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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螂(上)
方肃然之死,和之前那几个下人的死,自然不是同一个重量级的。
至于善后问题,显然轮不到方意芜操心。她所在意的,是另外一个令她大为震惊的事情。
赵文雅并不是方珏然的母亲。
他甚至根本不是女人。
当时赵文雅救回了落水的她,她软卧在他的怀里,本来不过只是想做出些许示弱之举,没料到她浑身湿透,连带着也打湿了赵文雅,结果——
居然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么一个惊天秘密。
这样一来,有些事情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个孩子,应该并非方怀季的种。
赵文雅也同样不可能是什么无依无靠的小家出身——至少过去绝不可能是。
那个孩子之所以被冠在方怀季名下,大抵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但这样一来,方怀季的态度就太过于微妙了。此人之野心,恐怕绝不在区区一城一池。
这个谜团解开,本来该是令她有些许笃定,可惜现在方意芜却更为困扰。
因为她感冒了。
说文雅一点,就是风邪入体,染了风寒。
躺在床上,发烧烧得头脑不清的时候,方意芜还在无比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早点出手。明明知道现在这个身体是个素质不足五的渣,就不该冒险。可从另一方面,若是没有自己落水一事,就是她想破脑袋,也不一定能想出赵文雅的真实性别。
身体的痛苦到不至于令她如此困扰,令她困扰的是眼前人那双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
自掘坟墓是个什么滋味,她总算是晓得了。
面前是方酃然秀丽出奇的眉目,一对翦水秋瞳,盈盈欲泪。
若是平日,这样的美色在前,她绝对可以再多战三大碗饭。
但方酃然此时的战斗力不比寻常,其啰嗦大法已经施展完毕,哭泣神功也刚刚练到顶层,现在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顿大训。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本朝太祖建国说起,然后扯到什么安畅之乱、顺阳之耻,又有真宗中兴之治,以及近年来宇国狼子野心,我国将士是何等英勇不屈,舍身报国——最让方意芜抓狂的是,方酃然的这些引经据典,霸气侧漏,为的统统都是证明——
小芜感冒了是不好的。
晚上要乖乖早点睡觉。
不能再在院子里乘凉。
方意芜本来就在发烧,现在更是被训得几乎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能默默腹诽这个笨蛋小鬼。
亏她之前还看好他是个会成为涨停板的潜力股,现在一看,这哪里是潜力股,根本就是当唐僧的好苗子!
方酃然大概总算是说得口干舌燥了,终于顿了下来。方意芜趁机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一脸“我知错了我也不想的我其实也很委屈”的表情。
方酃然的神情总算好了一些,柔声说:“小芜,不止是我,娘、红樱、绿蕉、沈婆婆……还有张先生,我们都很担心你。”
他伸出手,握住妹妹小小的手。
那样小,被他包在手心里。
方酃然轻轻地说:“我们真的很担心。”
方意芜的眼眸微热,撇过头去,眨了眨眼,消去里面萦绕的水气。
那个人曾经对她说过,感情可以拿来利用,可以偶尔拿来当做避风港,可是永远不能动容,更不能沉迷。她一直信奉为至理良言。再热情开朗,再良善无害,也不过是为了最终目的的达成。即便被人冠以蛇蝎心肠、天性凉薄,也不过付之一哂,不屑一顾。
也许生病了的人,也许的确会比平日更脆弱吧。
眼前的小小少年,如此简单而毫无修饰的话语,在那一刹,居然令她险些潸然泪下。
而接下来方酃然的话,令方意芜猛然回过头来。
“听张先生说,已经收到了医圣谷回复,蒋大人马上就会为你而来。”
解毒么……
方意芜暗暗点头称是。不能说话,虽然算是在某方面的一个很好的幌子,可是也仅限于维初而已。
言语有时是比刀剑更为强大的力量——舌头永远比牙齿柔软,可永远是齿亡舌存。
唇际不免牵起一抹苦笑,当初的那个紫眼睛小鬼,巧舌如簧,口蜜腹剑,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更何况,倘若无法出声,她也无从施展许多言咒,更无法召唤出以前的佩剑和御使兽。
*** *** *** *** *** *** *** *** *** ***
夏深了,潇潇居内亦换了冰绡窗纱,此为明德特有的贡品之一,透明如冰,薄似蝉翼,触之如水丝滑,薄凉无温。盛夏炎热,但无论多少次触及冰绡,始终是凉意透骨,泛不起任何温度。
窗外一片锦绣芍药,花开得正好,那样惊心动魄的繁华之美,只一眼凝睇,终生亦无法忘记。
她指间是一本开得正盛的海云紫。花开得太好,所以那样轻易地就在她指间碎裂。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太好的东西,永远都不能长久。
几近透明的花液在她指间溢开,仿佛沾满了无色的血,看不见的伤痕。经久恒远的时光,遗落了孤寂的岁月,花事过了了无痕,往事过了……了无痕……
南宫歆微垂下眼睛,正逢红樱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夫人。”
“进来。”
“夫人。”红樱行礼之后,神情不复平日笑意盈盈,难得的肃然为难。
“还是查不到?”
红樱顿了一下,艰涩道:“奴婢无能。”
南宫歆低叹了一声:“哪里,这也并非你过。他想不让人查到的东西,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弄清楚?”
红樱听她语气萧索,不敢应答。南宫歆只问:“小芜现在怎样了?”
“恢复得极好,大夫说,再过不了几天,便可以重新回到学堂了。”
“那就好。”南宫歆的眼里总算泛了一点笑意,滟滟动人,“我现在就去看看她。”
方意芜的风寒其实也就头两天来得比较凶险,只是病去如抽丝,直到可以下地了,仍旧有些蔫蔫的,看去萎靡不振,十分可怜。
那副可怜样实在令南宫歆心里一疼,急急地将她搂在了怀里:“小芜。”
方意芜十分乖巧地窝在她的怀里,张了张口,可惜却唤不出母亲。
南宫歆心里自然更痛,只强力微笑:“没事的,再过些日子,你身上的毒一定会解的。娘说的一定没错,对不对?”
方意芜依言点头,目光看向窗外,一副憧憬之态。
南宫歆知道她是想出去玩,微一犹豫,红樱说:“夫人,让芜小姐出去走走,应当也不大碍事。大夫说了,大病初愈,多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南宫歆点了点头,方意芜立刻喜笑颜开,就要往外头去。南宫歆正欲跟上,眉间一蹙,掩口咳了一声。
红樱立即关切道:“夫人。”又对香竹说,“还不跟过去?”
见香竹等人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方意芜,红樱上前,扶着南宫歆回到潇潇居。
不过短短一段路,南宫歆已经脸色极白,额上都是虚汗。红樱心内忧虑不已,不由说:“夫人,这一回蒋大人来,您也……”
南宫歆摇了摇头:“我没事,没那么容易就死。”
被前呼后拥的感觉,很难定义是好还是坏。她这次病重,引得身边好几个丫鬟都受了重责,心里也有些许过意不去。南宫歆责她们照料不周,又多调了好几个丫鬟给她。
结果就造成了她一个小小姑娘,身边却总是围了一圈两圈三圈。
这么大堆人马,还是比较显眼的。
迟日江山丽,这春风院里,四时花开不败,不仅是因为能工巧匠修枝剪叶,更是由于被灵力滋润,生生扭转天时,仿若真的永远置身于春风之中。尤其是作为方氏家徽的金盏,本不是此时花期,但此刻层层叠叠的花瓣优雅地舒展,浓光淡影纷纷扰扰,姿态挺拔而骄矜,一线浅浅幽香袅袅萦绕。这样的高傲美丽,盛气凌人,连牡丹亦略逊一筹。
这样巨大的手笔,居然不过是为了内宅姬妾赏花之用,每每都令他不得不感慨。
这一次,他亦是远远就瞧见了那个被前呼后拥的小小姑娘。
方意芜一身金玉,豪奢难言,只是脸色苍白憔悴,几乎被那华彩淹没,更显得分外可怜。这样的金枝玉叶,也不是一生无忧的。
赵文雅不动声色地轻叹了一声,正准备离开。结果忽然背后一毛,再度抬起眼,就看见方意芜对着他裂开嘴一笑,笑得见牙不见眼,然后——
以绝对不符合“病人”身份的速度飞奔着小短腿而来。
赵文雅生生打了个寒颤。
方意芜来到他的眼前,眨巴眨巴了眼睛。
也许是他的错觉——这么小的孩子,总不可能对他有什么邪恶的想法吧?看这天真的容颜,纯洁的眼睛……
但是,也许真的不是他的错觉——方意芜的眼神就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他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仿佛……恨不得把他活活吞掉。
事实上,赵文雅的错觉已经很委婉了。
现在,一看到这个男扮女装的小鬼,方意芜就要非常拼命,才能抑制住自己大笑的冲动。
赵文雅看去也不是什么异装癖,方怀季似乎也没有那方面的兴致——否则方府美人如云,哪里轮的着他?就算要拉人暖床,展泠也是比赵文雅强太多的选择。再加上“方珏然”和那枚玉佩,自然证明,这其中有十分痛苦的难言之隐。
但俗话说得好,人的幸福,就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方意芜非常没有良心地不但没有任何同情,反而油然生起了深切的幸灾乐祸。
毕竟,看着“她”此刻的女装,实在令人无法不促狭一笑。
当初见的时候,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作为女性过于寡淡而欠缺妩媚的容颜,倘若生为男人,应当也是样貌不俗。就算不知道那个方珏然,到底是谁的种。万一真是方怀季,那母亲一方的身份可真是个大炸弹了。
方意芜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神色,娇滴滴地向赵文雅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然后,她非常满意地发现赵文雅再度浑身僵硬,眼底里的敏感与不安隐约交织,仿佛一种欲戒备而不能的焦躁。
怎么说呢,在那一瞬间,让她想到了自己以前养过的那只叫“小狗”的小猫。
这种形容,倘若被当事人听到,说不定,不,应该是绝对会扑上来找她拼命吧……
与方意芜对赵文雅之间的“和谐”气氛不同,她身边的这些丫鬟,一见她对赵文雅居然表现出这样异乎寻常的亲昵,自然脸色都不大好看。
在外人看来,方意芜这样纯真无邪的孩子,自然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情,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人示好。唯一的解释,当然就是这个五夫人有意讨好小小姐,意图巩固自己的地位。
这个五夫人,不过才进府,就仗着侯爷对她的宠爱,使整个侯府一团乌烟瘴气。自她来了,先是几个下人死得不明不白,又是方肃然死得蹊跷,偏偏还都是在那个传言之中的“湖”旁边,一时间下人们口中自有无数尘嚣,少有几个对赵文雅有什么善意。
面对这种局面,赵文雅除了苦笑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回想起方怀季的话语:“我给你个机会,让你藏在我的府邸,我会给你个名分,稍微护住你一点,但是也不是没有条件的。我会把玉的消息放出去,故作迷阵,引他们前来,只是在此之前,若是你先乱了我的局……”
那人微微一笑,眼底里只有冰冷。
“好自为之罢。”
那时不过短短五个字,却仿佛冰水临头,彻骨的寒意。
好在因为方府变故丛生,不少人都认定了他是那个“瘟神”,对他敬而远之。被发现身份的几率自然也小了很多。
除了眼前这个小小姐之外,没有任何人见到过那块玉,也不会有任何人猜得到那个孩子真实的身份。
他并不希望自己和方意芜扯上多少关系。此刻亦只是不卑不亢,对着她微微折腰,并不发一语,转身而去。
直到回了房间,方意芜还能听见身边有个年少丫鬟不忿的声音。
“真是的!自以为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对小小姐这样无礼……”
香竹矜持地看了她一眼,那个小丫鬟立刻不敢再说了。方意芜重新躺回了床,正巧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本以为是方酃然,正欲撑起身子,那人居然直接推门而入,分毫不滞。
方意芜慢慢眯起了眼睛。
居然是他。
冷修进入房间,环视了四周众人,道:“你们先都下去。”
方意芜一呆。
她眼睁睁看着香竹等人十分顺从地离开了房间,甚至还不忘替他们贴心地带上了门。
这个场景,若不是她只有五岁,实在是令人太过浮想联翩。
方意芜难免有几分古怪地看着冷修。香竹她们怎么说也算是“她的人”,但是却对眼前之人如此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自己却每每只是被当成任性小鬼——虽然是情理之中,但也是很伤自尊的。
她大概知道,自从南宫歆对冷修说了那番话之后,她的安全便全权交给了冷修。从另一个角度,冷修应该是代替南宫歆,成为了她的守护者,并且在这些丫鬟中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力。
她还在床上,拥被而坐。
那被子上是极好的彩头,五福的纹样,祝愿孩童考终命的希冀,在指头下蜿蜒出精致的刺绣。而她容色苍白,神情里有一丝淡淡的迷惘,天真不解地看着冷修。
冷修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他的话音就如一把刀子,笔直地朝她劈了过来。十分平静道:“芜小姐,好孩子不该喜欢深夜外出。”
方意芜的眼瞳一缩。
也许料到了她在想什么,冷修说:“请您放心,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连夫人也没有。”顿了一顿,“现在,我的主人是您,也只是您罢了。”
方意芜的眼神微冷,拥住被子的手微微一颤,仿佛什么蓄势待发。
“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说了,芜小姐也有的是法子,令我的话不能取信于人。更有甚者,大概还会被您反咬一口,让我背下杀人罪名吧。”
……这人怎么把她的想法都说出来了,还说的这么理所当然。方意芜哼哼了一声,掀开了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步步走到冷修跟前。
为了看到他的脸,她不得不很用力地抬起头,仰视着他。
这一点实在是令人很不爽。于是方意芜甩了甩手,用训练狗一样的姿势,目示着冷修。
冷修毫不迟疑,在她的面前跪下。
低眉顺目,仿佛再谦卑不过。
方意芜微微一笑,拉住他的一只手,然后伸出了细白幼嫩的指头,在他的掌心一笔一笔,写下——
你为什么恨我?
冷修浑身微震,抬起眼睛:“我并没有。”
方意芜张开嘴,缓慢地,微笑地,用无声的口型说:你有。
冷修难得有几分无措,方意芜握紧了他的手,一点点加大力气。可惜她这样的身体,再用力,对于冷修而言,也不过只是温香软玉罢了。她也并不懊恼,笑容宛然,继续写道:我不在乎你恨不恨我,我只在乎你聪不聪明。
冷修的眸光微烁,并未逃过方意芜捕捉。他神色渐渐恢复平静,只道:“大病之后,芜小姐似乎变了很多。”
方意芜歪了歪头,不置可否,然后伸出手,触上了冷修的眉心,继而向下,触及他的眼睑。
顺着她的动作,冷修乖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待宰的羔羊。
果真是聪明。方意芜无声轻笑,指头缓缓摩挲,感受到眼睑之下,眼珠的轻轻转动,仿佛在模拟着要将什么生生挖出来的动作。
冷修并没有一丝畏惧,甚至连颤抖也没有。
这样就很无趣了。
方意芜收回了手,在他的掌心上写下了最后一句:别多事,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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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删掉以前的【作者的话】,有一种淡淡的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