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从云层间一丝丝漏下来，鳞次栉比的房阁台楼，高高翘起的檐角尽笼了重重跋扈的骄矜。现下，街上已经有商家燃起了烛灯，星星之火，照亮了小小的一方。
　　穿梭的人流来往，因为没有了白天的达官贵人们的禁制，反而显得更富有生机勃勃。熙熙攘攘的人群接踵而至，喧闹热谈之中，也会出现一声不和谐的尖叫。
　　越是狗血古老的桥段，就越有小强般无敌的生命力——这不，眼下就上演了一出不论是在玄幻魔法仙侠侦探科幻穿越言情耽美中最为人耳熟能详的剧情——
　　一帮很明显是纨绔子弟打头的大男人，团团围住了一个清秀的小姑娘。

　　为首之人一脸凶恶，肥胖的身子撑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几乎让人忍不住去担心，他前襟上绣着的芍药花是否会因此而崩裂。他对面的少女倒是眉清目秀，单薄的身姿楚楚可怜，令人一望上去就心生怜意。
　　太可怜了啊……
　　好一个清白的大闺女啊，怎么就被南宫家的少爷给看上了呢？
　　…………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小声地传播开来，百姓们彼此怯畏地小声嘀咕，为这名少女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悲惨命运同情不已。
　　不过，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是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戏码和一般英雄救美故事的不同：
　　人多势众的一方个个如临大敌，紧张不已；而作为弱势力代表的少女却是一脸悠然清雅的笑意，灵动的黑眸微微闪动，潋滟开的光华蕴着绝对不能称之为善意的情绪。

　　“你、你你……”
　　首先发言的还是“恶少”，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很明显少了底气，甚至还带了颤音，毕竟，被人一股脑打晕后揍成连老母也认不出然后再活埋……实在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可怕经历，也让他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下定了从此见到某女就绕道走的想法。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方意芜绽开皎洁如月的笑靥，用只有对方才能够听到的声音道：“呵呵……还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呢，是不是啊，亲爱的表哥？”
　　南宫律惨白了脸，他他他死都忘不了这女人当时的笑容！
　　方意芜挑眉看着他缩缩缩的动作，玩心更胜。
　　“上一次见面，你回去后的身体应该还好吧……大抵是年轻人肉多嘛，打起来也爽快，不容易翘。”

　　南宫律一脸雪白，忍不住想到了当初醒来后的场景——“尸横遍野”！
　　方意芜笑得清淡，正欲开口，眼神微微一敛。
　　“这位姑娘，我家公子以礼相待，望您也能谨守女则，洁身自好。”
　　洁身自好？！
　　方意芜险些笑出声来，不是为了南宫律，而是为了他身后突然出声的一人。那样清朗的声音，稳重的语调，仿佛就能够想象出说话人端正的人品。
　　这样的人，会甘当猪头的走狗？
　　方意芜侧了侧头，一脸无赖地微微笑道：“说话的人，站出来。”
　　南宫律忽然一哆嗦，方意芜眯起眼察觉不对劲，眼下继续将自己代入角色，满是嚣张跋扈地道：“说话的，你知道本姑娘是谁吗？”
　　走狗群中站出一人，虽然面目平凡，但是眉眼间自有一股子清奇俊朗，气质宛然，一见便知和南宫律等人不是一个等次的。他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个礼，温言道：“在下南宫翼，对方小姐已是久仰大名了。”

　　久仰大名？
　　方意芜好整以暇地环抱住双臂：“不知你何出此言？”
　　“昭华郡主的名号在江梧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何况区区不才，对您的事迹也略有耳闻……”
　　方意芜打断他：“别郡主郡主讲得这么生疏啊，叫我的姓名就可以了。”
　　“……嗯，方小姐，尤其是前些日子，少爷他……””
　　方意芜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道：“对哦！翼表哥，你也对人家的印象很深刻对不对？律表哥也是一样的噢。”
　　南宫翼的眼神一闪，方意芜自然不会忽略过去，明眸中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光。
　　只听得他道：
　　“……方小姐实在是折杀我了，我不过是南宫旁系一脉，与律少爷和您的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又怎敢自称是您的表哥？”
　　方意芜微微一笑：看样子，此人大概也是继承了南宫家传统的奇妙基因。

　　南宫翼说出此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平静的笑容，就连眉毛都端端正正，不见一丝动摇。除了……眼神。
　　眼神内，有着不同于毕恭毕敬的敬畏的光。
　　方意芜微微扬起唇线，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南宫翼有点眼熟——
　　那样的眼神，她曾经在数年前见过——在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方谨然眼中，有过和南宫翼相同的情绪。
　　只不过前者现下已经掩饰得更加完美，就连对待自己都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有意思。

　　方意芜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瞳仁如同上好的黑曜石浸在重重水银中，那容光一时慑得南宫翼失神。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是我说错话了。”
　　她的言语逾越得过分，就连南宫翼也是好一会儿才想出回答的话语：
　　“嗯……我早就听闻方小姐性格直率，天真烂漫，现在一看您言行不同于常人女子，果真是名不虚传，堪当将门虎女。”
　　方意芜的嘴角在听到最后一个形容词时微微一沉，但很快掩饰了过去。她和南宫翼在这里的气氛看起来一片大好，当然也有人心不甘情不愿兼之深感受侮：“哼！”
　　方意芜笑眯眯地看向南宫律，直到看得他被看的毛骨悚然的偏过头才罢休。但是她想罢休，并不意味着别人的意愿也是如此。南宫律头上的冷汗涔涔，但是嘴上硬是不肯显弱，嘟嘟囔囔地小声道：“哼……区区女流之辈，有什么好嚣张的！反正方将军已经承诺过婚约的事情了，再怎么狂也只能当我的女人！”
　　南宫律的声音很小，就连南宫翼也只能听到大概的呜囔声音，但过人的听力还是令方意芜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等到这段话中的意思完全映入脑海的时候，方意芜反射性地喝道：
　　“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方意芜登时就已经明了——她早就奇怪南宫家的动向，对于此次求亲也甚为不解。
　　按道理南宫歆是她的母亲，凭借这一层关系要亲上加亲没什么不对；但是南宫歆自幼光环满身，备受宠爱，和南宫齐的关系绝对谈不上良好，感情单方面的恶劣情节极高。这还不说，光是新任南宫家主对她不理不睬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感情的名存实亡。她就在疑惑为什么南宫家会不声不响的来求亲……结果，居然是那个老混蛋已经安排好了的！！
　　理解过后，她就是在心里毫不淑女地腹诽——
　　那个天杀的老浑蛋！！

　　方意芜这边脑筋转得飞快，也不顾南宫翼用奇异的眼光看着她。许是因为她的不说话，南宫律向后一缩，但显然不识时务。他出口的时候，南宫翼就算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拽什么啊！还说不定是那贱人哪来的野种呢……”
　　方意芜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手指微微蜷缩。
　　听到这话，南宫翼的整张脸都变白了，南宫律却看着沉默不语的方意芜，自以为已经打击到了她，立刻恢复了小人得志的嘴脸：“哼，所以我就说你少在本少爷面前……”

　　“给你三秒钟。”
　　“……对我不敬，等老子娶你过门后有你好受的……啊哈……嗯？”
　　“三秒钟，立刻消失在我的面前。否则我就把你这头猪迷昏后卖到屠宰场，然后抽筋扒骨再炖成骨头汤……”少女毒辣的话语停顿了一下，放在腰侧的手指指间流泻出不祥的色泽，冷冷地抛出三个字：
　　“喂狗喝。”

　　寒风呼啸，有人冻结成冰……

　　※※ ※※ ※※ ※※ ※※

　　归根结底，回了那一句话，口头上还是占了上风，否则方意芜绝对会郁闷到内伤。
　　事实上，现在也差不多了。

　　好女不与蠢男斗……好女不与蠢男斗……好女不与蠢男斗……好女……有仇不报非女子！！
　　方意芜在心中喃喃默念，念着念着就变了调——敢侮辱她，就已经足够让她给这个猪头剁上一千刀了，是看在南宫歆的面子上才忍了下来（虽然实际效果等于没有）；现在竟然还敢侮辱她老娘？！你个@#$%……
　　克制暴走的冲动，方意芜看着眼前一群人形冰雕，保持着死鱼脸道：
　　“丫还不给我滚？”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够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惊人杀气，何况是猪——
　　猪其实是一种对外界环境变化相当敏感的生物，在地震来临前就会事先察觉到……扯远了，意思就是某人虽然面对着人形兵器少女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但是为了可笑的面子还得死撑着，双腿不住打颤，冷汗涔涔。
　　南宫律的脸色变了又变，终究是上前了一步伸出手就作势一副凶狠的样子。方意芜的眸中掠过激烈的凶光，准备一看到时机就行凶，然后……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南宫律走了一步，居然就在她的眼前晃晃悠悠地几下——

　　倒、地！

　　方意芜傻眼。
　　她、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就算胆子小也该有个限度！！

　　南宫翼上前了一步，迟疑地看着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的猪头，对方意芜道：“这么说来……大小姐还请来南宫府邸一坐。”
　　方意芜眸光略沉，前段日子方酃然才刚刚给她写了家书回来——战事大局已定，荣归指日可待。顶多再过两个月就会有这方面的消息了，到时候……
　　那个老不死……还有眼前这个猪头……什么见鬼的婚约……
　　至于这家伙的邀请……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方意芜的手微微移动到腰侧，衣物底下突起一把食指长短的小剑。这么多年来，她身体的抗药性绝非常人能比，现在还顶着个方家大小姐的名号，再加上本身……谅他们也玩不起什么花样。
　　她微微一笑，余光扫了一眼猪头，淑女万分地敛眉低语：
　　“那就多谢……表哥的美意了。”
　　南宫翼吸了一口气，方道：“您请。”

　　※※ ※※ ※※ ※※ ※※

　　夕阳西下，宛若流金般的色彩逐渐暗淡，徐徐撒落四方。掩映在重重楼阁中的朱瓦碧甍，越发显得耀眼而豪奢。

　　“南宫大人。”
　　方意芜笑眯眯地站定在一头猪型物面前，微微屈身请安。
　　猪型物也笑呵呵地挥了挥手，“芜儿你说什么呢？自家人还客套什么，叫我‘舅舅’就是了。”
　　方意芜才被南宫齐那声“芜儿”给汗得嘴角抽搐，又被他那句“自家人”狠狠雷到。毒舌的秉性发作，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我是人你是猪，根本就不是同一种族！”。
　　好在她理智仍在，面上仍是淡淡的一抹笑，略带着豆蔻少女的一丝羞涩和紧张，怯生生地道：“舅舅。”
　　“对对对！”南宫齐笑得颇为满意，面上的眼睛几乎被肥肉挤压得看不见踪影。“不过这样也不好……没准过了一段时日后你们俩把日子办了，就得改口了。”
　　方意芜的笑容连变都没变，和他完全是鸡同鸭讲：
　　“虽说是表亲，也都身处江梧，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和舅舅您这么相处过呢。一直以来只听得别人对舅舅的评价，如今亲眼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是啊，的确是名不虚传。
　　岂止是名不虚传，根本就是在挑战人类长相的极限吧……
　　尤其再想想南宫歆的如花容颜……两相对比一下……

　　南宫齐却对这类奉承话尤其受用，而且眼见着方意芜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奇怪。
　　方意芜身材纤细，五官清秀，不过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子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轻言慢语，怎么看都是个适合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千金——怎么可能和那个把他的儿子揍成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模样的凶手联系起来呢？
　　事实证明，人不可貌相，猪不可膘量……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
　　不论是南宫齐还是方意芜，都会为自己对彼此的这个第一印象而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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