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檀曦

　　聚仙楼====

　　坐在江梧第二大的酒楼里，一个组合尤为引人注目——年纪约为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和一个坐在对面的女孩。幼小的年纪和娴熟的举动，令得旁人都不由得对他们多看了几眼。
　　只不过……

　　方意芜大口大口地喝着白玉芙蓉羹，同时以优雅得令别人瞠目结舌的高贵用餐礼仪狂扫着满桌的饭菜，五花八宝鸡，醋溜鱼片，莲秀宴，清耳玉泉汤……
　　睿因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动作，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你——”是饿死鬼投胎了么？他想了想，还是改成了：“……你多久没吃饭了？”
　　“从早上出家门后就没吃过饭菜了。”难为方意芜还有这样一项“特异功能”——就是在明明嘴里面已经满满地塞了食物的时候，还能够口齿清晰伶牙俐齿地回答问题。
　　天！
　　从早上到现在，她除了喝酒喝茶吃了几个小点心之外，就再也没有碰过油腥了！她总算是知道南宫歆那杨柳轻盈的纤腰是怎么练出来的了——分明就是饿出来的！
　　美丽果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她现在可是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啊，脸蛋长成这样已经没法子动了，至少也要养出一个前凸后翘玲珑有致的身材！
　　更何况……这餐饭还不用自己买单？不吃回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敲诈的机会？！
　　打定了这个主意的方意芜干脆撕破脸，毫不犹豫地大点特点，然后宛若秋风扫落叶般“冷酷”地对待这些食物——在私心里，她也是把这些东西当成是睿因来泄愤的。

　　“……”我忍。
　　“……”我吃。
　　“……”我再忍！
　　“……”我再吃！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我吃我吃我吃吃吃！！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睿因究竟是忍耐不住，开口发问道。这倒不是他的城府不够深，而是常年处在高位之上，自然而然形成的居高临下。
　　“你这是向别人请教的态度吗？”方意芜施施然地咽下一口白玉芙蓉羹，露出习惯性的冷笑。
　　睿因眸光闪过一丝恼怒，但是随即变成了文雅温润的笑意，道：“吴小姐，请问那匕首中到底有什么乾坤呢？”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惹怒一头沉睡巨龙的方意芜，眉梢眼角全是戏谑的近乎阴冷的笑意，薄唇中透出的浅红像极了情殇酒的颜色。
　　“你猜呢？”
　　“这……”
　　“实话告诉你吧，”或许是由于厌倦了这样的游戏，方意芜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目光流连在窗外流光溢彩焰火灿烂的夜空，道：“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睿因的眼睛危险地轻眯了起来，隐隐有怒火闪动——这女娃，居然敢将自己戏弄到这种地步？！（某夜小小声：明明是你自己吃饱了撑得有钱多得没地方使有力气多得没地方发挥没事找事跑过来突然横插一脚的吧……）
　　“没错。”因为这一天的流连，遇见了太多自己预料之外的人，方意芜多多少少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我真正看中的，是那些所谓的……添头中的添头。”
　　睿因微微皱起眉头，而这个表情，像极了过去相处时他思考的样子……
　　方意芜心中一痛，恨意更浓。
　　睿因眯起眼睛默默回忆。一抹白色在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的话语中带上了些微不易察觉的激动道：“你是说……‘那把弓’？”
　　方意芜惊讶得睁大了眼，随即淡然一笑，算是默认了。
　　——竟然能够在不经意的一瞥之间，就从那么多的乱七八糟中认出那把弓……就算是她自己，也是在趁机以买那把匕首为名的时候，细细观察，方才确定下来的。
　　而这家伙，居然只是用一眼，而且只是这样的思考下……
　　方意芜表面无碍，心中却浪潮澎湃，不由得微微抿了抿嘴——这家伙的来历，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刚刚她在那个乱糟糟的木桶里面，的确是看到了一把弓。
　　——那是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弓，普通到会被平常人冠以“添头的添头”的弓。
　　没有雕刻任何精美的花纹，竹片为身，牛角为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甚至连普通意义上的箭都没有——只有还未完工的竹制箭杆，雪白的长毛零零散散地作为尾翼，可以说是简陋到家。
　　但是那箭斛……却并没有常人所想象得那么简单。
　　方意芜回想到刚刚触上时的手感，忍不住微微翘起嘴角，那是……圣兽王 [麒麟] 的鬃毛。
　　能够用麒麟的鬃毛作为箭斛……
　　毫无疑问，那把弓，就是世人口中所传，二百年前萧国灭亡后便已下落不明的镇国之宝——天下第一弓 [檀曦] 。
　　天下有四大名剑，三大名刀，枪矛双雄，却只有一把天下第一弓。
　　这把弓的历史和萧国的历史和一样漫长，甚至更加久远。作为五百年前的七大强国之首，萧国开国大帝萧文帝萧可卿就曾经使用过这把神兵，并且自她往后，萧国再也没有任何帝王可以拉开这把弓。
　　萧文帝萧可卿是天下间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能够令那古代传说中的瑞兽麒麟作为自己坐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用麒麟之身制成武器的人。因为麒麟是岁星散开而生成，主祥瑞，含仁怀义，同时易受纯洁美丽的少女所诱惑，萧可卿便利用这一点，耗费了无数资金人力，誓要捕获住那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麒麟。
　　尽管麒麟是几可通神的最强灵兽之一，但是依旧逃不过贪婪的人心，被捕获后被迫成为萧文帝的坐骑。但仅仅过了一天，丧失了自由和尊严的麒麟便不治身亡，只留下空有华美皮毛的尸首。萧可卿大震之下，下令全国最好的工匠集中起来，割下麒麟头上象征神圣的独角，取下麒麟雪白的鬃毛，用麒麟的灵魄为核心，然后制成这天下间最强的弓，再用麒麟纯白色的血和着神灵石碧因玉的碎片染成普通竹弓的颜色，取名为“檀曦”，自己亲自使用。
　　萧国往后对外征战，她御驾亲征之际，以女子之身，以檀曦之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只可惜，她后来的下场……

　　睿因的目光中闪现出激动之意：“檀曦，檀曦……原来如此，吴小姐这个一石二鸟之计，果然是了不起。”
　　“不是一石二鸟，”方意芜在无心之下竟然淘回了这样的神兵利器，怎能不格外欣喜？再加上想到那三人讽刺般的事实，她也难得地露出真性情的笑容道：“那把匕首我也确实看中了，虽然花里胡哨了点，但是底子很好，我打算自己多磨练磨练后送给我娘来防身。”
　　比起那些劣等的珍珠，方意芜觉得送一些实际的东西给南宫歆更加重要。
　　睿因心一动，也是笑道：“早知道如此……那我可就算是必须和皇子殿下杠上，也决不会放弃这把弓呢。”
　　“那现在呢？”
　　方意芜早就料到他必定会知道那三人的身份——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面对夙敌的第六感吧，她总是会用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高标准来看待这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少年。
　　而更让她惊奇的，就是睿因不但达到了这个标准，甚至有时还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檀曦弓虽然好……但吴小姐可别忘了，萧可卿最后的下场。”睿因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是啊……用麒麟血染成的弓，固然威力无穷，但毕竟有违天道，千夫所指。麒麟本来是绝对不杀生又厌恶血腥的灵兽，萧可卿利用这世间最圣洁最高贵的生物作为杀人工具，自然是煞气满身，备受诅咒。原本应该名传千古的一代女帝，最后却落得个因为受不了麒麟深重怨念，而疯癫成狂的下场……真是可悲可叹。”
　　“不过就算如此，檀曦弓还是多少年来无数名手们梦寐以求的最高目标，光是听听那无与伦比的力量就已经够让人心惊了。多少帝王在这二百年间派出了座下死士进行地毯式的搜寻，可惜不但没找到，却折损了不知多少人。若是那些帝王们地下有知，这檀曦弓居然……”
　　方意芜的笑容带着散散的慵懒和笃定，轻笑道：“现在……这天下第一弓居然落到了我这个小丫头的手上，简直就是万中无一的奇迹。那些个人就不用说了，睿因你难道就不觉得遗憾，不觉得明珠暗投了吗？”
　　睿因眼神隽永复杂，变了又变，最终还是笑道：“吴小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自古宝剑配英雄，香车配美人……”
　　“可我既不是那英雄，也不是那美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独一无二，谁都不可能取代，区区一把弓又算得了什么。”

　　方意芜看着那双美丽到令人屏息，沉淀了夜色妩媚的紫眸，一时之间竟是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活动了下唇部线条，她才勉力笑道：“睿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胡话……若是这檀曦弓都被称为区区的话，这世间哪里还有东西能入得了你的眼？”

　　这世间确实没有多少东西能够入得了我的眼……
　　睿因的眼中闪过破碎的傲岸之光，王者的豪气尽显无遗。他发觉和这个人小鬼大又有着七巧玲珑心的“吴小姐”说起话来还真是挺好玩的，于是便笑了笑，道：“吴小姐……你有没有发现你自身存在着一个很微妙的特点？”
　　方意芜的睫毛稳得没有一丝动静，睿因没有在意她平淡的出奇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对我的称呼……从睿公子，睿因公子，睿因……这好几种当中换来换去的，自然也可以看出你的心态如何。”
　　方意芜一声不响地回望着睿因，眸如止水般深沉。
　　睿因浅浅一笑，也不再说话。他优雅地拈起筷子，正准备挟菜，方意芜却在此时发问道：“那……睿因你呢？”
　　“嗯？”
　　方意芜的笑靥在那一瞬间在他眼前放大：“睿因你……真的只是普通‘人’吗？”
　　睿因的眼神骤然熏染上掩不住的错愕，随即恢复成初见面时的阴冷道：“你……”他正欲发力，却猛然间感觉到一阵晕眩感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
　　睿因的瞳孔在那一瞬间迅速收缩，毫不迟疑地用目光凌迟着依旧在自己面前笑得天真烂漫的女孩。
　　方意芜悠然自得地捧起眼前的玉露莲子汤，小口小口地慢慢吮喝，将睿因向她投来的深恶痛绝的目光视为最有趣的消遣，表情无害得令人几乎发噱，说出口的话却是相反的冰冷。
　　“真是了不起的意志力……居然和我抵抗这么久，而且是在我暗示、催眠、下毒、施术四管齐下的状态下，还能够活蹦乱跳地同我作对这么老半天，果然是非同寻常的血统呢。你真的只是人类吗？”方意芜笑着赞赏着对面的人儿，眼中似是有某种水光流动。
　　“你……”
　　睿因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眸中的冰冷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利剑，戳穿眼前这个对他施加暗算的卑鄙女孩。
　　“简直是令人感动的奇迹啊……”方意芜似是感慨又似是抒怀，但是嘴角那掩不住的嘲讽还是清晰无疑。“说真的，檀曦弓的事情……并不在我的意料之内，固然觉得欣喜，但是也没有其他。只有你……”
　　“……我？”睿因此刻已经恢复如初原先的气度，勉强支撑着自己的骄傲，针锋相对地反问道。
　　“你煞费苦心处处安排，接二连三地设下伏笔，就是为了这个？亏我还一直以为我伊国的情报无孔不入滴水不漏，而安国不过是腐朽之态暮气沉沉，难以为继，没想到……却竟然出了个像你这样出众的人才，生生地……”睿因的语调几乎已经低沉如进地狱：“……将我在手掌之间玩弄。”
　　方意芜略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这……事情什么时候发展到关于两国外交的地步了？！
　　她眯了眯眼，还是决定澄清一下道：“你少在那里自顾自地下结论，我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挂上习惯性的冷笑：“也怪你自己猪脑白痴，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就开始少根筋。你现在这种身份这种处境下，居然还敢大大咧咧一个人独自向外跑，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美餐。”
　　看见睿因苍白的脸色，方意芜笑得没有一丝生气：“你说伊国的情报无孔不入滴水不漏，安国的情报网难道就是吃素的吗？从千余年前的轩辕大帝开始，最灿烂最光辉的文明就在这里孕育，像你这样眼高于顶的家伙又算得了什么？井底之蛙！”
　　她的声音一开始还由于猜疑的不确定而略略犹疑，随着睿因逐渐狠厉的眼神，方意芜的气势也相应的越来越足，唇边的弧度越发冷艳。
　　“更何况……你现在这种样子？！”

　　——她怎么会知道！
　　睿因轻轻地垂睫，看起来没有任何动摇，眼中却有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惊骇，心中的猜忌更是有如涟漪般在心中不断地扩大。

　　这个疑兵之计……看来是用对了。
　　方意芜的唇角微微上扬，人性本来就很脆弱，尤其是对于眼前这种人来说……更是如此。
　　她现在已经在这家伙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就等着那颗黑色的毒种牢牢生根，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这样想着，方意芜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带上难得的愉悦。
　　“本来都以为已经没有机会的事情……老天爷却偏偏把你送上我的眼前。逍遥惯了的小孩子……可是要吃苦头的啊。”方意芜看着睿因铁青的脸，话中的轻视之意一览无余。
　　“你……！”
　　睿因的眼神已经降到了冰点，他从出生起，便是踏着别人的一切白骨、鲜血、荣耀、忠诚和数不尽的危险登上那最高的位置上，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一个稚女，用这种眼神看待过！
　　他以他的荣耀和姓氏发誓，绝对要让这女人拜服在他的脚下！

　　……所以说，誓言这种东西是很说不准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谁拜服在谁的脚下，还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呵呵，睿因应该听到过一句话吧……或者说类似的也行，”方意芜早就对这种眼神爱看不看的了，当然不会为之动容，“这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我是女子，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耍这种手段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看着已经因为药效和法术共同发作而愈显痛苦的睿因，方意芜还是雷打不动的万年微笑道：“更何况，虽然我不相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论，但是自己的伤痛……必定还是要亲手讨回来的。”
　　“小二，给我开个上房。”
　　方意芜一手揽过已经昏厥的睿因，朝着哈腰点头的小二笑意盈盈地说道：“我朋友今天已经累了，我带着他去休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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