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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四】
谢琤穿着蓝色的长袍,背着焚天,向着映秀湖走去。
他的行李都栓在马背上,里面还有度牒和换洗衣物等杂物,虽不值钱,若是丢了,倒也麻烦。
据凤齐所说,他们是在夜雨河下游发现自己躺在河滩乱石中,想来的河水退潮之后搁浅在那的关系。
左胸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淡淡的血腥味传到谢琤鼻端,他抬头看看四周,不远处有一棵巨大的柏树,可作为今夜歇息的场所。
没有火石生火,谢琤恐血腥味引来野兽,索性翻身上树。
寻了根粗壮的树干坐定,谢琤从怀中取出凤齐送的药丸。
“道长体内暗伤沉积,恐怕是因为常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道长身体自愈能力之惊人,的确是凤齐平生仅见,但道长可知,你愈合伤口所消磨的,都是身体本身精元。”
“若长久以往,道长寿元至多只剩十年。”
“这颗益气丹可做提精补气之用,道长信得过凤齐,就请带走,用于不用,全凭道长决断。”
“此外,丹药虽则有效,却只能治标,若是道长从此以后不再随意出手与人较量,勤练养生之道,延寿三十年,当不在话下。”
将益气丹送入口中,谢琤随即打坐调息,等化开的药力满布全身。
谢琤并不担心这药有问题,对如果凤齐想对他下药,他昏迷的那两天就是最好的机会。
至于别的,他闭目一哂,只要能踏上剑道顶峰,以身殉剑,正是痛快。
凤齐不亏是药王入室弟子,益气丹非同凡响,药丸入腹,在内力的包裹下缓缓融化,一股温和舒适的感觉油然而生,谢琤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如卸去一层枷锁,说不尽的轻松,体内的沉疴暗伤在这股暖流的熨贴下,竟有逐渐减轻的趋势。
尤其是左胸伤口处那点暖意,就像寒冬时的一轮明日,无时无刻不让人感到舒心畅快,就像凤齐这个人。
谢琤觉得奇怪,明明连凤齐的脸都未曾见过,但凤齐递丹药给他之时,他心底却猛然升起一股熟悉感,那种心情,像是怀念,又像是安心。
也罢,熟与不熟,端看天意。
谢琤斩断杂思,静心调息。
不过两个时辰,天色已大亮,谢琤下了树,辨明方向后继续前行。
谢琤不敢提气,冒然用轻功赶路,他自伤之时虽有分寸,剑身已尽量避开重要经脉和器官,但是那此剑气绞动,毕竟还是伤及肺脏,便有灵药,也还是需要静养才好。
走了一上午山路,回到与白晴朗激战的茅亭附近,谢琤看了一眼已成废墟的场所,心中顿生歉意,此地原是往来商旅避雨的所在,却因他之故而损坏,等此间事了,须得找人重新修葺新的茅亭才是。
将手指放在嘴边,谢琤打了个唿哨。
大白灵性极佳,当日受惊,必是逃入附近山林,不敢走远。
唿哨三声,谢琤立在废墟旁边,静静等候。
已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东面小树林里尘土飞扬,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朝着谢琤攒蹄狂奔。
白马在谢琤面前急急刹住,一阵狂风扑面而过,接着便是白马的殷勤讨好,湿润的马鼻在谢琤脸上拱来拱去。
伸手从马鬃一直摸到马鼻,谢琤吃不消这般热情,赶忙安抚:“大白,别舔了,乖。”
被唤作大白的白马这才停下示好的举动,仍旧摇头摆尾,大大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谢琤,渴望的眼神火辣辣的。
谢琤一见大白这副摸样,哪还不知道它在想什么,拍了拍它的头,转到马鞍旁边,从栓在马鞍后面的油布囊袋中取出一些糖块,送至大白嘴边。
而向来贪吃的大白却一改往常见到糖块时的模样,肥厚的舌头卷起几块糖块,在谢琤掌心留下口水之后,转头便往小树林跑去。
谢琤随着它跑的方向眺了眼,立刻发现有一匹黑色的骏马静静的等候在那里。
大白撒开蹄子,欢快地跑到骊马旁边,两个头颅亲密地凑在一起,大白便将口里的糖块用舌头送到对方口中,自己则开心地踩着蹄子,围着那匹骊马打转。
谢琤看了看草地上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野花,脸上露出笑意。
粉的,黄的,白的,紫的,充满着昂然的生机,清风吹过的时候,花瓣微微的颔首,像在颂唱。
春日韶光,正是万物滋养,百兽逐群的好时光。
大白未曾被骟过,也到了发情的季节。
谢琤走近大白,就见骊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前蹄不安份的在草地上刨坑,大白倒是轻松地用长着漂亮鬓毛的颈子蹭了蹭骊马的颈,示意它不必害怕。
谢琤摸了摸大白长长的脸颊,说了一句:“你若是想留在这里,我便卸下你的鞍辔,放你回山林。”
大白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像是听的懂这句话,大眼睛看看谢琤,又转头看看旁边紧紧偎着它的骊马,似在犹豫不决。
谢琤并不急,耐心等待大白的抉择。
一旁的骊马虽然听不懂,却也站在大白旁边,漆黑的马蹄毛色亮丽,腰背中央有一条金褐色的脊中线,鬃毛短硬,呈锈黑色,直直竖立在脖子上,而不像一般的马匹,马鬃长软,垂置颈部的两侧,这匹骊马英武得很。
大白将头往谢琤怀里使劲拱着,谢琤以为它在与自己道别,便搂住它的头。
大白是纯阳宫一匹母马十岁时候产下的马驹,母马年纪太大,死于难产,大白生下来身体便比寻常马驹瘦弱许多,恰逢那时候马瘟流行,燕小霞焦头烂额,无暇照顾大白,便托谢琤照料。
谢琤受人之托,将大白带到他在论剑峰随手搭的草庐,同吃同睡,可说除却练剑之外所有时间都用在照料大白之上。
一年之后他将大白送还燕小霞,结果未及半月,燕小霞又找上门来,说大白脾气暴躁,根本不服驯化,还咬伤了一个想偷偷爬上马背的小弟子。
谢琤随燕小霞下了一趟论剑峰,在马厩中见到了体态匀称的大白,彼时它在马厩中央,浑身暴戾之气,旁边空荡荡,没有一匹马愿意靠近。
谢琤走近它的时候,并未出声。
大白看到有人靠近,立刻扬蹄便踢,谢琤指节重重敲在它前蹄胫骨上,待它吃痛放下前蹄,便趁机翻身伏上马背。
当时大白因为无人敢骑,又不受驯,还未上辔鞍,谢琤两腿夹紧马肚,手掌抓牢马鬃,任由大白不停地起扬,甚至冲出马厩,在华山那羊肠小道上颠簸跳跃,始终未能把他摔下马背,等到大白喘着气跳不动了,谢琤才单手握拳,在马背上连砸三拳,将大白揍趴。
大白挨了顿揍才发现揍它的人竟是谢琤,顿时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不敢发狂。
谢琤下马,拍了拍大白脑袋,留下一句“听话”,转身而去。
后来燕小霞特意提了一壶酒上论剑峰,说要与他切磋养马之道,被他以练剑无暇为由,拒之门外。
被师傅撵下山的时候,燕小霞特意牵上大白,在纯阳宫下山的路口等着他。
“虽然你作为师兄很无情,可是我这个师弟可是有情有义,谢师兄你若回纯阳,可记得要与我聊一聊驯马心得。”
幸好师弟不是让他一定要把大白带回去。谢琤摸着大白的头,欣慰的想着。
出乎意料,大白从谢琤怀中抽出头,牙齿紧紧咬住他的长袖,往自己背上拖。
谢琤看了看大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血迹洇透绷带和中衣,已经染红了外袍,便了然。
定是大白见他受伤,不忍离开他。
心中一阵暖流,谢琤牵起缰绳,翻身上马。
大白引颈嘶鸣,与骊马依依惜别之后,便转身离去。
骊马不肯跟上,只得伫立在小树林中,目送大白的离去。
谢琤转头看了一眼骊马,突然发觉之前看到这匹马时心中浮现的不谐是来自何处。
这匹骊马,竟是一匹公马。
摇摇头,谢琤将此事抛开,沿着原路往回走。
官道虽然平坦,却不安全。
一人一马,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丝毫不费力气,再陡峭的山路,如何比得上天下第一险的华山羊肠道。
谢琤坐在马背上,焚天失去剑鞘,便用一块深蓝色的棉布包裹好,背在身后。
谢琤走到哪,焚天就在哪,不离不弃。
路过通天泽的时候谢琤勒马停住,前方的小路有两条分叉口,一条往北过桥,顺着官道一直往东走,通向洛道,另一条往东南,通向闻香岭,谢琤走出来的地方。
谢琤拍拍马背,准确往北去,眼角却掠过一抹黑红。
草地上有一滩血迹。
谢琤看着血迹淋漓而来的方向,正是闻香岭。
血迹已经变黑,谢琤下马,蹲在一旁,手指在染血的叶面撚了撚,然后放在鼻端。
淡淡的栴檀香,还有一丝不可闻的药味。
谢琤转身上马,疾驰闻香岭。
那座雅致的小庭院还在那个位置,却火光烧天。
谢琤下马,一路往里,已经看到了好几具尸首,尸体上有各种兵器伤痕。
凤齐的禅室也着了火,谢琤冲进去的时候,那副价值连城的琉璃屏风已被火舌吞没,被烧焦的绢本飘落在谢琤面前,上面只剩一个“轩”字。
屏风后有人。
谢琤将趴在地上的人抱起,一根横梁已经受不住烈火煎烤,轰然倒下,正堵在门口,将他来路封死。
熊熊的火焰吞噬完房间里的所有,浓烟不停的灌进谢琤的口鼻,熏得他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分辨出窗口在哪里,谢琤毫不迟疑地撞破窗户,从窗口脱身而出。
谢琤将怀中的人抱到火舌蔓延不到的地方,将人翻过来,不是凤齐。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满脸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看不出本来面目,就连衣服都被烧的到处是洞。
谢琤视线从他脸上滑过,停留在他的手心。
少年手心里紧紧拽着一串陈旧的黄檀佛珠,不多不少,十八颗。
谢琤将他摇醒之后,就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又大又圆,流着眼泪。
“是你!是先生救过的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先生,他被十二连环坞的贼人抓走了。”
谢琤从少年手中取过佛珠,一丝不苟的摸着每颗珠子,认真而深情,就像平常擦拭焚天。
“先生救了你一命,你一定要知恩图报!!”少年高亢焦急的嗓门在谢琤耳边炸开。
谢琤听而不闻。
少年见谢琤不为所动,骂了一句胆小鬼,便自己踉踉跄跄的便朝门外跑去。
一个道士,如此专注的摩挲一串佛珠,岂不是怪异。
佛珠用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黄檀木,就连雕刻打磨的手法,也是最普通不过的工匠都能做到的。
如果说这串佛珠有什么特殊的话,大概就是佛珠的数目不对。
大凡念珠不是十九颗,便是一百零九颗。
十九颗念珠,一颗主珠略大,代表佛,十八颗小念珠意味着十八不共法,又意味着十八界,内六根界,外六尘界,加上六识界。
而这串佛珠,并没有主珠。
十八颗小佛珠经年摩挲,温润光滑,若不是谢琤专心致志,一遍又一遍的摸索,当真是看不出某一颗佛珠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平安两个字。
谢琤摸到那犹如刚启蒙的幼童笔迹,微微叹了一口气,将佛珠放入怀中,贴身收好,然后站起身,拉过大白的缰绳,翻身上马。
刚从火灾中被人救出的少年满面热泪,全然不顾赤裸的脚板被路上的碎石划破,朝着大路奔跑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救出先生。
长出新叶的树枝像鞭子般抽过他的脸颊,他恍若不觉,全身的痛感早就在先生被人抓走的时候消失殆尽,他拼命抓住先生的手,也无法救下先生,他已做好准备,这次就算死,也要从那些贼寇手中将先生救出。
突然一阵疾风从他脑后擦过,狂风卷起的沙尘扑打他的面容,让他不得不停下狂奔的脚步,擦去眼睛里的尘土和泪水。
低头的时候,他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从身边疾驰而过,还有一句话。
“贫道去救人,你自珍重。”
少年捂着脸,跪倒在草地上,放声嚎啕,哭声撕心裂肺,穿透整个山林,惊起了一片又一片的栖鸦。
而后少年用烧焦的袖子擦干眼泪,挺起胸膛,继续走上了通往瞿塘峡的大路。
谢琤不顾胸前伤口,快马疾奔,只希望能在凤齐被送到白帝城之前将人拦下,若让他被送进了白帝城,便不是轻易能救回了。
难怪凤齐让自己觉得熟悉,难怪凤齐会让自己觉得安心,万事果然皆有因果。
谢琤一路沿着官道赶往映秀湖渡头,十二连环坞的水贼本就是盘踞在长江的一颗毒瘤,他们抓了人必然会走水路回白帝城。
映秀湖渡头不算大,只有两只渔船停在河畔。
披着蓑衣的渔夫有的坐在渡头的茶棚里喝茶聊天,有的将青箬笠盖在面上,躺在船头午睡,麻绳搓成的渔网高高的挂在船头,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谢琤将大白栓在茶棚旁边,提着包袱只身进了茶棚。
看茶棚的是位大娘,穿着粗布半臂,褐色的襦裙上还沾着些许茶渍,想是不小心打翻茶碗被溅上的。
谢琤将包袱放在空桌上,然后坐下,他并没有急着开口。
茶棚大娘天天见着的都是来往商贾,要不就是熟悉的渔家,难得瞧见了这样俊朗的年轻人,赶忙斟了一大碗茶,给他送来。
“小兄弟赶紧来喝口茶,这方圆十里的人啊都知道我赵大娘的茶虽不是多名贵的茶叶,却是用独家秘方煮出来的好茶,一杯下肚,生津止渴!”
“多谢大娘。”谢琤结果茶碗,喝了一口,随即开口询问,“劳烦大娘,在下想搭顺风船往瞿塘峡访友,不知此处可有渡船愿意搭一程。”
“诶哟,小兄弟,你要是早来半个时辰,兴许就赶上了。”大娘一拍大腿,啧啧咂舌,左右张望了下,捏着抹布,然后凑在谢琤耳边,小声说到,“半个时辰前,十二连环坞那群杀千刀的,不知道又去哪作孽了,绑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在这强抢了一条渡船,看样子是打算回白帝城。从这渡口去白帝城,若是顺风,那也要半日的光景,那条船是咱们这唯一的一条渡船了,这一来一回,得到天黑船才能回来,小兄弟你还是明天再来搭船吧。”
“多谢大娘指点。”
谢琤将碗中茶水喝尽,然后从包袱里摸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以做茶资。
大娘笑嘻嘻的将钱抹进手心,甩着抹布招呼着:“小兄弟明天再来,大娘给你带点鲜果。”
茶棚里有熟客跟着嬉笑:“赵大娘你好生偏心,我们哥几个日日都来给你这茶寮捧场,从不见你给我们一文半子的便宜,如今刚来个俊的,你就奉承上了。”
大娘手中抹布闪电似的往那人脸上盖去,脸上倒满是笑意:“小心风大闪了舌头,老娘的玩笑也是你开的,等你王老六被王八吃了通天鳄咬了,下辈子投胎生得跟人家一样俊,我赵大娘也奉承奉承你!”
谢琤将茶棚嬉闹抛之脑后,走到了河边那贪睡的船夫身边。
“这位船家,可否将小船卖与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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