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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华夭（下）
江黛容的气质太婉约，举止太大方。
这是她发现的第一点。
江黛容出身青楼，曾是当时倚翠楼的花魁。这一点别说在方家，就算是在全天下都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更令她疑惑。
江黛容是个水一般的女子，看似弱不胜衣，很能激起大男人的保护欲。照现代话说，也许属于很标准的白莲花小三脸。就算她是真卖艺不卖身，出淤泥而不染的一副纯洁相，但在那柔弱外表下，她却是一行一止都妥帖合体，进退有度，即便惊慌失措哭泣垂泪，也依然是楚楚可怜弱如扶柳，万万不会令人生出一分恶感来。
柔而不怯，端而不俗。
不是方意芜眼高于顶，而是实在生疑，这样的气质，怎会是风尘中人所有？
江黛容若是真像表面那么纯洁倒也罢了。但事实证明，此人绝对是个甲醇。
她身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文雅端庄，哪里是能在青楼之地调教而出，乃非世家大族经年不能养成。
江黛容的背景，是个大问题。
这一点她发现了。南宫歆本可能发现，却因并不屑于在意而没有发现。叶依昭的脑子还没有胸大。于依依性子粗，光顾着煽风点火蹦跶来去——但是剩下的一个人，精明成性，和江黛容朝夕相对，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方怀季绝对知道江黛容的来历。
这一点暂且搁置，南宫歆她是不指望了，往后也许能从张安远那里套出一些东西来。
方酃然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低低地传来：“其实，三姨娘一直说的不错，兄弟姊妹之间，本就应该是连枝一气，相互关怀，可我对谨然肃然，却并未能做到真正一心爱护……”
方意芜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寒战，连忙拽住方酃然。看着对方那疑惑不解的大眼睛，她恨只恨自己无能为力施展不了口遁神功，要不然怎么轮的着那个女人给这个笨蛋小鬼洗脑！
脑子里忽然想起前几日的那一眼，方意芜不由微微抿唇。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就是某个平日里聪明顽劣恣意妄为的小俏妞忽然抢得人先，甚至在方酃然之前，就向张安远交了功课，随后的策论里，也是精心准备，拔得头筹。张安远自然十分惊喜，将方意盈好好夸了一番。
随即这小姑娘做事就有些不上道了。自己好不说，还要踩别人一脚，而她很不幸，因为又小又哑又弱，果断成为了方意盈往死里踩的目标。但这一点就撞枪口上去了，张安远在内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了亡女寄托，怎么可能让方意盈欺负她半分？她只要做出泪水盈盈竭力忍耐的样子，自然有人替她冲锋陷阵，张安远立刻不忿方意盈欺负弱小妹妹，便说了她两句。但他是何等身份，纵然自矜温和有礼，这份毫无掩饰的维护还是把这小姑娘给说懵了。
方意芜自然唯恐天下不乱，趁着张安远未察觉的空隙对着方意盈微微一笑，十足的纯真善良——结果这一笑就把方意盈给点爆了。
由此可见，她倒真是得了母亲的真传，大脑容量实在有限。
方意盈当场撒泼了一番，还连带着把方酃然也拖下水骂了一顿，一直避身事外的方谨然方肃然也未能幸免。估计因为同样是庶出，还被她拉入了己方阵营，弄得那俩兄弟一脸尴尬手足无措。在方意盈刁蛮骄横的话语里，有几句却显然引起了不止一人的共鸣——
“她有什么好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哑巴小丫头，要不是生在方家，早就被人拿去淹死了，可她居然还敢爬在我头上，凭什么？！明明我才是父亲的女儿！谁不知道，那女人不守妇道丢尽了方家的脸，这贱丫头根本就不是父……”
张安远一声暴喝之下，终于让方意盈闭嘴。
但她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话，却似一系列投入水中的巨石，在人心中漾起了硕大的涟漪，久久不散。
方意芜呆在那里，做出一副吓傻了的白痴表情，眼睛睁得老大，并不避讳地扫过在场每一个的目标。
方意盈脸上扭曲的嫉妒不甘，张安远的尴尬微恼，方酃然眉间微颦面色难看，方肃然一副和她不相上下的白痴样，唯独……
方谨然的神情十分微妙。
听到方意盈激动的话语，他并未露出什么出奇的神色，只是眼底微烁，飞速地瞥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一眼，又重归了平静。
这一瞥的讲究就不小了。
包括张安远在内，几乎无一人发现——若非方意芜通常会习惯性地在身边释放出粗浅的灵识，也绝对察觉不出。
那是恶意。
掩藏得极深极深，蕴含了不可计数的复杂情感，最终混合为的只有一种——恶意。
几乎无人察觉的恶意。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个孩子的年龄到底还是太小，虽然和方意盈相比，心思算是隐藏的很好，但是传来的情感波动还是掩饰不了。放在她面前还不够看。只是这么一分掩饰情绪的功力，在这样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身上，若不是他是江黛容的儿子，方意芜真有闲心好好夸赞一番。
这种恶意的缘由十分明显，但令方意芜在意的是，这种粉饰感情的能力，如果不是天生资质，便是后天训练。这个训练者，自然不言而喻。
第三点，江黛容的风评，实在太好。
或者该说，以她的出身地位而言，她的风评，确实太好了。风尘中人，她身上顶着这样一个巨大的靶子，居然数年来地位屹立不倒，仅次于出身于五大家族的南宫歆和叶依昭，将其他一切之下的夫人压得服服帖帖，在一系列妻妾洗牌中毫发无伤，盛宠不衰，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为方怀季连出两子当然为她的地位拉高不少，但方府里早已有嫡子嫡女，这两个孩子也未必是她完全的依凭。
这样的情况，连贵为韶华郡主的南宫歆，都免不了下人们的飞短流长，江黛容也有，而且居然是极佳的口碑。
不是她实在是太可爱完美，太无可挑剔，太洁身自好，就是她太懂得掩饰，太八面玲珑，太长袖善舞。
而最可怕的一种可能，就是她手段非常，雷霆迅速，根本将这些流言蜚语的苗头掐死在了萌芽里。
但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是个大威胁。
尤其，还要加上第三四点。
江黛容的性格，太温柔。
方意芜并非是鸡蛋里头挑骨头，而是非常非常非常诚心地疑惑。
温柔，这个词也可以同样解释成——收买人心。
这一点可能就是造就第三点的缘故之一——翠容居里的下人，是整个方府中最幸福、最轻松的下人。
不知道是由于在意自己的身份，亦或是天性柔情，江黛容对周遭丫鬟仆役，温柔到连方意芜这个穿越人都叹为观止。
江黛容对身边人，从来不说重话，从来不会打骂，连惩戒也不过蒲鞭之罚。她不会像叶依昭那样不将家奴当做人命，也不会像于依依那样动辄就对下人们拳打脚踢，当做出气筒；就连南宫歆都曾在极度失意之下，遣散众人，砸物发泄——但这些事，从来没有在江黛容身上有过。
她一向是和和气气，温温柔柔，从未严苛待人，甚至还不让下人们对自己下跪，不让他们区分人的三六九等，不让他们……她甚至有过自称鄙陋，不愿让方侯为难，愿意自降身份为娘子，而不让人称呼自己为方家夫人的“光辉事迹”。当然了，方某人对她的高尚情怀大为感动，然后自然是蓬门今始为君开一系列空行换段。
先不论方某人，单听江黛容这一条一条如何对待下人的情况，只听得方意芜一愣一愣。
这些玩意儿……有没有搞错？她才是传说中的穿越女主吧？怎么一件一件事情都被江黛容给抢着干了？
这样一个人物，出身卑微，美丽动人，温柔大方，体贴柔怯，而且还心地善良得比她这个穿越女主更像女主，未免太过了点吧。
这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真的，一是假的。
前一种不用考虑。后一种也分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有心故作，一种是她并不在意。
前一种的难度太高，且日久见人心，江黛容如果真能持续这样久的忍性，心头一把刀，那她也算是服了。但第二种却更令她不敢忽视。
寻常身在教坊，而后一朝得攀高枝的女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有心炫耀，再不济，至少会多有得色。但江黛容却是把低调温和玩了个彻底。除了在方怀季面前她不得而知之外，在旁人眼里，她处处行止有度，十分懂得自家身份，每一次明面上她吃亏，到了最后总是会不明不白的别人吃亏——这一招玩的太狠了，此人之心计决不可小觑。
另一方面，她的地位完全是依凭自身的受宠而决定的，她没有娘家为依凭，也不可能指望扶正，她的唯一后盾就是男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她牢牢把握住方府里最强大的主人，同时将自己变得强大。方怀季这样的男人，喜新厌旧拈花惹草，却居然对她盛宠多年，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
在她看来，江黛容很有可能曾历经过什么刻骨铭心之事，以至于性情磨练如斯——这就回到第一点上了，江黛容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无解。
一番兜转下来，江黛容无疑是整个方府里，除了冷修和展泠之外，最令她捉摸不透的人。
就威胁性而言，此人甚至完全不下于方怀季。
方酃然完全没有进入状况，看着妹妹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角抖啊抖，很想当然地得出了结论——“啊，小芜，你是饿了吗？”
方意芜嘴角一抽，点点头。
“那我们去娘那儿用午膳罢。”
方酃然一把抱起她，他的身子虽然不算单薄，但也不过是个大她五岁的小男孩，抱起来摇摇晃晃却还强撑着大男子汉。方意芜赶紧抱住了他的脖子，生怕这小子手一酸就把她摔下来，好歹找个肉垫先。
方酃然眯起眼睛，笑意憧然：“小笨蛋，不会摔了你的。”
方意芜微微一怔。
他们正穿过游廊，朱色阑干外是参差树木，阳光被树叶分割成支离破碎的影，随风如水波般摇曳。
夏日难得有这样温柔的风，拂过彼此的脸庞，掠起几缕发丝，像是小儿柔怯的手，轻轻地摩挲。
方酃然的声音便合着夏风拂过她的耳畔。
“别担心。”
方意芜抱着他脖子的手微微松了，旋即又紧了紧。
方酃然很是受用的模样，笑眯眯地抱着妹妹一路往潇潇居歪歪扭扭地走过去。
＊＊＊ ＊＊＊ ＊＊＊ ＊＊＊ ＊＊＊ ＊＊＊ ＊＊＊ ＊＊＊ ＊＊＊ ＊＊＊
方意芜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一次也就罢了，这种事怎么还能让她无意间又碰上第二次？
这样在心底里无聊地想着，她坐在树上，默默托腮，看着下头的一切动静。
还是老地点——上一回赵文雅大肆杀戮的地点。这一回方意芜倒是学聪明了，直接先上树，消除了周身气息，将自己的身影隐没于黑暗之中。
还是那一码事——看着某人怀里的小小婴孩，方意芜真的不由感慨，为什么方府里的人都有这种癖好，非要选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这个方式来杀人，难道个个都是强迫症不成？
接二连三地闹出这种事情，难道是有人想试探方怀季的反应？但是方怀季从来漠视后宅争斗，连多次御史上奏言其“内宅不修”亦置若罔闻——当然，这种程度的奏章，本来也就触动不了他半分。
那个抱着婴孩的人走近了，身姿小小的，居然看去不过一个男童。
方意芜神情一凛，立刻抖擞精神，定睛看去——
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那个男童，居然是江黛容的儿子，方肃然。
方意芜不由顿时肃然起敬。
枉费她居然还觉得方谨然才是危险分子，没想到真是不叫的狗咬人。方肃然这货平日里看去大大咧咧的，没想到真的动起手来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眼睁睁看着方肃然走近那一池水边，尚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她脑子里现在只有一个最大的疑问盘旋着——方肃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方怀季不是白痴，赵文雅也不是吃素的，方府众人更不是纯粹摆设。方肃然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到底是怎么费尽心思，将方珏然给偷了出来，又要在这里置其于死地？
再怎么天赋异禀，他也不可能纯靠自己做到这一点。
赵文雅这么遭嫉恨，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本来方怀季花归花，但是府里的势力范围还是比较明显的。南宫歆不必提，江黛容、于依依和叶依昭都是各有各的优势，地位十分稳固。尽管其他五六七八/九可能换了个遍，唯独这四人始终多年来屹立不倒，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赵文雅这种出离的存在，自然是搅乱了一池春水。怎么能让某些人还淡定得了？
小小姑娘的眼底里浮起了一层暗蓝幽冥，
方某人全然无视危险，作壁上观的态度，就和对她与方酃然无视的态度一样，加剧了赵文雅和那个孩子的处境危险。
结合那块玉上的文字，她就更加困惑，方怀季到底是有什么筹谋。他千里迢迢将这对母女带了回来，总不成是为了把他们从虎穴带出来，又丢到自家狼窝吧？
眼见着方肃然已经打算将方珏然浸入水中，方意芜不由再次陷入了那个经典的千年问题——“TO BE, OR NOT TO BE？”
那么小的襁褓，那么稚嫩的脸庞。
方意芜无声叹了一口气，上一次赵文雅被她耍得够呛，这次就当她难得发一回好心吧。
她现在的灵力还极不稳定，精神方面的控制力很差。但是要对付方肃然，怎么说也绰绰有余。
她施施然地跳下了树，刻意踩碎了脚下的叶子。
方肃然果然一惊，将襁褓抱回怀里，回过头来，厉声说：“谁？！”
待看清她容颜的一刹，面上的惊讶之色更甚。
“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意芜十分天真地歪了歪头，笑得很可爱。
但这样一笑，在方肃然眼里，和怪物没有什么两样。他看着自己手下的襁褓，眼瞳剧烈地收缩着，忽然就放下方珏然，喘着粗气，朝方意芜大步走过来。
……虽然她的感知力和以前差得不是一万八千里，但方肃然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清晰到几乎令她惊诧的地步。
这货还真是出息啊，居然这么快就决定杀人灭口了？
她不躲也不避，看着方肃然来到眼前，用力拖住她，就往池边带去。
方意芜没有一丝反抗，直到细弱的脖颈被方肃然掐住，浸到了水里，也软软得毫无动静。
方肃然的喘气更粗，手指在剧烈地颤抖，但是将她按溺在池水之中的动作却并没有减弱半分。
她本来是真的不想杀一个孩子，何况这娃的潜力还不错，往后也许有的好戏看——但既然他不仁，她也只好不义了。
方意芜的手指微动，正溢出些许流光——
“给我放开她！”
忽然一声暴喝，令得方肃然的手一松，惶恐地回望。
“你……五……”
方肃然的话颤抖得不像样，赵文雅的神色极为难看，几步冲上来，先是极快地查看了方珏然，确定他没事之后，总算心中大石放下。而后又把方意芜捞起来，话音里有些许颤抖：“小小姐，小小姐……”
方意芜软软地倒在赵文雅怀里，脸孔发青，几乎睁不开眼睛，俨然奄奄一息。他急忙给她做了急救，而后抬起头，冷冷看着方肃然：“你……”
方肃然更加害怕地看着赵文雅，哆嗦道：“不，我不是，不是我，我……我……”他不断向后退，一直退到池边，赵文雅瞳孔微缩，方肃然已经脚下一滑，跌落池中。
小孩子痛苦的挣扎声犹在耳畔响彻，赵文雅的眼底里却唯有一片彻骨的冰冷。
他怜惜地抱起方珏然，又轻轻拍了方意芜的背，看着她弱弱地睁开眼睛，仿佛还是意识不清。唯有小小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胸前衣裳，像是受惊的雏鸟，教人心疼不已。
方肃然的惨呼声渐渐低落，后不可闻。
池中犹有几只菡萏，尚未绽放的莲花，还来不及长大，便已经迅速地凋零。
次日他的尸体被发现。
方意芜冷冷地看着，江黛容抱着自己娇儿冰冷的尸体，失声痛哭。
那样多那样多的眼泪，那样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要从眼睛里流出血，从喉咙里咳出骨头。
连叶依昭都忍不住有所动容。
她还记得自己那个失去的孩子。已经隐约成形的男婴，那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团血肉，却化作了一滩虚无。何况是这样，已经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
她不禁拿起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也许所有悲戚都是假的，可唯有眼泪还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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