意要装糊涂。卓王孙说得也不全对,那个幻境里看到的的确是自己最熟悉、也最重要的人,但那不一定是情人,师傅平日总不见人,当年我将你带到轩里,帮着你一点点熟悉天界的事务,从入门的法术慢慢教你……接触得多了,所以你习惯性地记住我,但那或许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不代表任何的什么,你不要因为这件事给自己暗示,而且你在这里,认识的男子也不多……”
他越说着那语声便愈加地低下来,几乎要听不清楚。相思半梦半醒地像是听全了,又像是未听懂他字里的意思。但他说了那么多,自己再只“嗯”一声未免太不够意思,于是轻哼道:“我知道了……”
杨逸之才觉出相思的不对来,低头去看时她早已迷迷糊糊趴倒了案上。长而蜷曲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微微笑了笑,他抱了毯子来,轻轻地将她裹好了,隔着毯子将她挪到一旁的塌上。相思触着软塌,舒服地蹭着,将毯子卷得紧紧,迷糊道:“谢谢。”
杨逸之看了会儿她,笑了笑,又叹了声:“算了,以后再和你重说。”
相思终还是迷迷糊糊地陷落在那风与月温柔而筑的围城里。恍惚间像是自梦境而发的声音,她翻了个身轻轻呢喃:“是喜欢的,不是感念。”
身边那人好像也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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