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朝贺

　　“回天乏术？！这怎么可能……！”南宫歆好不容易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也难怪她眼前发黑，气若游丝了。
　　“怎么会……怎么会……”
　　南宫歆低低地呢喃着，美丽的眼眸中水雾楚楚，想到自己那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居然会落得个脸色死白，和尸体没有两样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方酃然的眼中仿佛有两道鬼火闪烁，道：“蒋大人也说了……小芜中的，很可能是盅，或者诅咒。”
　　“什么？！”这也怨不得南宫歆大惊小怪，自古以来，尽管有天师国师擅长做法，但是那巫盅之事一向都被认为邪魔外道，为天下人所不齿。
　　方酃然冷笑了一下，此刻的他与方意芜惊人相似。“府邸里面居然有人敢行巫咒之事……”他的眼神异常明亮，有着决绝的光芒，道：“娘……你放心吧，小芜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好了。我定然会将这事查得水落石出……还她一个公道！”
　　方意芜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浑身疼得就像被硬生生的拆散了所有的骨架。混混沌沌之中勉强听到方酃然和南宫歆的对话——
　　什么还一个公道……笨蛋小鬼，我还没死呢！
　　而且事情的起因……等等，她和南宫歆之前在外面受到阻击，她得知了为首之人的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
　　方意芜勉力运转起痛得快要报废的大脑，根本就不用查……那个杜方的身法明显和于依依同出一系！
　　是她吗？……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顺水推舟……但是……
　　太痛了……
　　已经想不了其他东西了。

　　※※ ※※ ※※

　　“嗯……嗯……”
　　蒋正所调配的灵药果然非同寻常，硬生生地压下了方意芜体内翻涌的血流，她不可控制地□□了一声，满是水雾的眼睛微微睁开，露出一双空洞虚弱到极点的瞳仁。
　　“小芜！”
　　南宫歆第一个发现方意芜睁眼，又惊又喜地扑到床前，望着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消瘦脸颊，温柔含泪道：“小芜……你总算是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足足昏睡了半个月？”
　　方意芜眨眨眼睛——不会吧？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居然昏了这么久……
　　那个天杀的死麒麟@$&#%…！！
　　方意芜略略偏过头向南宫歆淡淡一笑，“娘……”薄唇没有一点血色，遇上方酃然的目光，她也笑了笑：“哥哥……”。
　　方酃然轻轻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轻吻了一下道：“别害怕，你会好起来的。”南宫歆眼中满是珠泪，美目含情。方意芜看到他们两个都是形容憔悴，瘦了很多，心中热流直涌，只觉得满怀的感动。
　　那OOXX的什么檀曦弓……
　　她栽得还真不是一般的……
　　惨。

　　方意芜吸了一口气，身体酸软难当。不用看镜子也知道，她此刻的模样绝对是比林黛玉还林黛玉比深宫怨妇还深宫怨妇。她轻轻点点头，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胸口实在是闷得难受——那不像是什么寻常的病症，更像是一种再普通又再诡异不过的，生命力的衰竭，流失。
　　方意芜隐隐知道原因，可惜却无能为力。她望着眼前最关心自己的两人，又闭上眼，沉淀下势不可挡的绝然。
　　扮猪吃老虎的日子，也是该有个限度的。

　　而方意芜这两眼一闭，竟然又是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次，她沉睡的时间更长更久，也错过了两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成路十七年六月，方家嫡长女方氏身中巫蛊之毒，昏迷半月未醒，消息不知以何手段传开，全江梧掀起轩然大波。当今圣上聊表关心之意，赐封方氏为 [昭华郡主] ，另有绫罗绸缎五百匹，珠玉珍宝五百件，古玩名胜不数，赐与方家。
　　同年七月，边疆游牧民族叛乱，安泰侯并威远将军方怀季受命出征，圣上一道旨意下来，其嫡长子方酃然随父远行。
　　伊国使者前来，奉国书向安国求药，以愈国主。
　　正因为方意芜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断断续续地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才无法知晓这两件事情对她的一生所改变之大。看起来没有任何关联的两件事，却是未来数年后真正风暴的开端……

　　成路十七年十月，昭华郡主身体渐复。方家有侍女称其在方侯四房于氏处看见巫咒布偶，昭华郡主不敢置信，当场吐血，并当即命令下人去查看，势要还于氏一个清白。但就在其床下发现果然属实，昭华郡主泪流满面，心痛难当，于氏以巫蛊手段谋害一国之郡主，已是铁板铮铮的事实，罪不可恕，其女也应承担连带责任。昭华郡主仁心仁德，宽容大量，赦免于氏死罪，连同其女逐出府去。
　　天下百姓无不称赞昭华郡主年幼德高，贤明仁慈，是以为楷模也。
　　武林第一大世家于家高举旗号，言不能容忍这大奸大恶丧心病狂之徒，大义灭亲，将于氏驱逐出门，后其母女二人不知所踪。

　　※※ ※※ ※※

　　方意芜坐在轮椅上，腿上坐着一只毛发纯净的黑猫，任着香草推着行过春风院。
　　她望着于依依原本的梅莺居，眼神没有半点动摇和犹疑。
　　只是三个月的日子而已，那本来富丽的地方就完全变了个样，四周的环境一看就知道完全没有任何人继续待过的痕迹，晚秋的枯枝落叶铺满地上，杂草横生。

　　想到她们母女两个最后仇恨的眼神，方意芜心情大好，嘴角凝固了凄艳的笑花，炙热，同时冷酷。
　　——活•该。
　　一次又一次利用家族的势力，里应外合想来个彻底铲除……手段老套陈滥不说，派来的人也一个比一个蠢！只要对照一下于家里头和底下人的名单，白痴才看不出来这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既然来阴的，就来看看谁比谁更阴吧~~~⌒§⌒
　　巫蛊，本来就是最最说不清的事情，只要行事迅速手段利落，栽赃陷害也不算什么难事。再加上于家诅咒师的血统曾经天下闻名，现在想要无中生有更是简单。

　　还有几个……

　　方意芜轻轻叹了口气，墨黑的眸子蒙上了化不开的寒霜。
　　自己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差，跑几步蹦几个都是力不从心的，现在倒好，之前在睿因那地方就已经栽了一个大跟头，现在身体里面又平白多了这样一股怪里怪气的阴流！她自己知道是檀曦弓的影响，准确地说是麒麟的怨念的影响，但是……她该怎么说？！
　　难道要照实说，她某天晚上夜不归宿跑到一家兵器店里头看上了一把除了外表之外一无是处的匕首然后又看见微服私访的公主皇子和未婚夫三人组后来又由二皇子付账最后从那些添头的添头当中发现了这把天下第一弓？！这种经历，先别说信的人有多少可信度又有多低，单单是“天下第一弓”这个幌子就足够令那些有志于成为“弓神”之类的人物一个个像发春的公狗见到母狗一样争先恐后潮水般地涌上来……更别说还有一帮子人在那里虎视眈眈。
　　她绝对不能行错步。
　　否则一旦事情闹大，自己的平静日子也绝对会被彻底打破。
　　唯一知情的人……也就只有睿因了。
　　方意芜不期然间想到那双魔魅的紫眸，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小子比笑面虎还可怕。
　　这是……直觉。
　　一种仿佛野生动物般，近乎本能的直觉。

　　一缕调皮的青丝拂到白皙的脸颊上，方意芜正打算用手散开，却发觉浑身的力气几乎都抽得差不多了。她苦笑着垂下头看着腿上的黑影，也是一幅病蔫蔫软不拉几的样子，心生愧疚。倘若自己不是这么虚弱……
　　一只洁白的手抚过她的面颊，如同最轻柔的三月和风，将那缕不规矩的乌发拢到脑后。
　　方意芜震惊地回头，眉峰高挑。“你……！”
　　展泠神色冷静，清冷的乌眸没有一丝波动，毫不阻滞地越过方意芜，向前走去。
　　方意芜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差点没喊变态了。
　　在这个世界上，变态十分很多种的，有老有少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横有竖有宽有扁有美有丑……但是这个展泠，绝对是变态中的极品！
　　这么多年下来，整个就是一个面瘫脸，还是那种不打折的！面瘫面瘫面神经坏死也就罢了，像冷修遥那样的冷库机不是很好吗？偏偏总是那种让她基本上发酸让一干女型物体发春的笑，雷打不动！
　　而且最重要的是——长得就很变态的家伙……！（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嫉妒~~~）

　　她现在绝对相信方怀季不是断袖，否则展泠一定是第一个被他拉到床上的人，
　　所以，赵文雅的地位……还有他和冷修遥的相识和默契，都是不安定的因素，也就是……危险的因素。
　　同样的，展泠也是在这个诺大的方家中，唯一一个让她完全看不透的人物。
　　看不出深浅，看不出来历，甚至就连年龄都成谜——四年过去了，他的容颜就跟冰雪砌的娃娃一样，从来没有减掉半分颜色。

　　奇怪的人，奇怪的气质，还有奇怪的眼神。

　　算了吧……
　　展泠、于依依、安灵、睿因、檀曦弓、赵文雅、方怀季……这些烦心事……一个比一个多，自己虽然算是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废掉于依依和方意盈，可以说先声夺人，取得了舆论上的胜利，但是于家毕竟是武林第一世家，这脸怕是怎么也拉不下来的；方怀季的眼线也不知到底是在方家来不及动作，还是将于依依视为了弃子。更何况这么多年来，说于家没有安插暗桩在方家？她死都不相信！否则哪来的密道泄密？哪来的一次次刺杀？
　　四年前那场整个国都都闹得沸沸扬扬的刺杀事件最后都没有查出结果，恐怕也不过是因为涉及到的对象还有利用价值，不好铲除吧？但是现在，武林人士已经成为了朝堂之上一个很重要的安全隐患，由不得上层人物提高警惕，枪打出头鸟。自己这么好的一个天大把柄送上来，自然是所有人都众口一词，顺水推舟。
　　只可惜……明明最终拍案下定论的都是那些个君子文人，这个在于家眼中眼中钉肉中刺的“小人”就得自己着小女子来当了，还平白多一个势力巨大的仇家。
　　也罢。
　　方意芜轻轻叹口气，眼中闪过利芒：真到了那个时候，这里头还有谁不会是自己的敌人呢？
　　总而言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呢，怀柔工作要做好，雷霆手段也要施展，软硬兼施，安抚人心，务必将所有不利的言论消灭在萌芽之中……这才是她接下来最要紧的事情。

　　不过，到了十二月，方意芜的这个计划就因为进宫一事而耽搁了。
　　说是进宫，其实就是例行公事的朝贺，即在每一年的年末，朝廷百官和以五大家族为首的贵族代表前往禁城向君主朝拜贺年，是一年一度的重要觐见。
　　因为是非常难得的集中了全国的名流要人，所以这不仅仅是说一句话耍嘴皮子就够了，事关的是名誉，是评估，是战略，和未来。
　　朝贺首先自然是对君王的拜见，但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中后期的各种活动，以宫宴、茶会、文试等等的名义进行的项目，才是各方面人际关系和渠道最重要的建立健全之际。
　　这种等级极高的正式觐见，方意芜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之前那几次，方怀季和方酃然都在，哪来的她这种小丫头搅局？现在她正式的封号已下，名义上的身份甚至比方酃然还要更高一筹。而南宫歆贵为韶华郡主，自然也是免不了参加的。只是方家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丁，却因为出征而无法赶得及。
　　两个女人家的代表方家，首先在气势上就容易被人看扁。但是一举一动不但关系着方家，对于方意芜来说，这也是关于她自己自尊的事情。
　　她并没有一鸣惊人扬名立万的打算，也没有兴趣木秀于林，只不过……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和南宫歆的尊严被人踩在脚底下践踏！

　　方意芜没有想到的是，她们刚刚进宫的第一天，这句话就受到了严重的考验。

　　※※ ※※ ※※

　　宫城=====

　　龙楼凤阁鳞次栉比，信步廊庑迂回，举目皆是檐牙高啄。殿宇巍峨，雄伟壮丽。
　　随着徐徐落下的点点霰雪，方意芜坐在轮椅上，任由着红樱推着她、香草侍奉着缓缓前进。南宫歆走在她的身边，身前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行着。因为已经是到了内城的殿宇，除龙子皇孙外都必须下轿步行，普通随侍也没有资格侍奉。
　　作为正式的觐见，南宫歆穿的是极为正统的朝服。一身芍药花暗饰的淡粉色对襟曳地长裙，外罩着绣着浅色金盏花的羽缎，端庄淑雅之意尽展无疑。
　　因为被封为“昭华郡主”，方意芜在正式的名份上堪可与南宫歆同一等级，只不过不是一品诰命夫人罢了。饶是如此，在南宫歆的坚持下，她的服饰也和她一样没有体现皇封。
　　按照南宫歆的意思，是打算让她也好生打扮了一下。不过方意芜看着南宫歆风华绝代的身姿，再对比自己尚未发育的豆芽菜，还是很坚决的拒绝了一大堆珠翠首饰，能省则省，到最后穿上了繁复的正式宫装，感觉不是自己在穿衣服而是衣服在穿自己……

　　雪渐渐下大，细细的小雪逐渐成为鹅毛大雪，香草和红樱都极是殷勤地撑开伞，打在方意芜和南宫歆头上。
　　前面的太监侍女跪了一大堆，方意芜知道此时由不得自己插嘴，便乖乖地躺在轮椅上头，看着南宫歆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进殿的事宜。
　　安国的民俗虽不算如何开放，但是对于女子的限制却并不十分严苛。如南宫歆这般当家主母代理一族的，虽然数量极少，但是也勉强符合礼仪规矩。
　　她们一行人进了一个侧殿样的地方，便入了专门的厅内开始等候。
　　方意芜看着富丽堂皇的装潢，忍不住在心里面再度计算……刚刚留在外面的红樱走进来向南宫歆耳语了些，南宫歆点了点头，还是用对待小女孩的方式对待方意芜道：
　　“小芜，接下来的不是你能去的，娘现在先走开一会儿，你好生在这里等着，好吗？”她看见方意芜身下的轮椅，眼中痛楚难忍。
　　“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去不了多少地方嘛。”
　　见到南宫歆脸色一白，方意芜的眸光温柔清澈：“娘不必担心我啦，我迟早……会摆脱这种鬼东西的。”
　　南宫歆怔了怔，面色还是苍白，但是神情已端庄了许多。见到时辰到了，就调整了自己的仪态便出去了。

　　方意芜留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百般无聊。
　　走进一个女官模样的女子，一脸严肃地交待个不停。方意芜忍不住暗自打了个哈欠，算算南宫歆一去的时间，想也没想的打断女官说道：
　　“香草，我渴了……你去给我倒杯茶来吧。”
　　香草立刻应允，走过那女官身边。方意芜看着女官好像被噎到的神情，暗暗发笑。她接过茶杯的同时略略施法，香草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了她的身上。方意芜微微抿了一口茶，看着女官一脸惊诧的模样，幽幽地盯着她的眼睛。
　　“从现在起，听我的指示……”

　　方意芜下完了记忆方面的暗示，安置好昏迷的香草，便浅浅勾起唇角，推着轮椅从另一个不起眼的殿门缓缓出去了。
　　另一个门，其实已是另一个世界。
　　不再是飞檐重阁，不再是凤阁龙楼连霄汉，而是一片梅林。白雪之下，黑土之上，傲霜凌雪的梅花如同一片洋洋洒洒的红白花海，美不胜收。
　　还没有欣赏完美景，微微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方意芜已经很不给情面的“哈啾——！”一声爆发出来，完全冲散了一片明艳的气氛。
　　方意芜揉了揉鼻子，意识到自己失策——凭借她这种格外怕冷的体质，啥都没有地在这大冬天的……纯属于自己找抽，还是打道回府弄几个香炉之类的再来才是正道。
　　方意芜正打算回去从哪A几个暖炉，远处隐隐传来了几声喧哗。
　　这里还有其他人？而且看起来……好像是在争吵着什么。
　　怎么回事？

　　好奇心一出，权衡了一秒，方意芜艰难地推着轮椅前进。
　　因为地面上有积雪，所以她得更加费力，虚弱的身体不到一会儿便出了汗。借着悄无声息的轮动，她悄悄地来到了一大片梅树下的阴影处，盖住了自己的身影。
　　走近了才发现，眼前对峙泾渭分明的居然是两帮贵族小姐，中间还夹杂着一个躺在地上嘤嘤哭泣的宫女。她们大概是因为一言不和还是怎么的，就这样对峙起来，还有继续危险下去的倾向。
　　……无聊的戏码。
　　方意芜皱起眉头：这种小姐的对峙，无非有两种情况——自身的恩怨或者是家族的利益纠葛。现下……嗯？
　　那个……其中一方的眼前人好像……有些眼熟……
　　方意芜眨了眨眼，脑海中瞬间给出了答案：
　　甄家的那个小丫头啊（虽然身体年龄其实是她比较小）……怎么会在这里？

《碧落沉沉雪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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