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这一边，引起纠纷的源头——一个普通的浣洗宫女还在嘤嘤哭泣，巴掌大的小脸顶多只有十二三岁，上面红红的印记煞是明显。
　　而她面前的贵族少女，锦绣长裙上沾染了点点的污渍，一脸嫌恶的高傲神色，不耐烦地怒视着显然是在维护小宫女的甄秋云。

　　方意芜在瞬间想明白前因后果，也在瞬间掉转方向决定打道回府。
　　不过，就在她改变方向的刹那，却突然和某个人体撞到了一起。
　　“啊……唔！”
　　方意芜本能地轻声叫出来，随即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耳畔，清越剔透的声线轻轻响起：
　　“别说话。”

　　……什么？！
　　黑色的瞳孔顿时收缩，没有注意到来人的强烈挫败感更是令她的反射神经当场反弹。方意芜一手隔开对方捂住自己的手，翻转手腕制住他的虎门。
　　而对方的反应也不慢，在方意芜微凉的指尖碰触之时就立刻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方意芜狠力一掐，施力挣开。对方对她机敏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轻抽了一口气。
　　方意芜低低地喝了一声：“你是谁？！”
　　施加在她手腕上的力道陡然间增大，方意芜眸光一寒，用肘击格开对方的禁锢。对方显然犹豫了一下而没有对她出手，但趁着对方命门大开的时刻，方意芜的另一手往他的胸膛斜斜挥落，速度极快，力道精准犀利。
　　“呜！”
　　对方当即后退，但饶是如此，已是胸口一凉。绣着紫藤花缠枝图样的前襟也被削下了一大片，差一点就被削下来一片肉。
　　碧湖青色的衣料碎片徐徐飘落，映着晶莹的雪地，宛若凌波泛漪。
　　方意芜的攻势一缓，被杀气盈彻的眸子也恢复以往的淡然，但因为行动不便而造成的疏漏却令她不动声色地懊恼。
　　“真是令人惊讶呢，你竟然……”
　　在她对面的少年低低地出声，略带着喑哑的润泽声音如同丝绸滑落阗玉，不见分毫的狼狈。澄澈的眸中没有警惕和防备，盈着饶有兴趣的光。
　　甄秋煜看着一脸清冷的方意芜，反而好像是见到了很有趣的事物一般轻笑起来：
　　“我们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真是位有意思的大小姐呢。”

　　方意芜微微蹙了蹙眉头：这下有点麻烦了。
　　甄秋煜看着沉默不语的方意芜，忽然展颜一笑道：“你放心吧，这种事情我是不会随便到外面乱嚼舌根的。”
　　他坦率的话语反而令方意芜微微吃惊：“你……”
　　“你就算想要隐瞒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毕竟在这种宅子里，谁生存都挺不容易的。”甄秋煜的话语略略一顿，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语气中莫名地增加了某种极不符合年龄的苍凉感：
　　“看你的样子，日子估计也不太好过吧。”
　　这种似乎了解一般的语调令方意芜相当的不舒服——应该说，打从一遇到这个人，她就从来没有遇过好事！方意芜双手环肘，眼若寒霜，脸上却挂着相反的柔和浅笑：
　　“我的日子过的如何，和你有关系吗？”

　　甄秋煜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
　　“……抱歉，是我唐突了。”
　　方意芜再一次被他的坦率弄得哑口无言，也就收敛了笑容。这种感觉就好像你积攒了力量想要和人好好大吵一架、结果却发现对方不过是个纸人一样，闷闷得难受。但即便如此，她也并不是那种会将心中的郁闷默不作声地自己吞下去的人。
　　“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方意芜扫了一眼甄秋煜青绿色的前襟，上面支离破碎的一道划痕极是明显，襦衫内露出了雪白的亵衣。
　　“没有分清楚场合就对你胡乱攻击……当然了，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作出那种失礼的举动，我也不会这样做。”
　　“……明明应该是道歉的语气啊，为什么你的话中就好像是充满了对我的指责呢？”
　　方意芜淡淡一笑，黑发如墨，夜瞳如玉，似是暗藏着些许激流：
　　“你能够发现真是太好了，大概我要修改对你的印象……毕竟直到刚才，我对你的脑筋反应都不抱期待的。”
　　“……我也同样觉得要修改一下对你的认知了，传说中的那一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这世间的女人还真是不可信。”
　　“传说中的……那一位……？”
　　方意芜颇有些艰难地出声，白皙的额前划过三道黑线。

　　“传言中，年幼德高、贤明仁慈的昭华郡主，虽是体弱多病之身，但风神冰骨，明洁高华，体貌风流，温婉绰约，更是才德兼备，性情大度……”
　　甄秋煜一脸十分非常以及极其遗憾的神情打量着方意芜，略带着琥珀色的瞳仁中闪着莫测的光泽，微微耸了耸肩。
　　有的时候，一切尽在不言中。

　　方意芜的额角蹦出了清晰的青筋，好容易才按捺住抽搐的嘴角道：“你给我等等，这种毫不负责的传言到底是谁放出来的？”
　　甄秋煜这下倒是老实地回答了：“方酃然。”
　　“……你说谁？”
　　“你同父同母的兄长，安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将，被誉为‘雪苑琼雕，方氏酃然’的准驸马候补……”
　　“你说什么！！”
　　方意芜不由自主地高扬起了声调，语气中的某种不明成分让甄秋煜略略皱了皱眉。与此同时，一个尖刻的女声也响起：“谁在那里？！”

　　方意芜和甄秋煜同时回头，先前和甄秋云起冲突的那名少女跟班A扯开嗓门道：“你们两个在那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方意芜眸光一闪，扫了跟班A一眼。
　　她的发间没有任何繁琐的装饰，只是簪着一朵盛放的金盏花，花萼下蓝色的流苏坠着松花色的缨络，似是迤逦出一缕光虹。此刻金黄色的绚丽花朵沾染着盈盈的细雪，那仿佛晶莹剔透的冰珍珠，闪着毫无温暖的光泽。
　　就如同她的眼。
　　甄秋煜微微垂下眼帘，眸中倏然划过无可名状的暗漪。

　　跟班A面色惨白地倒退了一步，颤抖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起全身的力量。
　　“你……”
　　方意芜的心情因为甄秋煜的一句话而大幅度跌落至谷底，此刻更是没好气地说道：“你什么你？！在这里说什么……唔！”
　　嘴唇上传来了和之前相同的触感——肌理润滑却在某些关节略带着粗糙的手掌，捂住了方意芜的嘴。
　　甄秋煜的声音带着一点无可奈何似的传来：“我的大小姐，就算心情不好，也没必要拿无辜的丫鬟来出气吧？”
　　“……”
　　方意芜在甄秋煜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抿了抿唇。
　　是的，在这种时候对这样的人说出这种话……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她的心中现在一片未知的混乱，莫名的不快感急于找一个地方疏解。
　　“对不起。”
　　温润如玉的声音再度响起，甄秋煜微微垂下眼睑，敛去了之前云淡风轻的笑容：“……我其实没有想过你的反应会这么大。”

　　准驸马候补……
　　方意芜的眉尖微微拧起，就好像花枝上尖锐的小刺，微微的蜇人。
　　驸马，公主，安陵雨嫣，甄秋祺……
　　想到这一点，方意芜的心情忽然间有了奇妙的回升，连带着也罕见的坦率了许多。
　　“是我不好。”
　　方意芜小声的嘀咕几乎轻微到了难以听见的地步——但是甄秋煜听到了，也因此绽开了清俊的笑靥。
　　这一笑犹如春花初绽，风神秀异，秀逸清致的脸庞上荡漾着滟滟的温暖，让方意芜看的一愣。
　　她阅人无数，对方的心性真伪一看便知。这种毫不饰伪的笑容，如此纯粹坦白的气质，除了自己过去的亲近之人外，倒还是头一次见过。
　　就好像……能够不自觉地感染着别人，自然而然地相信着他。

　　方意芜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略略牵起了唇角。
　　不同的是已经消去了之前略含着讥诮的冰冷，反而仿若春风化雪，扫尽了先前不可接近的气质，整个人仿佛一株清净不沾世俗的莲。
　　“……太好了。”
　　“嗯？”
　　“你终于笑了呢。”
　　甄秋煜毫不吝惜地绽开灿烂的笑靥：“你之前老绷着脸做什么？连难得的可爱脸孔都被浪费掉了呢。”
　　方意芜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大事一样深深皱眉：“你说什么？！”
　　“你很可爱啊。”
　　“…………”
　　“尤其是这个时候呢，想要发火、想要生气、想要干什么，却偏偏做不出来，不会憋在心里面闷死，又不表现在面上，只有一双眼睛灵动如星辉，所有的情绪藏在里面混合在一起，让人想猜也猜不出来……”甄秋煜笑出声来：“真的很可爱啊。”
　　方意芜用一种极端莫名的眼神望着他：“你在说哪门子的蠢话？”
　　甄秋煜的笑容滞了一下。
　　方意芜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莫名其妙地冒出这种话来……你确定你今年真的只有十四岁吗？怎么搞得就好像你……”

　　“喂！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先前竟然敢这么跟我们小姐说话？！”
　　跟班B在眼见了跟班A的恐惧后，看着眼前显然是进入了“二人世界”而将她们不理不睬的两人，聒噪地斥责着。
　　又来了……
　　而且，偏偏每一次都是她被打断……╬！！
　　方意芜人生词典中向来没有“宽容忍让”这种词条，线条优美的眉峰挑了一下，黑眸中掠过如雷电般激越的不满神采，宛若浸了毒酒一般的嘲讽话语亦然：
　　“我说话的时候，少在那里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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