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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五】
船夫在船尾飞快地摇着橹。
这艘船很小,小得连避雨的船篷都没有,几乎就是几块舢板拼凑起来的木头。
谢琤把全身的盘缠清算了一下,用二两三钱银子买下这艘船,再将剩余的五两二钱银子交给茶棚赵大娘,请她照顾大白,顺便帮自己看管包袱,快则一日,慢则三天,便会返身来取家当。
船夫得了银子,又得谢琤保证,只要在去白帝城之前能赶上他朋友的船,便将船还他,这样的好买卖,可是老天爷降下的福气,于是他越加起劲,将两只橹摇得就像蜻蜓拍打翅膀一样。
夜雨河是长江支流,流经巴陵县,而后汇入长江。
巴陵县盛产油菜花,夜雨河两畔便开满了一茬又一茬的金黄菜花,沿着河岸连绵起伏,蔚为壮观。
谢琤一个人站在船头,迎风而立。
那串佛珠正静静躺在他的胸口。
“阿真哥哥,我想长大。”
“阿真哥哥,我不想再看到爹娘偷偷在夜里哭了。”
“阿真哥哥,我想活下去。”
小九,你做到了。
你不但长到了这么大,还成了天下闻名的凤家九郎。
我曾应过你,让你看看绝世无双的巅峰之剑是何模样,如今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背后焚天似乎感觉到谢琤胸中勃发豪情,发出颤鸣,似在应和。
小船飞快地淌过巴陵地界,划入瞿塘峡江水之中。
到了瞿塘峡,四周的景色便与巴陵县大不相同,没有绵延漫天的花田,没有郁郁葱葱的山林,入目的,尽是千仞峭壁,重重陡崖。
高悬的山壁将江水禁锢起来,急流顺着山势冲击而下,拍打着两岸峭壁,又被拍回,于是越加汹涌。
船夫有些吃力起来。
“这位相公,咱们这可就是进了瞿塘峡的地儿了,这长江两岸都有不少水寇,虽说有十二连环坞的大头目管着,但平日里咱们江上讨生活的人,也总还是要孝敬他们几分,若是待会看到有挂着旗帜的船只路过,相公千万不可造次啊。”
不知是不是瞧出什么,船夫叮嘱了两句,便继续划了起来,小船上光靠他一个人划,当然及不上那些有帆的大船,但是小船轻便,躲起暗流来犹如穿花蝴蝶,灵巧非常。
日头路过头顶,慢慢往西倾斜的时候,站在船头的谢琤,眺目望见了远处的渡船。
船长七丈三,宽四丈,是条大船,满载可盛五六十人。
渡船行在江心,那处正是长江最窄仄的所在,上面三十来丈的高度横着一条铁索长桥,连接这长江东西两岸。
谢琤转身,让船家停下船,调头回走,无论身后什么动静都不可转头。
船夫想着怀里的银钱,又想劝谢琤两句不可胡来,他虽不知道谢琤意欲何为,但心里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抬头看看谢琤,船夫摇摇头,还是调转船头,不再说话。
这客人眼神冰冷明亮,就像那山里的狼,哪是他这种人劝得动的。
谢琤轻挑脚尖,将船上一根乘船的竹篙踢起。
两寸粗的竹篙滑入江面,刚泛起轻微的波痕,便被江浪吞没,在江水中若隐若现。
谢琤从船头跃起,落在竹篙上。
江水猛然没过原本浮在水面的竹篙,随即立刻退开,那根竹篙就像被一条看不见的手牵引着,疾驰向渡船。
渡船上有十来个水贼,或坐或卧,姿态各异。
张泥鳅原先是十二连环坞的一个小头目,绰号混江龙,据说在水下可浮潜三日三夜,可见水性之佳。
十二连环坞被宫傲从一盘散沙打造成长江最大的水寇灾患后,他也跟着头领归顺了宫傲,反正给人当手下,在哪当不是当。
早晨天还没亮他就接了上面的命令,让他去巴陵县把凤齐请来,凤齐何等样的人,岂肯去十二连环坞这种地方,说是请,其实就是绑架,这活他干的多了,业务熟练,手法精湛,一阵风样的闯到闻香岭,一阵风样的就抢人烧屋。
张泥鳅也是有点见识的,知道凤家的人不好惹,抢了人立马就登船回白帝城,等到时候把人往上面一送,洛阳凤家就算把巴陵翻了个底朝天,也不关他的事,凤家这个马蜂窝有上面的人会顶着。
眼见过了巴陵,船就快行到白帝城,张泥鳅悬着的那颗心好不容易放了下来,撇下被捆起来的凤齐,出了船舱。
江风猛烈,一冒头,张泥鳅的右眼皮突然开始就狂跳起来,他侧过头,揉揉自己的眼睛,口里直喊着晦气,
好不容易右眼皮安稳下来了,不跳了,张泥鳅踱到船舷边,开始吹风。
今天天公作美,一路都是顺风,张泥鳅瞅着船身,开始盘算着回了白帝城之后能得到的奖赏。
用力眨了眨眼睛,张泥鳅突然死死瞪着船后方,那里有道蓝色的身影,踩在水面上,还离他们越来越近。
身影越来越大,几乎可以看见对方背后那块布包的颜色了。
用手背再揉了揉,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张泥鳅立刻将在船板上休息的兄弟叫醒。
对方显然是冲着自己这班人马来的,想来也是,洛阳凤家,怎么可能不派人保护好那个天生宿疾,又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呢。
船板上的人训练有素的拾起自己的兵刃,五花八门的站在甲板上,做好迎敌准备。
手上有弓的人忙忙朝着人影放箭,张泥鳅从手下腰上抢过一张弓,搭上铁箭,便运膂力,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直直得便向来人奔去。
十几只箭射向蓝衣人,张泥鳅猜他必是要躲开的,只是在这江中心,哪有地方让他避,将人逼入水里,便没有十二连环坞抓不住的鱼——他已看清,那人脚下踩着一根竹篙,必是不熟水性,驱内力用竹篙渡江赶来。
蓝衣人见利箭扑面,广袖一扬,整个人如冲天灵鹤,拔地而起。
众人随着他的身形抬头仰望,只见他越来越高,简直就像是在飞。
张泥鳅纵横长江二十年,也是有见识的人,自然看出这是纯阳的独门轻功梯云纵。
那人一跃,便跳到船桅顶端。
逆光的位置让张泥鳅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看到那宽广的袖袍被风鼓起,扬在空中,当真就像凛凛华山上的白鹤,张开双翼,身姿优雅地向猎物扑来。
张泥鳅心里打了个激灵,大声驱策着手下缠住对方,自己则是立马闯进船舱,将捆起的凤齐拖了出来,摸到窗户的位置,翻身便带人跳进了江里。
凤齐嘴里塞着一块布头,发不出声音,也没有胡乱挣扎,脖子被张泥鳅用胳膊夹着,头浮在江面上,直直望着船上的身影。
来的人是谢琤,凤齐当然知道这位杀神在恶人谷中的威名,那都是用一颗又一颗的头颅堆砌起来的。
水贼们还在朝桅杆上的人影胡乱的射着箭,却通通被对方的袖子击飞。
桅杆上的人还未真正出手,让人不禁想知道,他在等什么。
凤齐倒是唯一能猜到他心思的那个人,谢琤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之前受的重伤压根就没好,他此刻定是想先找出自己的下落,一击即退,不与这些水寇喽啰多做纠缠。
脚下白帆被强风吹的猎猎作响,谢琤站在顶端,任凭额前长发被风刮开,一双利眼,犹如鹰隼,锁定自己的目标。
张泥鳅虽然不识得谢琤,武功也未必高到哪里去,但有一般好处,就是他远比常人谨慎,是故他一见谢琤身形,便猜出此人是个硬点子,二话不说先将凤齐带走,至于船上的人,若是不敌,自然会跳入水中逃命。
张泥鳅水性极好,等谢琤发现人被他挟持的时候,他已经游离渡船二十余丈,更让他放心的是,不远处清风寨的人也驾船来搭手,想必白帝城那边已得到消息,援军片刻就会到来。
张泥鳅心中放定,立刻便有一股危机感笼罩心头,抬手将脸上的水抹去,他抬头就望见一道剑光,携带无边战意,似开山巨斧,当头朝他劈来。
那股剑气无边无际,森冷锐意,令人望之便心头生寒,手软腿麻。
剑光过处,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急急在江面劈出两道白线,实为骇人。
张泥鳅人老成精,反应极快,早就夹着凤齐,一个翻身,潜入水中,水面竟无半点水花。
这水中原本是他的天下,可他此刻却偏偏安不下心,拼了老命的往下划动,身体也按照特俗的节奏扭动,当真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
可无论再怎样滑溜,他都感觉得到,背心出一点剑芒,如影附形,始终锁定了他,惊得他背上汗毛一耸,冷汗化作江水一色。
直到潜入水底十丈左右,那股寒意才陡然消失,张泥鳅在水里抬头张眼一望,便见附近连绵了十几艘小船,他大喜,都是十二连环坞的哨船。
援兵已至,张泥鳅拖着凤齐,浮出水面,见船桅被砍断,谢琤足踏渡船甲板,周边尽是横七倒八的水贼,不知是死是活。
张泥鳅不敢拖延,翻身上了小船,立刻撑篙远退,他技艺可比一般船夫高明的多,不过转瞬,小船便飘过十余丈。
谢琤守到这尾泥鳅出水,长剑一扫,逼退小船上的喽啰,随即占了小船,试图驾船追人,谁知水中喽啰作怪,凿穿船底,江水汩汩流进船身,谢琤知道即使再夺船也是同样下场,再用木板垫脚,用内力催动木板,却也始终不及对方划船来得快。
张泥鳅见谢琤身形不动,猜对方是无计可施,终于放下心来来,手中却无丝毫放松,总是要将人押到白帝城才真正是完成任务。
谢琤忽然顿足,小木船在他脚下犹如枯枝残叶,立刻四分五裂,船底下的人被余劲震伤心脉,登时吐出一口鲜血,沉入江底。
谢琤踩着一块碎木板,御劲急飞,却不是朝着张泥鳅的小船,而是调转头,往江岸方向。
江面上踩着水的,船上划着浆的,都愣了楞,不知道他这是何意。
长空索桥本就是建在江口最狭窄的所在,两岸皆是耸立的峭壁,光滑如镜。
谢琤踩着木板,片刻便靠近了山壁,他加下施力,木板被踩沉入水,谢琤则提气借力,纵身跃起,踩在峭壁上,丝毫未曾停下脚步,竟这样生生地横奔在山崖断面上。
这份内力,这等轻功,着实了得。
张泥鳅运橹如飞,小船似离弦快箭急急冲向白帝城。
谢琤侧挂峭壁,步履似光,长袍广袖迎风簌簌抖动,崖顶的重重树影像流水一般倒退出他的视线。
一人一船,一在江心,一在峭壁,倒似龙舟竞速。
张泥鳅此刻不敢分心去看对方追到了哪里,白帝城可就在前面。
白帝城称之为城,倒不如说是个岛,矗立在长江中心位置。
早年白帝城并非如此,本是三面环水,一面傍山,盘踞在兵家要路上,打从宫傲夺下此处,便加派人手修建堤坝,每有官府派遣水军围剿,宫傲便开坝放水,将长江天堑搅得翻天覆地,连退了好几次官兵。
久而久之,朝廷便将此处视为棘手之地,不再理会,而原本傍山的白帝城,也因为水坝的关系,水线渐渐漫过地面,竟生生变成一座孤岛,宫傲将此处视为禁脔,自然是砌成铜墙铁壁,就连进出,也只能靠城门口那两条铁索长桥,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若有敌来犯,将长桥烧了,城里屯着三年五载的粮食,谁也攻不下这白帝城。
张泥鳅熟门熟路,将船停在白帝城的山崖下。
马上就有人掷下一个竹筐,足够两个人坐进去,篮筐上吊着一根手臂粗的麻绳。
张泥鳅坐在竹筐里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山壁,蓝衣的道士疾驰似骏马,反手背着一柄血红的长剑。
他输了。
张泥鳅轻松的想着,自己这竹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能被拉到山顶。
他呢,费了这么久的气力攀上悬崖边,又要通过悬桥才能到城门的所在,龙王爷保佑,长桥这时必然是被重重重兵把守,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敢踏进这陷阱才是。
道士的身影越来越往上,最后消失在雾气中。
张泥鳅知道白帝城山势较高,铁索长桥那段常常被雾气笼罩,并不觉得奇怪,他靠近白帝城这边的山崖,眼见着一队又一队的守卫提着刀剑,冲进白雾当中。
雾气挡得住视线,却拦不住刀剑撞击的声响,还有惨叫声。
竹篮被拉上山顶城门口的时候,张泥鳅已经眼睁睁的看着五六十号人送上了索桥,厮杀声依旧不绝于耳,只是喊声越来越少。
那团雾气就像会吞噬生命的怪物,无论吃下多少人,都不会觉得饱。
最后一点响声也消失在那白雾之中,城门口的守卫站在桥头,手中刀剑簌簌发抖,竟无一人敢上前。
一道巍峨身影逐渐从雾气中走出来,手中长剑饱饮鲜血,那些喝不下的血顺着剑身血槽,滴滴留下,溅在桥面上,开出一朵一朵的小花。
张泥鳅吓的肝胆俱裂。
这还是人么?不,这一定是魔鬼,从地狱来的魔鬼。
谢琤浑身鲜血已经染红了外衣,一身蓝袍尽成玄黑,两只眼睛却明亮的骇人,就像有一团跳跃的火焰,被锁在寒冰当中。
所有人都沉默了,无人敢上前拦阻。
他每走一步,便有人往后退一步。
白帝城里面喧闹异常,张泥鳅知道那是守门的卫队在调集人马,准备来援。
城门这三尺之地却异常的安静。
安静到,可以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咕唧”
“咕唧”
张泥鳅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顿时所有人的脸都白得毫无一丝血色,冷得可怕。
那是谢琤的靴子发出的声音。
那是谢琤每走一步,那浸满人血的牛皮长靴便被挤压出一股血流,印在地面,发出的声音。
一步一血印,一步一惊心。
谢琤走到张泥鳅面前,他此时还未出竹筐,惯用的双刀还插在腰间,但他已生不出一丝动手反抗的胆量。
谢琤伸出手。
我一定会死!张泥鳅在心底狂喊着,拼命地试图运动真气,抽出自己的双刀,用那喋过无数人鲜血的吃饭家伙来保住自己那条命。
但是他双手依然像被冰冻住了,丝毫没有反应。
张泥鳅眼睁睁地看着谢琤的手伸到自己面前,然后抱起凤齐。
谢琤转身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自己双腿在竹筐中颤抖的声音,他居然捡回一条命。
谢琤抱着凤齐的背影再次消失在白雾当中。
在场的百来号人,居然没有一人敢拦住他,每个人看到谢琤的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一股锐利的剑意悬在自己头顶,彷佛自己如果敢擅动半分,那道骇人的剑意便会当头斩下。
直到谢琤走远,那股寒意才逐渐消失,却依然没有一个人敢随便乱动,更别提追上去了。
后来张泥鳅听迟迟赶来的头领说,这便是纯阳剑宗一脉,纯阳诀中的玉剑碎星式,在此招范围内的人,敌不过一招人剑合一,便会粉身碎骨。
纯阳宫的道士,着实讨厌。头领皱着眉,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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