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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锋
时隔多年，摄魂术被解开早是在她预料之内的事情，想再从软处着手，就不大容易了。那个小鬼周身的侍卫个个凝神静气，不是易与之辈，硬碰硬绝对是吃力不讨好的傻事。
那么，如何不动声色地接近对方，便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好在她有一点巨大优势，敌明我暗。顺带，也占了主场之利。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睿因还是一副从未长大过的模样，但其中必有蹊跷——也许这蹊跷，就是她可以利用的地方。
若无其事地走向了睿因那一桌的方向，方意芜随便找了个邻近的座位坐下。她一身华服，虽未绣制金盏花纹样，也是贵而不俗，绝非凡品。清溪楼里的小二都是何等眼力，早便殷勤地一路跟着她过来，问道：“小姐，请问您想要点什么？”
“情殇酒。”
少女缓缓吐出了这三个字，旋即嫣然一笑，随手一指：“其他的，就照着他们这桌给我上。”
纤细白皙的手指所指之处，自然是睿因。
眼角余光微瞥见睿因收回了望月的视线，目光在自己身上轻扫了一眼。方意芜转过头，清秀容颜上绽开一个再真诚不过的笑靥：“这位小公子，有什么事吗？”
睿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弯了眼睛，紫眸潋滟，刹那间波光流转，透出几令人触目惊心的光彩夺目，竟是一副极天真可爱的笑脸：“大姐姐，你对这儿很熟吗？”
出卖色相！不要脸！！装嫩！！！
方意芜沉了气，这笑容她曾经再熟悉不过——每当这小鬼心里有什么小九九的时候，定然会笑得比卖春还要好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发什么骚的雏妓呢——在心底里毫不留情地腹诽着，方意芜又忽然想到，现在不能称他为小鬼了。以前的年龄感还没那么强，所以对他的身体发育也没什么疑惑，现在她可总算清楚了，这哪里是小鬼，根本是骗人不眨眼的老妖！
搞不好在那副正太外表下，是个自恋冷血变态的魔头丑八怪……
心下飞快算计，方意芜回了睿因一个惊艳的眼神，一手掩口，微微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你生得真好看……”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红霞淡淡飞上了白玉般的脸颊，一副花痴模样，支吾着，“呃……小弟弟，你说什么？”
睿因的唇角的弧度微扬了点，温言道：“大姐姐，你常来这儿吗？”
方意芜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茫然无知的表情足以去争夺奥斯卡小金人：“小弟弟，你怎么这么说？”
睿因轻笑：“因为我觉得，我们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呢。”
这种八百年前的泡妞伎俩还拿出来秀，你丢人不丢人！
方意芜却更加疑惑了，问道：“嗯？真的吗？可是……我以前好像没有……”脸上的红晕又盛了些，“如果以前见过你，我肯定不会忘记的……”
“是吗？”睿因淡淡地瞥了一眼桌上的酒壶，立刻有人十分体己地倒了一杯，酒液缓缓倾下，如一道绯色流泉。
外貌童稚的孩子笑着说道：“我也这样想。”
酒香四溢。
浓而不艳，低而不淡，醉而不昏。
方意芜有些怔然地看着他：“嗯？”
这正是“雪山泪东流，天地终无情”的名酒。
情殇。
“如果以前见过你，我肯定不会忘记……”
如水一般清透的酒液，却是仿似混合了鲜血一样的浅浅绯红。那样轻柔淡薄的味道，却恍然里有了令人晕眩的力量。
睿因举杯，对着方意芜微微一笑：“我对你，可是一见如故啊。”
方意芜却没有什么大反应，只是笑道：“小弟弟，那你以前来过安国？”
睿因抿了一口酒，唇际一痕殷红，陡然便多了一分妖异之感，仿佛嗜血之兽：“为什么这么说？”
方意芜看着他：“听口音，小弟弟你好像不太像是我们安国中人呢。”
睿因又是一笑：“真聪明。”
……这……明明是夸赞的话语，但是她为什么就那么想打爆他的头呢？
方意芜竭力压制了自己的火气，又一次问道：“小弟弟，你是头一回来安国吗？就你一个人来，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睿因一口饮尽，放下酒樽，说道：“我应该算是第二次来江梧了。不过我不是一个人来，还有我的妹妹。”
方意芜像是成了好奇宝宝：“你妹妹？她在哪儿？”
睿因一副雷打不动的笑容：“她会晚些到达。”
方意芜指责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可不好啊，怎么能把妹妹丢下来，自己一个人先偷偷来玩呢？你妹妹会很伤心的。”
“她伤心也没用。”睿因倏然抬起眼，长睫浓密如蝶翼，一线月光疏疏漏入了他的瞳孔，紫眸之美几能划破夜空寒星，“你对我妹妹感兴趣么？”
方意芜俨然是一副花痴样：“是啊，小弟弟你生得这样好看，你妹妹肯定也是一个小美人罢？”她又沉下脸色，循循教诲，“但是，你的父母真是不负责任，怎么就让你们两个小孩子来这儿呢？”她看了一眼周围的侍卫，欢乐地挑拨离间，“不是我说啊，有些人呢，就是奴大欺主，你不防都不行啊……”
睿因颔首：“我知道了，谢谢大姐姐忠告。”
这是他第二次喊她“大姐姐”，比起方意芜每句话都不离“小弟弟”，貌似杀伤力还更大些。
方意芜却厚颜无耻地点了点头，笑颜如花：“这才是好孩子。”
睿因轻笑了一下，说道：“你真好看。”
方意芜的眼角跳了一下，心里有百万神兽奔驰而过，最终把这句话反应为：“小弟弟你好讨厌哟……你生得这么漂亮，居然还这样夸我。”
睿因慢慢说道：“我很喜欢你的眼睛，像小狐狸一样。”
方意芜的第一反应是心中猛然一悸。
第二反应则是——这是在夸她长得像禽兽么？
想了想，她还是嫣然一笑：“小弟弟，你喜欢小狐狸吗？”
睿因持樽的手顿了顿，微笑得完美如面具，天真到了残忍的地步：“我以前有过一只，那是只很好看的小瑶狐，皮毛很软，眼睛很漂亮，就是性子傻了点，一点都不像生性暴戾凶猛的瑶狐一族。它的灵魄也很好看，可惜我这次没带在身上，不然就可以给你看看了。”
方意芜放在膝上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平稳地说道：“瑶狐？那不是寒风草原里特有的灵兽吗？听说它们戒心很强，灵力也很高，小弟弟你是怎么得到的？”
睿因放下了酒樽，双手交叉，抵在下颔上，十足小大人的威仪。本来放在这个年龄孩童身上显得不伦不类的滑稽姿态，在他身上却尽显清华高越，电力十足。
“你猜猜？”
方意芜摇了摇头，娇声道：“我猜不到。不过我一直都很想养一条可爱的灵兽……可惜我娘一直不让，说是太危险了。”
睿因失笑：“灵兽可不是堪被豢养的宠兽啊，你也太冒失了。”
“那小弟弟你是怎么得到那只小瑶狐的？你买的？你自己抓的？”
睿因愣了一愣，说道：“你好像……很关心么。”
方意芜一脸理所当然：“我本来就很喜欢灵兽嘛，小弟弟你传授一下秘笈好不好？怎么样才能养好瑶狐？”
睿因眼眸微眯，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从头到尾……不是我养它。”
“嗯？”
“是它自己脑袋不好，傻愣愣地撞上了我。”
“唉？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那么傻的小东西，也没谁比它待我更好。”睿因又是一樽一饮而尽，闭合双眼时仿佛有晶亮闪过，“我自己都放弃希望了，可它还不死心。”
是啊，不死心，不愿意放弃希望，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你遍体鳞伤孤苦伶仃地去死——可是那时候为什么不干脆地放任你去死呢？
都知道“没谁比它待我更好”——TMD她那时候就像个老妈子兼护士兼药草师兼厨师兼枕头兼玩具兼被子无所不能地伺候着他，现在只要回想起她那时候忙前忙后上蹿下跳无比殷勤做牛做马这小鬼颦一下眉就觉得心疼落一滴鳄鱼泪就觉得天塌了的模样，方意芜就有把自己的脸抽肿的冲动。
那时候怎么就那么犯抽呢？
怕寂寞怕到随便一个小鬼都能把她玩得团团转到最后还落得死无全尸的地步——
方意芜控制住自己磨牙的欲望，一脸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睿因慢慢地笑道：“那个小东西，我连手指都没勾，就自己乖乖上门，连找死都是那么乖。”
方意芜笑道：“哇，那真是幸运，那只小瑶狐就这样乖乖地在你身边了？”
睿因微微垂下眼睑，竟然有一种仿佛是悲伤的错觉：“是啊，傻死了……”
话正说着，她所点的食物也一一上了桌。方意芜扫了一眼，果然自己第一直觉并未出错——这是当初在聚仙楼时，睿因请客，她以秋风扫落叶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冷酷消灭掉的满满一桌食物。连上菜的顺序都未变过。
果然有所察觉？只是还不确定罢。
方意芜自己倒了一杯酒，晃了晃，并未饮下，只将酒樽在手指间把玩。看到睿因注视的视线，她眨了眨眼，问道：“……寒风草原……小弟弟你是伊国人了？”
睿因点了点头，答非所问：“我总是觉得和你在哪里见过。好像就是在这里。”
方意芜也同样恍若未闻，十分憧憬地说道：“那，小弟弟你也是为了看昭阳郡主的婚仪而来的？”
“……和她确实有点关系，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睿因说得十分散漫，倏然便又勾了一个笑，竟似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丽，“你对这个很感兴趣？”
方意芜用力点头，黑亮的眸子几乎化作了星星眼：“朝阳郡主可是伊国第一美女啊，肯定是倾城倾国的样貌吧……还有啊，你应该知道吧，睿王是这一次护送郡主来安的使节之一呢！听说他母亲曾经曾经就是天下四美之首，那这个儿子一定也生得很漂亮……”
睿因的嘴角好像有点抽搐：“你……就是为了……”
方意芜咳了咳，说道：“你还是个孩子，不懂大人的世界。知好色而慕少艾，知不知道？而且，饮食，男，女之大欲也，我这种想法，可是完美地贴切了圣人之言。”
睿因这回不抽嘴角，开始抽眼角了：“你……”
方意芜转而正色道：“不过呢，也不能太相信市井流言官方说辞。”她把自己和甄秋煜的谈话内容搬了出来，“这世上有身价的人，三分姿色都能捧出十分来，朝阳郡主也就罢了，睿王可是在西秦待过的人，我听说过，那里的人都是铜铃眼大髯须青蛙肚罗圈腿，一个白净的小皇子放进去，哪怕是秃瓢也成了绝色了。”
睿因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在注意到方意芜的打量时便立刻又放了下来。迎着那道漆黑沉静的目光，狭长幽深的紫眸一弯，弦月一般的清美：
“大姐姐，你真有意思，我越来越中意你了。”
方意芜眯起了眼睛，笑容温柔得几乎令人心醉：“小弟弟，我也一直都很中意你。”
中意到一直惦记了你这么多年，惦记得恨不得扒皮抽骨。
一餐饭吃得唇枪舌战，风云迭变。其间睿因轻飘飘说了一句“相逢即是有缘，小姐这顿饭就由我来请罢”，于是方意芜再次本着“对方付钱充大头不吃白不吃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原则把满满一桌消灭了干净，之后隔着衣服捏了捏自己自己的小肚腩内心泪奔，且把这份长胖了的仇恨再度转移到某人身上。
吃抹干净就走人，方意芜起身离座的时候，睿因貌似无意地说道：“聊了这么久，和您真是投缘，不知能否知道小姐芳名？”
方意芜盈盈一笑：“我姓吴，小弟弟，你呢？”
睿因笑得很是天真可爱：“大姐姐，我姓伊。”
伊姓——
伊国国姓。
方意芜掩唇而笑，像是全然不在意一般：“那……我可以叫你小伊弟弟吗？你可以喊我吴姐姐的。”
睿因顿了一顿，微抿住了唇，随即又说道：“天色已晚，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这么长时间，不太好吧。”方意芜还没有回答，他便漫不经心一般地开口，“你家在哪里？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去？”
就算说了不字，估计也会有人一路跟踪——
但，这里不是他的伊国，而是她的安国。
强龙也是压不下地头蛇的。
方意芜微惑道：“那怎么行？你的侍卫都给了我，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岂不是很难办么？小孩子家家的，太危险了。”
原本一直沉默的侍卫之一也开了口：“少爷，此话有理。”
睿因眉峰微皱，那人继续轻声说道：“这里毕竟不比伊国……”
方意芜依然是一副天真娇俏的少女姿态，说道：“这样好了，今天晚上这顿饭谢谢你请了。改日我们再约，好好畅谈一番，怎么样？”思忖了一下，“就约在三日之后，同样的时辰，同样的地点，好不好，小伊弟弟？”
三天，够她的准备时间了。
睿因定定看着她的笑靥，面上无喜无怒。方意芜笑意不变，便看见他倏然也绽了个笑，似弃原万里冰霜中妖华魔媚的紫瑾花，出口的话语俨然是一言九鼎的笃定：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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